父亲的箴言

一

春天来了，父亲把种子撒向黄土地，种子的梦在黄土下孕育。一场春雨之后，种子抽芽，吸收土壤的养分，从地下探出头来，在温暖和煦的春光里变成青苗，在季节的变换中长成庄稼，给农家人带来丰收的喜悦。

这贫瘠干旱的黄土高坡，面对陡坡山地，交通运输不便，面对干旱缺水的恶劣自然条件，但父亲从未嫌弃，从未抱怨，这黄土地就像他的日记本，风雨泥泞里种植春秋。怀揣种子的梦，编织丰收的希望。

儿时，我以为父亲播种后就不用管了。其实，不用说播种前的翻地，往地里运送肥料等辛苦劳作，各种劳神费力自不必说。而我却单纯地认为，播种后就会等待秋收。

然而，播种才仅仅是第一步，此后，还将面临施肥、除草、打药除虫等一连串的辛劳。有时还要补苗，从播种到收获。父亲一直在忙碌，持续地关注着庄稼的长势，关注天气变化，土地的墒情等等。记得有一年遇到天旱，为保障种下的玉米成活，我和父亲从山脚下背水浇灌玉米青苗。

父亲是一位朴实的农民，一生都在黄土地上耕耘。父亲常说：“三年学个手艺人，学不好一个庄家汉。”听到此话，儿时的我总是不以为然，撇撇嘴，心想种地这么辛苦，看着挺简单呀，有什么可学的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习之余和父亲一起下地，尽管父亲一再指导我，怎么握锄头，如何用劲。可是，看着父亲显得轻松的动作，对我却是个难题。给土豆苗培土时，我不小心会挖断土豆的根苗，前面的土豆苗上的土还没有培上，脚下的土豆青苗已被我踩倒一片。而锄头在父亲的手里像个驯服听话的牲灵，只见父亲左边挖一锄头，右边挖一锄头，土豆的根苗已被松软的黄土围成一个小土包。

我不仅笨拙且不得要领，即使是收获时节，挖土豆的时候，一锄头下去，一窝的土豆全被我削成两半，看到被切成两半的土豆，我仿佛看见土豆的颤栗，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你不要过来啊！

看着手心磨出的水泡，我渐渐地理解父亲说的话，庄稼人的确不容易学成。看似简单平易的劳作，实则是经年累月的熟稔所致。想起给土豆壅土时，我手上学着父亲的样子，脚下是一片慌乱。父亲给土豆壅土，形成圆圆的小土包，为了有像父亲一样的壅土形状，我转着圈地挖土，结果周围的土豆青苗遭殃，又被我踩踏。

看着被我踩踏的青苗，父亲无奈地笑笑，蹲下来，轻轻扶起禾苗，用手给禾苗将周围的黄土壅上。庄稼在父亲的眼里，如同自己的孩子，倍加爱惜呵护，竭力挽救每一株青苗，不忍放弃。

二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学校收学费，已记不清具体是多少学费。父母把钱给我，要交给班主任吕高勋老师，高勋老师既是语文课老师，也是班主任。结果多找给我一元钱，当时，也并不知道老师算错了，心里没有多想，老师给我就拿上了。一看还有余钱，我心里高兴极了，想着有零花钱，可以带着小伙伴们去校外村中的小商店“挥霍”一番了。

在八零年代的大西北贫困的小山村，一元钱虽然不算多，但对于小学生的我而已，已然是一笔“大钱”。困于艰苦的条件，村中的小伙伴，上小学时大多没有零花钱，即使有，也不过一毛钱或两毛钱的样子。

我家境在村中还算过得去，父母勤劳苦干，村里人都称“万元户”。父母有时会给我五毛钱的零花钱，我便成为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记得当时一毛钱可以买十颗洋糖，两小袋白瓜子，还有其它的小零食等，五毛钱的零花钱足以让我在同学们面前得意几天。

放学回家路上，我才发觉不对劲，应该是老师算错了。怀揣着班主任多找我的一元钱，一进家门声音中带着兴奋：“妈，我回来了，交学费老师给我多找了一元钱！”

心想白得了一元钱，父母肯定会夸奖我，兴许等待我的是父母的表扬和赞美。当我走进堂屋时，父母正准备吃饭，不待我开口，父亲已经听到我院子里的话。父亲对我说：“你把老师的一元钱还回去，我给你一元钱。”说话间，父亲伸手在上衣兜里掏出一些钱，递给我一元钱，父亲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母亲也说：“你爸说的是对的，你尽快把老师的一元钱还回去，不能让老师垫钱！”听闻此话，我便低下头，手在衣兜里摸索着老师的那一元钱。第二天上学，依着父母的教导，我将一元钱退还给了班主任老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父亲的这句话，深深地留在我孩童时代的脑海。直到后来我看《增广贤文》时，读到这句话。我惊讶于父亲引用的这句话，简短有力，富含哲理，却又让人无可拒绝，我连给自己找借口的勇气都没有。

父亲是一位朴实的农民，由于他那个年代兄弟姐妹较多，生活条件艰苦，没有机会上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写。父亲说的话，言简意丰，我想，这或许与父亲平时喜欢听秦腔有关，秦腔桥段里很多为人处世，正直善恶，黑白美丑的故事，父亲时常讲给我听。儿时，父亲也带我去看秦腔庙会大戏，然而，我却对秦腔是没什么兴趣的，听不懂，也看不大懂，只对戏场里的美食感兴趣。

父亲平时沉默寡言，言语较少，我常常惊讶于父亲说出的这些话，简单凝练，而富有生活气息，教诲于我，令人难忘。

三

时光匆匆而逝，几年的小学生活，还未及回味快乐与美好，我就读的玉明中心小学，就这样被时光抛在身后。转眼间便又到了上中学的时节，我以全乡镇第一名的成绩，从乡下考进县城一中。

幸福总是短暂，不幸却总是来的猝不及防。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候，母亲去兰州看病，回来的第二年便卧病在炕，此后，直到母亲去世，再也没能站起来。母亲卧病在炕长达八年，长期治疗用药，家境日渐陷入艰难，从曾经的“万元户”变成村上、乡上照顾的困难的家庭。短短几年时间，家庭的陷入窘境。

我上中学那几年，母亲的病情不断恶化，父亲竭尽全力，四处求医问药，每到开学季，我的学费就成为父亲的惆怅，成为负担。考进县一中重点中学的喜悦被家庭的贫困冲淡，在那段时间，父亲咬牙坚持让我读书。

一晃初中三年过去了，我又考上高中，面对更多的学费，面对母亲日益增长的药费。父亲布满老茧的双手，常常坐在炕沿边，抽着闷烟，也不说话，偶尔发出一声叹息。

家庭这架沉重的马车，压的父亲喘不过气。一到月底或年底时节，村中的王医生便会结算药费，少则几百，多则过千元。在九零年代，对于一个困顿的农民家庭，母亲常年卧病，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初三毕业的那一年，我对父亲说：“爸，我不念书了，我妈生病，我要去挣钱。”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过了一会儿说道：“娃儿，你的书念的好，我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

“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听到父亲的这句话时，我的眼角泛过一丝湿润，我知道，这是父亲坚韧的意志和坚信知识能改变命运的决心。父亲没有上过学，生活中吃了很多苦，也受过一些委屈。

父亲规劝我的话，印刻在我的脑海。尽管我不知道这学期上完学，不知道下个学期还能不能有学上，但父亲的话语仿佛给我注入一股力量，给我信心，支撑着我走过那段艰难的青春岁月。

父亲在家庭最困难时期，对我的竭力育养和教诲，令我终生难忘。对病母的悉心照顾，不离不弃，充满无声的爱，令人动容。父亲的正直、坚韧，和宽厚，更是我学习的榜样。

四

青春岁月那段相对艰难的时光，和困顿的家庭一起走过，和父亲一起走过，成为人生宝贵而难忘的记忆。

时光易逝，岁月不居。人最难忘的是那些泥泞之路上的足迹。令人难以忘怀的是父亲那些朴素而厚重的箴言，教诲着我，劝诫着我，朝着正直、阳光、坚韧、宽厚有爱的方向生长。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给父亲打电话时，父亲电话里说的最多的是“尊敬领导，团结同事，把工作干好，家里都好，挂了吧。”

父亲平时言语很少，时常沉默寡言，内心苦闷时或地里劳作乏累时，抽一口烟来缓解，聊以排遣心中的无法对人言说的生活的苦。

“三年学个手艺人，学不好一个庄家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尊敬领导，团结同事，把工作干好。”父亲的这些箴言，多少年过去了，仿佛在我脑海里已经生了根，发了芽。

父亲虽然话不多，但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大都记得。感恩父亲的养育和教诲，从孩童到青少年时期，每个阶段，我如同父亲在黄土地上精心育养的禾苗，给我滋养，给我精神的灌溉。

面对生活或工作中的各种诱惑，我“固执”地不为所动，因为我脑海里回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面对生活或工作中的困难时，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

走过一段人生路，当我也为人父时，深深地感到父亲给我的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父亲的箴言，朴素，纯粹，但如黄土地一样深沉厚重。

马尔克斯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父亲的话语中映照着正直、坚韧、善良和宽厚的一抹光，充满着深沉的父爱，这一抹光照亮我，温暖我，激励着我，并践行在人生路上。

父爱如山，走过那段艰难的岁月。如今在这美好的时代，感受着新时代的美好和荣光。父亲的箴言，一直在我心中，无论过去，现在抑或将来，受益良多，作为良好家风，我会传承给我的孩子们。父亲的箴言，一股来自父亲的精神力量，让我在这些年里，在过往的人生之路上，行稳致远，一步一步地前行，遇见更好的自己，看到不一样的人生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