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一缕阳光从山后羞涩地探出头,睡眼惺忪,懒洋洋地照拂在对面的山梁,此时的村庄仍旧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
屋后山坡树林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彼此打着招呼,互致早安的问候。农家人一大早,便沿着村庄的土路,走向山坡,走向田地,开始一天的忙碌。
这土路如血管一样延伸至村庄的角角落落,让村庄疏通着,活络着,蜿蜒至黄土地。
晨曦中的路,仿佛唤醒了村庄,顿时让村庄活泛起来。经过一夜的酣睡,土路又看见农家人繁忙的身影,从自己的背脊上走过,挑水,打猪草,往田地运送肥料,邻居贵生叔的架子车已装满粮食,正用麻绳缠绕着绑紧捆实,准备早早地赶赴县城的集市,希冀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唤我起来,说拉上架子车要赶往山上的碾麦场拉粮食。父亲一宿都没有睡好,早早起来,看天是否放晴,看路面是否有干的迹象。
环山土路泥泞湿滑,一场雨后,无法转运粮食,把一季的收成搁浅在碾麦场。夏天的雨,娃娃脸,说变就变,刚碾完的麦子,收获的喜悦还没有完全体味,不期而至的一场雨,让碾麦场上惊慌失措,一阵忙乱。粮食是农家人眼里的宝,即使自己身上淋湿,也要护粮周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让已装进袋子的粮食,因山路泥泞,车子无法行走,无奈地在碾麦场过了夜。
收庄稼的时候,父亲无论再晚,只要山路没下雨可行,不湿滑泥泞,即使摸黑,也要把当天收获的庄稼运回家,一年的辛劳,只有粮食进了家门,心里才踏实,否则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会丢了似的。
其实,在收获季节,无论粮食在碾麦场或是在自家的田地,都不必担心丢失,唯独担心的是收获时节的下雨,粮食受潮受损,当然,也有田鼠和一些小动物们,趁着主人不在的间隙,打点微不足道的秋风牙祭。
一年夏收时节,麦子收割后堆成麦垛,还没有脱粒,就赶上几天时断时续的雨,麦垛在碾麦场呆了好几天。期间,父亲不时地去查看,内心焦急而无助。父亲期待雨过天晴,路面干燥,将粮食早点收完运送回家。可是,回到家的父亲,裤脚沾满泥水,悻悻的神情隐藏一丝忧虑。
几天后,天晴路干,沿着陡坡黄土路,气喘嘘嘘赶到碾麦场的时候,碾麦场的地上,土路边,散落的麦粒,已长出细嫩的新芽,地上泛起一片翠绿。麦垛上有不安分的麦穗,露头长出一点芽子,父亲缓缓地说:“下雨路滑,车子走不成,要是将麦子能运回家就好了,一季的粮食,生芽子可惜了”。
老家地处西北山区,黄土高原,山路难行,土地相对贫瘠干旱,父亲口中的一季粮食,便是一年的小麦收成。那些年靠天吃饭的日子,一年的收成,对庄户人家而言,关乎一家人的口粮,关乎一年的庄稼收获。
遇到晴好天气,一季收获的粮食,就会通过碾麦场到村庄的山路,转运回家。
二
父亲在架子车上放了一把锄头,和父亲拉车出门没多远,便要走那段斜里坡山路,这是条小路,仅容架子车可通行,因其坡陡狭窄,其它农用三轮车或负重的车子是上不去的。这段路有一紧要处,掩映在一排树阴下,一侧的土崖边是小树林,一侧则是一人多高的土墙,有几处还要绕着土墙,架子车要直角转弯才能通过,最终蜿蜒通往山上的田地。有时候阳光普照,会有一些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零星洒落在山路上。
清晨的土路,还没有完全干透,在背光的地方,仍然可见雨水的泥迹。大路虽可行,然而绕远耗时,需通过村中的公路再迂回到碾麦场的大路上,这条斜里坡山路虽然坡陡弯急,但是村庄通往山上碾麦场,通往田地最近的一段路。
父亲拉着车子到山路前时,仔细地查看路况,父亲前面拉着车,我在后面竭力推车,即使是空车,这段路走起来也是很吃力,可没走几步,父亲停了下来,父亲说路面有些湿滑得处理一下。架子车慢慢地退回到平缓的路面,父亲拿起架子车上的锄头,在土路中间边走边挖土台阶,一直挖到路面相对平缓的地方才停下来,转身又走下来,不时地试试挖过的小土坑,用脚踩实。土路崎岖不平,有些凸起的地方被人踩得溜光,一沾点雨水,便光滑如鱼背。父亲说挖些小坑,拉车子上山的时候,脚能吃上劲。
气喘吁吁地走过这段山路,来到大路的交叉口时,太阳已经爬上山梁,日头恣意照在我和父亲的额头,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额头滑落。环山大路相较小路平缓,经过一夜山风吹拂,太阳的烘烤,大路已泛起一层浅浅的黄土。
那几亩田的麦子,已记不清和父亲在那条蜿蜒坡陡的黄土路上,来来回回拉了多少趟,只记得,拉完粮食的时候,已到掌灯时分。从山上的碾麦场,望向村庄的时候,村庄里的点点灯火,闪烁星子一般的光,灯光时明时暗,忽远忽近,就像从山脚下的村庄探出害羞的眼睛。
白天,路上不时会碰见繁忙的农家人,络绎不绝,蜿蜒的山路多出几分热闹气息。夜晚,云层遮住月光,安静下来的黄土路,笼罩于一片夜色之中,偶尔,土路崖边传来几声鸟的叫声,让人心生对夜路的一丝忧惧。
当夜幕紧紧包裹着村庄的时候,最后一趟和父亲在那条斜里坡山路上,小心翼翼地扶着架子车转弯,拖着疲惫的身躯,终于转运完一季的麦子。
山区的土路虽然崎岖不平,坡陡曲折,但是祖祖祖辈辈的吕家窑人,从未抱怨和嫌弃,那怕是走在一条泥泞崎岖的小路,也对生活充满希望。
一次又一次,从村庄的土路,清晨走出去,黄昏暮色里,又沿着这条路归来,伴随一路艰辛,一路汗水,满怀收获的喜悦,见证农家人的欢乐。
三
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往村庄的山上,沿着山脚那条狭窄细长的小路,上山去看望奶奶,奶奶晚年和四叔生活在一起,每次去奶奶那里都要走山路,沿着沟壑间的土路曲折蜿蜒上行,往返一趟约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有时父亲在奶奶那儿呆到天黑才下山回家,一到晚上,村庄便被裹进漆黑的夜。
月下,我和父亲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小心行走,尽管这条路已走过多次,但黑暗中陡坡黄土路,依然充满挑战,一不注意,踩在沟渠或坑洼地方,就会崴脚。
一场雨雪之后,村庄的土路更加泥泞难行,有时脚底沾满泥,越走越高,如同脚底踩着厚厚的泥靴,前脚跨过去,后脚陷在泥里,脚拨出来了,可一只鞋子留在湿软的泥里。不知多少次,母亲给我做的千层底布鞋,沾满厚厚的黄土泥,用树枝刮去泥土后,穿上鞋继续前行。
我不记得,有多少次走过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在小土路上和小伙伴们嬉闹玩耍,爬高上低,从土坡路上溜下来,再沿土坡路走上去,直到磨破裤子,留下欢乐童年的顽皮记忆。黄土小路,走过我的童年,走过青春时光,留下难忘的记忆。
后来,新农村建设和乡村振兴的春风,吹拂村庄,沉睡的村庄进入了春天。历经一番建设,伴随挖掘机和推土机的轰鸣声,泥泞的土路成为历史,告别村庄,硬化的水泥路面通达每家每户,那条环山大路拓展硬化,通了车,车子可直达村庄的山梁,路通了,村庄的发展也步入快车道,村庄的山路不再崎岖泥泞。
如今,除了下地,村庄的路面已是脚上不沾泥,路不湿滑。那些祖祖辈辈走过的土路,在美好的时代春风里,变得更平坦坚实,犹如村庄厚实的背脊,背负起山村路上的时光。
路面的提升改造,为村庄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彻底告别交通不便,泥泞难行的过去。村庄从传统的农耕时代步入半机械化时代。而今,父亲也不用担心山路湿滑泥泞,运输不便带来的困扰,道路的整修,车辆直达碾麦场,一车子可以拉走好几户人家的粮食。
自路好之后,有些小路,就很少有人走过,尽管这些黄土路崎岖难行,但为人们行走带来过便捷,省去绕行大路的耗时耗力。有些小土路,由于走的人少,又加之山坡的地方,没有整修必要,便被保留了下来,慢慢地成为荒草的乐园。那条山下通往山上的羊肠小路,也停留在记忆中,尽管路的痕迹依然在,但几乎已经看不到人走的足迹,只有疯长的野草,成为小土路最亲密的伙伴。
四
村庄的土路,在经年的岁月里,留下一代又一代吕家窑祖辈们洒满汗水的足迹,为小山村的人们行走带来便利,山路弯弯,迂回曲折,在岁月的流转中,那些土路默默负起山中寂寞的时光,从泥泞难行到硬化坚实,从窄小到宽阔,从陡坡山路变成通衢大道,路一直注视着村庄的烟火,伴随时代的发展,山村土路蝶变焕发新颜。
路不语,如一条玉带缠绕村庄,诉说村庄的悠悠过往,静静地注视村庄的发展变迁,那些曾经的土路为人们带来便捷,带来艰苦岁月中难忘的记忆。蜿蜒的黄土路,见证村庄沸腾的人间烟火,静静地注视路上的人来人往,一路洒满农家人辛劳的汗水,留下牲灵无数的蹄印,承载着农家人收获的喜悦,一路汗水,一路欢歌,迈向幸福新时代。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这黄土高坡的山头沟壑之间,这路把村庄紧密相连,吕家窑人以勤劳,质朴,坚韧,不屈的品格,勤勤恳恳沿着这村庄的路前行。如今,走在家乡宽阔的新路上,那些泥泞崎岖的土路,成为历史,成为难以忘怀的记忆。新路挺起厚实的背脊,背负起这火热多情的村庄。
再一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想起那些土路上留下的时光记忆,不时在内心泛起涟漪,沿着记忆的河流,朔流而上,寻走在家乡田垄间小土路上,内心便多一份宁静,多一分闲适,当双脚落在这黄土地之上,内心便觉安稳踏实,这是人与大地母亲,有了灵犀,有最亲密的连接。
洄游岁月的河,争渡,争渡,望见村庄的路,这路,尽管曾经泥泞崎岖,陡坡难行,但是这路,一头连着故乡,一头却连着游子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