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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高翔(翰墨明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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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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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味

生命的逝去,如同一片秋叶的凋零,轻轻落地,然后在某个冬夜回归黄土地。人生无常,有时一个转身,便是永别,一次错过,便成永忆。

冬夜的凌晨,睡梦中的我被一阵急促且熟悉的手机铃声惊醒。尽管这个铃声很少响起,但在凌晨两点多的时间,一听到这个为母亲专门设置的手机铃声时,我的心头不由一怔。平时母亲总觉得我工作忙,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忍打电话,总担心打扰到我。

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接起手机。随之手机那头传来:“你小舅舅去世了!”随后,母亲又陷入悲痛的哭泣。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的一阵悲痛,犹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无法名状的难过,滑过脸颊。有一年国庆节回到乡下老家的时候,舅舅在村庄山坳的老宅院里,去照看饲养的几头牛去了,我去看望舅舅的时候,赶往村中公路边的新宅。依着妗子的说法,我们刚好前后脚错过,妗子说他已过河上山了,等雨停后就会下山来新宅。

由于事先没有打电话,我想当然地以为舅舅会在新宅院里。小舅年逾六旬,依然在黄土地上忙碌,时常惦记他山上的老伙计——两头老黄牛。那次,赶上国庆节几天的连阴雨,山路湿滑,沟壑间的雨水,裹挟着黄土地的泥浆,翻滚着汇入村庄的河流之中。

未曾想到,一次偶然的错过,竟与舅舅成永别。

母亲有兄妹五人,其中小舅是老小,自幼与母亲感情深厚,外公去世时,小舅只有五岁。母亲对小舅从小疼爱有加,直到成家立业,期间一直多有照顾。小舅一有空闲时间,不辞山路辛苦,常来看望母亲,和母亲拉拉家常,说说家务事儿。

小舅是外婆家中最小的一位,依着农村的习俗,大舅、大姨、母亲等相继成家后,小舅守着破旧的祖宅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所谓祖宅不过是几丈高的黄土崖下的两处土窑,直到小舅成家的时候,才艰难地在土窑东边建起三间土房子。

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外婆家的时候,去一趟,通常都会住一两个晚上。外婆家里较远,山路崎岖难行,去一趟要经历下山,过河,再上山,感觉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外婆住的那个山坳里。在这个黄土高坡半山腰的地方,连同外婆在内,一共住有五户人家,是一个偏僻的小村落。

大西北贫困的小山村,物质相对匮乏,能吃上一颗洋糖,心里半天便觉得甜蜜蜜。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感觉外婆的肚兜就像是一个聚宝盆,里面有吃不完的洋糖似的。每次外婆掏出一个洋糖的时候,我都迫不及待地想放进嘴里,那带着外婆体温的洋糖,糖纸粘在糖果上,剥不干净的时候,直接放进嘴里,边吃糖边吐出糖纸的残渣。

没有洋糖的时候,外婆会从板柜里拿出一点白砂糖,垫上一小块麻纸,将白砂糖小心翼翼地倒上,我便用舌头舔一下手指头蘸着吃。有一回晚上,吃过糖果后,还想吃白砂糖,恰巧没有了,可我非得要吃,母亲怎么哄我都不开心。眼看天已擦黑,在昏黄的油灯下,一个男孩子的淘气和任性,连油灯都似乎感到颤栗。

小舅疼爱地说:“姐,别让娃儿哭了,我现在就去商店给娃买糖去!”

母亲:“天黑山路不好走,可能人家商店也关门了。”

舅舅:“没事,即便关门,我敲敲门叫应声!”

母亲说的山路不好走,并非没有道理,除了天黑山路难行之外,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偏僻的村落仍然有狼出没。小舅家在偏僻的山坳里,一到天黑便都关门闭户,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狼,但在夜晚时分,村庄山梁上的狼嚎却是曾经入耳。

小时候,在我们淘气调皮的时候,母亲就会说有狼来了,狼会吃人,在短暂的“狼来了”的“吓唬中”,我们会有片刻的安宁。直到多年后,看到那光秃秃的黄土山梁,脑海里总有一个画面浮动,夜晚一轮圆月挂在山岗,狼在月光下仰天长嚎。

小舅说话间,从堂屋的门后边拿出一个门闩一样的木棍,用以防身,点燃一根香烟准备出发,外婆和母亲叮嘱路上注意安全。去往村庄的小商店,除了走崎岖不平的山路,还要过河。那时的河面没有桥,只有几块大石头作为垫脚石,有时和母亲回家的时候,遇到上游下雨涨水,垫脚石就会不见踪影,常常为河所阻,过不了湍急的河。

同时,还要路过一处黄土坡半山腰叫“洞门”的地方,这里黄土崖耸立几丈高,晚上四周漆黑一片。即使白天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仍隐隐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总觉得崖下的土窑里藏着什么东西,或者会猛然间窜出来,扑到人的身上。

多年后,我想起舅舅肩上扛着一根棍子,在黑漆漆的山路上,一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是克服怎样的内心恐惧,耳边是否传来山岗的一阵狼嚎,下山过河,叫开村庄里小商店的门,最终买到白砂糖,然后又沿着陡坡山路返回,往返六七里的山路。

舅舅辛苦买回来的糖,自己却不舍得吃,留下一句“让娃儿吃。”直到今天,还会回味那甜蜜的糖味。我在想,这是怎样的一种爱,让舅舅充满勇气和无畏。

由于小时候家里条件艰苦,舅舅和母亲一样没有机会上学,作为一位朴实的农民。这些年里,舅舅在黄土地上勤劳苦干,像老黄牛一样地劳作,每一个日出日落,与黄土地相伴,在这贫苦的小山村,用勤劳的双手奋斗美好的生活。

后来,在舅舅家小住几天的时候,时常在果园里摘取没有成熟的青杏,香梨,甚至会爬上门前的那颗核桃树,摘些没有成熟的核桃当玩具,与表弟、表妹一起玩耍。没有成熟的果子,摘下来就会造成浪费,为此,母亲常提醒我不要捣乱。而舅舅却笑呵呵地说,“没事,姐,让娃们玩吧,只不过是一点青果子。”

在母亲卧病期间,每到夏收或秋收时节,舅舅总会抽出时间来家里帮忙农活,时常坐在炕头,陪生病的母亲说说话,说到动情处,舅舅不禁含泪:“姐,要是你的病,我能替你就好了,一天盼望一天能好起来,看你受的疼痛,我难过。”一个大男人,往往在那一瞬间,无法抑制内心难过的情愫,不禁掩面抹泪。

早些年的时候,家里的麦子都是山地,坡地,直到后来组织整修梯田后,有些田地才变得平缓一些。到收麦时节,都是手拿镰刀割麦,舅舅戴顶自己的旧草帽,有时连收割麦子的镰刀都会自备。一进到麦子地,便低头收割起来,炎炎夏日,黄土高坡的烈阳,火辣辣地照在山野田地之间,满山遍野金黄的麦浪翻滚,全是忙碌的农家人。

舅舅用镰刀娴熟地一把一把地割麦子,先割两把麦子,把麦穗两头拧在一起打成结,作为捆麦子的绳结,待到麦子成一捆的时候,蹲下来膝盖顶着麦捆,使劲拧紧麦子的绳结,绳结迅速被打成一个麻花状的结,一捆麦子就算完成了,如此循环,一大片麦子在舅舅的帮忙下,很快收割出大半。

割完麦子到背麦子,背运才是劳累的开始,收割的麦子,从麦秸秆的根部割下来,连同麦秸秆麦穗在一起,赶上年景好的时候,每一捆麦子都是沉甸甸的。成年人也就勉强能背起七八捆麦子,舅舅那时年轻力壮,一次差不多可背起九捆的麦子,沿着地垄间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下山,背到村庄半山腰的碾麦场,乡邻们看到舅舅后打趣说:“你这比给自家干活还卖力气。”

用麻绳捆起来的八九捆麦子又高又大,与舅舅瘦矮的身影形成鲜明的对比。沉甸甸的麦子,让舅舅的腰几乎弯成九十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跌落在黄土路上。而我也仅能背起两三捆麦子,懒洋洋地跟在父亲和舅舅的身后。

印象中,舅舅总是在忙碌,放下犁头,扛起锄头,放下水桶,牵起老牛。过去那些年里,舅舅不辞劳苦,勤劳苦干,生活节俭,自从成家后更显忙碌,一家五口人,又赶上外婆的身体不好。黄土地的收成,总是与家庭的开支相去甚远,后来,舅舅在周边几个村子寻租别人的田地,以满足家庭生活的开销。

青土坡、玉明村、薛家寨、塔尔河这些附近村庄的田地,都有过舅舅耕种的身影,有时会在黄土坡的山梁上,远远地看见舅舅扛着犁头,手里牵着牛,沿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一身有些潲色的藏蓝色中山装,一双千层底布鞋。似乎成了舅舅的衣着记忆,由于常要下地,脚上一般不穿袜子,犁地的时候,脱掉鞋子,挽起裤管,脚踩黄土地,便开始忙碌起来。

舅舅一生艰苦辛劳,省吃俭用,忘我劳作。但由于自然条件恶劣,交通运输不便等原因。过去的多年里,贫苦就像鬼魅一样缠着舅舅,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每次有所收获的时候,家里总有事,刚建完土房子不久,外婆就去世,生活还没有喘口气,又要为表弟娶媳妇奔忙,为表妹准备嫁妆。

如同黄土地上许多勤恳的农家人一样,舅舅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黄土地,为了美好生活,为了儿女奔波,仿佛从开始劳作的那天起,就为给孩子娶个媳妇忙碌。在多年的努力下,舅舅在村庄的公路边新建起两层小楼,有了新宅后,舅舅一家人从那个偏僻的山坳里,迁居到山下河滩地的新宅,但那个老宅院似乎是舅舅一生的记忆,还有那两头老黄牛依然在山上看家。

去世的那年,舅舅对自己的身体似有预感一般,有一次牵着小孙女来看望母亲,不巧的是,那天母亲去进县城赶集,大门上锁,最后终究没能等到母亲回来。为此,母亲颇为内疚,母亲经常含泪念叨,舅舅一生劳苦,没有享过啥福。

舅舅平时节衣缩食,辛苦劳作,抽着廉价的香烟,怜惜地喝着便宜的酒解乏。有一次,我从国外给舅舅带了些雪茄,舅舅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外甥娃从国外带回来的”。如今再也看不到舅舅和蔼亲切的面容,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些年里为生活而奔忙,常年工作在外,从城里到乡下老家,仿佛隔着很远的路一样,与老家的父母亲人聚少离多。

世事无常,一个匆忙的转身,便成为心中永久的遗憾。去年,舅舅去世的时候,因我所在的城市受疫情影响,静默管理,往来交通略有不便,没能赶回老家参加舅舅的葬礼。

舅舅幼年丧父,成年后拉着家庭这架沉重的马车,像牛一样劳作,像黄土地一样奉献,随着乡村的发展,日子越来越好,孙子和外孙都已上中学,孙女也上小学,幸福的生活即将要开始的时候,舅舅却已远去。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舅舅在老宅院里,夜里给牛添草料时,突发疾病离世,享年六十五岁。

时常想起舅舅的慈爱与恩情,对我们晚辈们的怜爱,想起小时候糖的甜蜜滋味,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滑过脸颊。我很少见舅舅舍得吃过糖,舅舅把甜蜜的记忆留给我,把幸福的生活留给儿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于黄土地。

想起那久远的糖味,一直在温暖着我,就像舅舅一直活在我的心中一样。如今,想起舅舅勤劳困顿、辛苦的一生,心里的糖味竟有一丝苦涩。

白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村庄,那个寒冷的冬夜,还是那个熟悉的山坳老宅院,舅舅倒在牛圈,耳畔似乎隐隐地传来几声老黄牛哀伤的“哞……哞……”声,试图唤醒逝去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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