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流转,穷荒大漠,黄沙万里,它也没闲着,陪着十月,回到了晚秋。这天傍晚,大漠的不毛之地,安顿了一个人,夕阳,淌过青灰色的云儿,整个身段,被压得很低很陡。暂别星球的一段路,夕阳的旁边,一匝惊慌的神光,凌空飞渡,抵达我的四周,然后逆风而动。它扑灭了植物上的虫卵,以祝福和祈祷的方式迁就我的孤影。发愣了一会儿,我不敢停留,穿越平坦的黄昏,走过塔克拉玛干的沙丘,壮起我的孤胆,没有犹豫,直接撞上了大漠的野性。极限体验一旦启动,困顿的生活,贫瘠的人来人往,什么也不想懂得太多了,与世无争的清澈,就可以燃尽我的疲惫和妄念。
塔克拉玛干,是星球的第二大流动沙漠,它和邻里罗布泊,都是大荒之境。这片浩瀚大漠,是塔里木盆地的“死亡之海”。早在1996年,因为好奇而接近它,后来,多次靠近,才打破我和它交往的僵局。领悟了它的蛮荒纪年后,想抽取它的骨髓,喂养我的肤浅和文字的枯燥,甚至动过念头,渴望它抱着我,把残留在大地上的上古气息,睡醒一次。这份奢侈的心愿,落在2020年的时令上,它让我携上晚秋,走野一点,尝试啃啃塔克拉玛干的骨头。
这次动身,已经远离乡村200多里地了,离开沙漠公路,一个人沿着沙丘走进去,心扉裂开,就是想为自己讨好大漠,演绎一场返璞归真的生活。走了几公里沙丘,没想到,越走越恐慌,在很短的时间里,我搭好随身备用的帐篷,等待夜晚的来临。
一阵阵旋风来了,它把塔克拉玛干皮肤上的沙粒叫起来,风卷飞沙,让低空的能见度十分低微。借着昏暗的残光,我仿佛穿越来到上古时期,沙烟迷蒙的大漠,腾起一幅混沌的画面。这场沙尘暴并不大,但有点神话里的恐怖气氛,它的一分一秒,都在狂打我的目光,恍惚之间,我有点窒息了。一瞬间,和遮天没地的风沙接招,我给内心签了一份无畏的契约和妥协,犹似避世的修行者,坐在沙丘环绕的寂寥之地,没有失落,没有凄婉幽怨,更没有世俗里的心烦意乱。
前夜,慢慢启动了纱幕,沙海里的风暴知趣了,它可能预感到,偌大的沙海,仅此一人,野得像个孩子,势单力薄,不足为怪。它扇了半个时辰,就悄悄把威力撤离了。为了让紧绷的神经缓过来,我躺进帐篷,做了一会儿深呼吸,然后打开手电筒,在塔克拉玛干的文字里,辨识它入世的年代和往事,就这样,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在阅读的习惯里,我慢慢地恢复了波澜起伏的心境。
是说450万年前,塔克拉玛干,已经蜿蜒在塔里木盆地,它究竟从哪道时光裂缝里挤出来,星球人,至今无法知晓。它就是大,无边无际的荒凉,一旦接上人的目光,人只能望而却步了。
一个人的大漠之家,算是人生的一个驿站,在恐惧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我睡过去了,睡得阔大,也睡得很自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更是鬼不知神不觉的,一阵晓风,破了我的自由之梦。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帐篷外有光,一片苍白的光,爬满了帐篷,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我起身走出帐篷外,天啊,我是否来到了另一个星球。
但见硕大的夜空,一轮圆月,在薄云缝隙之间穿行,月光秒速爆发,漫天砸地,轻灵绝美,它温柔地抚摸着塔克拉玛干的万顷之躯,清风,凑热闹了,清风搀扶着月光,在沙丘之间飘来飘去,音韵律动。沙漠的月夜,真是有点玄幻之意了,我平息了目光的晃动,安静地爬在一片沙丘上,双手撑着下巴,悄无声息地吮吸着清嫩的月光,仿佛灵魂出窍,回到了童年时光。
我的童年,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出生地,是栖息在一片荒丘野岭身边的小村庄,那时候,人民公社还在,父亲出身贫寒,在生产队忙碌了一天的他,每天晚上还要忙家务活儿。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月亮已爬上荒丘,父亲去村外几里地的池塘背吃水,我跟着他走了一趟,只见月光如磨光的银盘,光华轻摇,天宇清澈,群星黯淡无光,当我们来到池塘边,冬天昼夜温差大,池塘上泛着轻烟般的晓雾,那么凄迷,皎洁的月光和冥冥昏雾一交融,仙境般的水面,迷迷濛濛,在风的波动下,泛起清凉而幽静的神性,那一幕,深深地触动了我那颗幼小的心灵。
回家的路上,父亲问我,月亮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得要命,它长得比我们地球好看。父亲叮嘱说,我们是乡下人,以后要好好读书,有本事走出小村庄,去外面的大世界,想看更好看的月亮,需要大场景托起来,大山,大漠,大海,都有更惹人的月亮。父亲读的书不多,他说的几句话,至今都难以忘怀。后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见过不少父亲在月光下劳作的背影,那份背影,收集了人世间最生动的父爱。
和沙漠的夜晚融合,似乎有些昏迷,浅风从旁边走过来,把我从闪回童年的思绪里拽回现场。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起身来到一个更高的沙丘,月亮走得更高更远了,恰好,淡淡的云儿都隐遁而去,月亮在寥廓的太空漫步,开始给旷寂的沙海注入更神秘的月色。我把目光投放远方,连绵起伏的沙海,那每一片沙丘,风一撩动,沙粒咬紧白皙的月光,起飞,翻滚,宛如一层层泛荡的鳞波,在柔光中跳跃。
无垠的大漠,是人烟荒芜之地,多么深情的夜晚,它接收了我的形单影只,我越来越兴奋了,没有一点睡意,沙粒遇见如水的月光和轻风,也愈来愈冲动了,有些腾空的沙粒,像雪白的浪花,把月光的虚影,幻化成沙漠月夜的音符,有些沙粒,吸收月光后,像塔克拉玛干的拓片,拓印了它遗落在时光隧道里的年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当年李白饮酒落笔的时候,是否知道,令他既悲情又旷达的月光,被我从塔克拉玛干之夜嫁接过来,古时候的月光抵达这里,是否有人亲临现场问月,今夜的月光,又是否借以荒凉的大漠招待过古人!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地处新疆南部塔里木盆地的中心地带,它的南边是昆仑山,北边是天山,西边是帕米尔高原。今夜的月光,四周的山野,都在分享天庭里月光脱壳的奇幻之妙,大漠抱着清凉的秋夜,抱着我,分享了古时的月光重回人间的神幻之境。
夜,走深了,月亮,渐渐地被太空劫走,我回到帐篷里,躺下之后,虽然有点困乏,但心里还在念想这一夜的月光。月光,来到人生的旅途,或者寄予美好,或者泛起忧伤,或者让人分享思念,或者叫人宁静孤独,月光饱含无穷奥妙的品质,它也算是人们寄托精神的不错出口。
徒步塔克拉玛干的边缘,夜宿沙海,孤单是狂野的,孤独又是惊怵的,这样的夜晚,月光来得正是时候,它和风沙一道,唱了一曲渺茫的歌声,这歌声里,颤动了大漠的苍凉,也痕印了我的落寞生活。
沙漠之月,不请自来,又不辞而别,夤夜启动了黝黑,我在想,天亮之后,沿着原路能否安全出关,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什么时辰,我再次无意识地昏睡过去了。沙漠之夜,诗人笔下的月光,是否可以,把我的影子拽到下一个世纪或者更远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