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照拂在吕家窑,黄土高原的村庄,冬日的暖阳,来得缓慢,去得匆忙。河谷沟壑间依然留存冰封的痕迹,黄土地上了冻,进入冬季,人们便有短暂的农闲时光,有些庄户人,太阳一出来,背靠土墙晒太阳,有的老人索性带个小马扎,靠着墙根,一坐便是一天,双眼微闭,感受冬日阳光的温暖惬意。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还是个初中学生,村庄依然是大西北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一条马路穿村而过,两山夹一沟的地形,村庄沿马路带状分布。村中公路边的醋坊,因紧邻公路,便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约定俗成的娱乐场,其中又以男人居多,常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谈论国家大事,有的谈论联合国,偶尔会提到美国如何如何,有的会说欧洲怎样怎样。每次母亲让我打完醋,路过这里,大人们谈论的那些事情,于我而言,总是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醋坊除了卖醋,还是个小商店,里面经营一些烟,酒,火柴等生活日用品,为村庄的人们提供便利,日常所需,不必赶路进县城集市购买。
醋坊门口不大的地方,时常簇拥一些人群,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玩老牌,其中,最热闹的当属下象棋,两人对弈,围观的人倒是不少,有的猫腰看棋盘,有的伸着脖子,从棋盘上方俯看棋局。一阵唏嘘声之后,棋盘上稀里哗啦的声响,又拉开新的战局。
在众多棋迷中,有位叫壮娃的,四十岁左右,他有两大爱好,一是象棋,二是喝酒,要论二者最爱,当属象棋了,有时只顾下象棋,连饭都不回家吃,他连赢几局之后,对手借故有事离去,他便再邀请其他人继续下棋,自诩:“棋赢西北五省,酒喝黄河两岸。” 在村庄似乎难逢对手。
一次,有位邻村的棋迷,慕名前来切磋棋艺,名为切磋,实则暗暗较劲,意在一决雌雄。
冬日的下午,太阳依旧暖洋洋地照耀在人们的身上,这冬日的太阳,颇有点春日里的味道,抵去冬天的些许寒冷,空气中有了些微热的迹象。还是在那个醋坊门前,悠闲的人们,看到壮娃的棋盘,想过两招,壮娃自信地笑道:“已经约好人了,今天我要连赢他几盘”。
不一会儿,邻村的棋迷骑着一辆略显破旧的自行车,从村庄的公路赶来,靠路边停好车子,直奔壮娃的棋盘。
那人看到壮娃便说:“啥规矩”
壮娃:“三局两胜”
“我们得赢点什么吧?”
“你是客,你说下点啥彩头。”
“戏耍,戏耍,你定吧!”
“嗯……就定一瓶陇南春酒!”
“能行!”那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壮娃一听到能赢酒,心里暗自窃喜,仿佛他已经赢得那瓶酒,浓郁的酒香发散开来,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那人说罢和壮娃摆开阵势,摩拳擦掌,准备厮杀一番,双方寒暄一番之后,便开始手谈。
棋盘是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画出的格子。常年磨损,棋盘的格子印迹已稍显模糊,一条粗细不均的“楚河”歪歪扭扭地从对岸的“汉界”流淌,“楚河”蜿蜒,简陋的毛笔线条像极了一条黑水河。
为示友好,邻村的那人红方先行,壮娃为黑方。两军队列凛凛,威武雄壮,严阵以待。围观者渐渐多了起来,都期待一场大战。
“当头炮!”
“把马跳!”
开局看不出什么端倪,邻村的那位中年男人,棋路稳健,进退有度,防守得当,一时找不出破绽,攻守双方一时间陷入僵局,随着那人的攻势猛烈,壮娃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用手摸摸自己的脑门,伺机而动,似乎在寻求一个被动局面的转机。
随后,一时间冲杀之声四起,飞沙走石,马嘶车行,车辚辚,马萧萧,炮声隆隆。只听得棋盘上“啪!啪!”的脆响,一番厮杀之后,双方均有损伤,剩下残兵败将。壮娃显然有些急躁,但他竭力镇定,故布疑阵,忽然一声“将军”!一招铁门栓,车捣黄龙,令红方猝不及防,壮娃赢了第一局。
壮娃洋洋得意,紧张的神情,略有纾解,抬头看了看围观的人们,脸上洋溢胜利的微笑,似乎在召唤围观者喝彩。
邻村的那人,淡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双方棋子重新摆好,邻村那人说“我们一人拿掉一个车,怎么样?”“成”壮娃不假思索,随即答应。
第二局,双方互让一子后,棋力相当,攻势明显缓慢下来。壮娃要能赢得第二局,便算是胜利的一方了。有第一局的胜利,壮娃感觉胸有成竹,稳操胜券,但那人依然棋风稳健,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回环勾连,不露纰漏。逐渐进入攻杀的激烈阶段,此时,双方棋子还有不少,实力相当,忽然又一声“啪!”,对方吃掉了壮娃的车,这突然的攻杀,令壮娃的黑方措手不及,他一拍大腿:“大意失荆州啊!”脸上略过一阵紧张,随后说道:“没注意,悔棋,回子!”那人却说:“落子无悔”!这下急坏了壮娃,心想丢一大车,这下完了,不出意外,这局输定了。
壮娃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对方拒绝悔棋之后,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不一会儿,壮娃使劲地按下棋子,吃掉了对方的炮,由于用力过猛,使得棋盘都颤抖起来,棋子陷入一片混乱,好几个棋子都易位了。要继续下去这第二局,就得复盘,可这下新问题出现了,壮娃说他的马在二路,那人说你记错了,是在三路,我平炮后起的车,两人一时相争不下。这时,有围观者说马在二路,有的说在三路,还有的说马在四路,众说纷纭,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谁都记得很清楚,谁说的都不是最准确的。这时,人群中有人打趣道:“壮娃喝点酒,棋路就开了,要下醉棋。”顿时引来围观者的一阵哄笑。
壮娃说“重来,这盘不算,还按刚才的规矩,一人舍一子”。
那人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不过这次还是要事先言明,吃子要轻,不能悔棋!”壮娃回应“成,成”。
重新开战的第二局,战至最后,壮娃还是输了,结果双方打成平手。
到第三局的时候,壮娃更显紧张了,这是决胜负关键的一局,这局棋要是输掉,壮娃就彻底输了。
几盘棋下来,日已西斜,北风裹挟着丝丝寒意,围观的人逐渐离去,棋局边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仍在兴致盎然的观战。最后,这局下了很长的时间,最终壮娃还是败北,输给邻村的那个人。
按照事先的约定,壮娃得给人家一瓶酒。他起身走进商店,摸了摸无奈兜囊中羞涩,他微笑着说“哥,给我再赊一瓶酒。”店主说:“还赊啊,你上次的酒还没结账呢,咋赊?”壮娃说:“我这不是下棋输掉酒了,不好意思不给人家,全当帮忙。”店主无奈地答应了,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陇南春,并用抹布擦去表面的灰尘,递给壮娃:“给,早点结账啊!”那人闻声走进商店,笑了笑说:“要不算了,一瓶酒而已,别为难。”
走出商店,壮娃悻悻地说道:“我棋赢西北五省,酒喝黄河两岸,难逢敌手,今天下棋输掉我的一瓶好酒,可惜”。
壮娃一边说,一边收拾他那套破旧的象棋。
村庄已过晚饭时间,壮娃才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在下棋的时候,他的女儿英子已催他几次回家吃饭,他都专注于下棋,连头都不抬一下,只说别催了,一会儿就回去。
壮娃的女人来找他,一见面便说:“你今天没饭吃,整天就知道下棋喝酒,不务正业,地里的活不干,不挑粪,不管庄稼,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跟你过半辈子,还死性不改,你和棋过日子吧,把你的棋我要全烧进炕洞!”
壮娃听后并不言语,这些年,他已习惯女人的唠叨和埋怨,嘴里仍然在不停地念叨:“今天大意了,我能赢的……”
女人也不记得,这些年和壮娃吵架打架多少次了,每次把棋烧掉,过几天,手痒难耐的他,总会想方设法再搞到一套,只要能下棋,其它的似乎可以全然不顾,自己就像枚棋子,在棋盘里燃烧着有限的生命。
若棋局上胜出还好,回家相安无事。若是输掉几局,壮娃回家便会对女人大打出手,拔扯女人的头发,甚至把女人的头往墙上撞,那个农家小院经常会听到女人凄惨的呼吼声,女人满脸是血地跑出大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捂着脸,哭着来到我家。父亲是村支书,女人找组织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要讨回公道。可是,每次打架平息不久后,过不了多久,女人又哭着来找父亲,头上的又一缕头发不见踪影,头顶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被男人拔掉头发的头皮,渗出血迹,在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女人哭泣着颤抖的身体。
他和女人之间,他们的生活中隔着象棋这堵墙,犹如楚河汉界一般,充满火药味,不易逾越。
陪伴壮娃很久的那套木质象棋,吃子的力度,让“炮”只剩下半边的“火”,可他依然提着这套棋,脚步不听使唤,一次次走向醋坊,寻求开战的刺激,醉意熏熏里走几步醉棋,赢得短暂的快感。
不久后,壮娃死于心脏病,陪他的那套破旧的象棋被女人烧进炕洞。
他死的时候,女人没哭。只剩那句虚无的“棋赢西北五省,酒喝黄河两岸”,似乎仍在女人耳畔不耐烦地回荡。
醋坊门口的对弈仍在继续,偶尔一阵唏嘘。“啪!将军!”棋盘上传来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