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的鲜花,也有枯萎凋零的时候;再挺拔俊俏的松柏,也有被人砍伐、衰老枯死的一天。人也如此,有生就有死,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怎么也想不到,一生清贫而与人为善的父亲1997年深秋驾鹤远去。
父亲享年78岁,去世前,他身体还硬朗着呢,一天走几十里路不输年轻人。而且饭量不减,耳不聋,说话做事有板有眼,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再活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苦难的童年
父亲出生于20年代,正处于兵荒马乱、世道不太平、民不聊生的民国时期。8岁那年,亲娘被债主逼死,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苦难的种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读书?他眼巴巴地看着有钱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走进学堂,朗朗的读书声传到他耳朵里,好羡慕啊!他偷偷跑到地主家设立的学堂窗外听课,遭到辱骂和殴打,满脸痛苦的泪水未能博得靠剥削穷人劳动成果发家的地主婆的半点同情。人穷志不短。从此,父亲再也没去偷听,他火焰般的求知欲就这样被熄灭了。10岁的时候,父亲便和同是苦命的小伙伴张三常上山砍柴,把干柴卖给有钱人家换回可怜的一点钱贴补生活。在一个北风呼啸、寒冷刺骨的早晨,父亲和他的小伙伴背着柴禾下山时,突然狂风大作,被一股大风掀翻,人伴着柴禾翻滚了一百多米。庆幸的是,小伙伴俩命大,“阎王爷”只跟他们开了个玩笑。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树枝、针刺划烂剥光,但身上除了数不清的渗着鲜血的道道划痕和几个血口外,骨头和内脏无大碍,他们与“阎王殿”擦肩而过,捡了一条命。
越是苦命的人,灾祸越是紧随而来。就在父亲侥幸生还的第三年,爷爷也因饥寒、外债、疾病等多重灾难交困和重压,刚进入不惑之年便永远离开了那个悲惨世界。
嫩肩挑大梁
为了生存,父亲和大伯在绝境中,稚嫩的肩上担负起养活自己、也养活三个妹妹的重任。爷爷欠下地主的债务,生前还了几年都没还清,对穷人越狠越能显示其霸道的地主,不会因为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无力偿还债务而减免一点,反而使出了狠招。父亲一贯的为人原则不变,父债子还,宁可别人欠自己,不会自己欠别人,勒紧裤腰带、咬紧牙关,只要有一口气便要将债务清零。
父亲和大伯踏上了近似死亡之旅的还债路。他们起早贪黑给地主送碳抵债。每天从黑咕隆咚的小煤窑里背上装有100多斤重的碳篓子,往返于40多华里的山路上,朝地主家送。狠心的地主婆不放过任何发不义之财的机会,手压着秤杆过秤,他们汗水洒一路送去的每一篓子炭比实际重量总要少10几斤,稍有不从,地主婆便恶狠狠地甩出一句话:“还钱还是还粮,你们看着办!”在强势的地主面前,他们一脸无奈,只得含着泪水默默地屈从。他们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兄弟俩痛哭流涕,伤心欲绝,送完一次炭,返回时早已月挂树梢、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走走歇歇。屋漏偏遭连阴雨,时常半路遇到虎视眈眈的野狼袭击,被他们手中挥舞的木棍和几声吼给吓退了。到家不是满天繁星,便是漆黑的深夜,次日东方未露鱼肚白便又踏上留下无数血泪的阎王路。不管烈日酷暑、冰天雪地,还是刮风下雨,从春到冬,日复一日,苦熬了4年,总算还清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债务,而兄弟俩背上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消除的几个突起的肉瘤子。我小时候与父亲一个被窝睡觉,常抚摸他背上的肉瘤子,那是黑暗的旧中国给父亲留下的伤痛。
苦难的命运并没有压垮父亲,反而坚定了他要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他要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但在黑暗的旧社会,哪有穷人的出路。由于生活所迫,父亲一个十几岁的大妹出嫁另找活路。为使另两个妹妹有口饭吃,大伯常年累月给地主扛长工、打短工,忍饥挨饿,受尽了折磨。父亲虽没文化,但聪明伶俐、遇事很有主见,看上了木匠这门手艺,拜一位老木匠为师,在河北阜平与山西五台之间许多村庄做家具、盖房子。父亲用心学、用心记,吃了不少苦,挨了师傅的不少打骂。几年过后,父亲便学得一手好本领,成为方圆百里有名的木匠,他告别师傅,买了一套斧、刨、锯、凿、锛等工具另起炉灶。由于有了这门手艺,再不用为穿衣吃饭发愁,而且娶了媳妇,每年挣的工钱除养活我母亲外,还可养活两三口人,过上了中上等人家的日子。之后不久,父亲带着母亲、大伯和两个年幼的姑姑从阜平迁往五台一个叫大石湖的小村子,倒也“安居乐业”。但好景不长,两年后,日寇的铁蹄踏上了山西的土地,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父亲和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样陷入灾难的深渊。为躲避日本侵略者的杀戮,父亲带着家人和村里的人们一道离开家园,到日寇不易发觉的深山密林,搭起简易草棚,艰难度日。谁知,由于一个个草棚挨得太近,有一户人家做饭时,不慎失火,七八家的草棚都遭了秧,我家的草棚也在劫难逃,熊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烧掉了所有的粮食,以及衣服、被褥等生活用品。好在是秋天,地里有的是可以糊口的土豆,山里有可充饥的野菜、野果,总算没饿死。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父亲的两个妹妹相继出嫁,找到了各自的归宿。父亲参加了游击队,肩负着锄奸、掩护群众转移、消灭小股敌人的任务,后因身体等原因,他离开了游击队。参加八路军的大伯,则在举世闻名的“平型关战役”中英勇杀敌,在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在河北平山后方医院养伤数日,终因伤势过重,医治无效光荣牺牲,被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三年后,父亲含泪把大伯的遗骨从平山运回家乡,安葬在祖坟里,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全国解放后,父亲重操旧业,常年在外奔波,家里的田地由母亲边抚养孩子边耕种。父亲挣的工钱年年有余,光景过得红红火火,家庭充满了欢声笑语,村里人好不眼红!
屡遭厄运
生活变化无常,每天都有悲喜剧发生。父亲的命运决定了他一生难以摆脱许多不幸和磨难,而每一次的挫折和灾难都是那么刻骨铭心、那么肝肠寸断!
就在父亲经历了被日寇的侵略、一场大火的灾难和失去大伯的悲痛之后,经过艰苦奋斗,生活逐渐富裕时,又一场灾难降临到头上!
1956年初秋的一天,家乡遭受一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暴风雨袭击,汹猛的洪水不可一世。我家房后的山坡上突然冒出两股水桶般粗的洪水,径直朝房屋咆哮而来,三间瓦房及家中的一切财产瞬间毁于一旦,年仅10岁的大哥从家里往外逃离时,未跨出门槛就被倒塌的房屋活活砸死。父亲经受了家破人亡近似灭顶之灾,整日以泪洗面,痛哭流涕,诅咒老天爷的不公,痛骂“阎王爷”的狠毒,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据父亲说,大哥的不幸去世,使他三年泪水不断,一双眼睛快哭瞎了,有两年时间看东西都是橙黄色的,我和二姐出生的具体时间都遗忘了。
苍天无情,人间有爱。我家得到党和政府100元救济款,虽杯水车薪,但也感到一丝温暖。
饥饿中挣扎
一个人在逆境中,不会放弃任何生存希望。灾难最能考验人的意志和自救能力。被水害闹得家破人亡,父母掩埋了大哥的尸体,携一双儿女像避瘟神一样离开大石湖村,到5华里之隔的老保沟村落脚找活路。靠那百元救济款是无法维持基本生活的。期间,身心遭到重创的父亲根本无心再以建房、做家具为生。没房住,可以借,没粮吃可就犯难了。那时中国的老百姓生活普遍困难,亲朋好友援助是有限的。好在山里有野菜,摘回来水一煮便可以吃,没油盐,更谈不上营养,能填饱肚子已经烧高香了。为了生存,大姐只上了半年学便辍学。家里兄弟姐妹中,她年龄最大,家庭一部分重担便落在她的肩上。大姐8岁便陪伴母亲到山里采野菜。二姐大我两岁,跟我一样生不逢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面黄肌瘦、弱不禁风,能够活下来便是全家的福,我出生后没吃过母亲一口乳汁。
因长期吃野菜,营养严重不良,父亲浑身浮肿变了样,走不动路,险些被饿死。
我的童年是靠吃土豆度过的。大一点时,父亲说,每当我饿了哭着想吃东西时,二姐总是抢着给我喂土豆,为的是能吃上几口土豆皮。每当谈起这件事,父亲的眼圈就发红,我心里也特别难受。
撑起一片天
我出生那年,父亲把我们兄弟的位置作了大调整,二哥跃升为大哥,我这个老三一跃而成了老二。为这事,父亲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他是怕大哥的缺位让父母陷入长久思念而无法自拔,这样会消磨斗志。可是父亲的良苦用心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亲身骨肉的不幸夭折,哪能从心底抹去?另一层意思是,给我们子女和他人一种家庭完整的印象。
苦日子一天天地熬啊熬,熬过了冬天又迎战春天。我家总算熬到可栖息的房子,有了可维持大半年的口粮,一直愁眉苦脸的父母露出了笑容。但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加,靠父亲一个人的劳动,年年入不敷出,日子过得很紧巴。
勤劳朴实的父母在艰苦的生活中抚养着我们兄弟姐妹5人一天天长大。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口的饭菜他们吃不到一口,为养育我们操碎了心。
殷切的期望
父亲当过十多年生产队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该得的绝对不得,他常常教育我们,人生在世,人品最尊,不要贪图便宜,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要干出伤天害理之事,决不轻饶!父亲是面镜子,照着我们踏实做人做事,走正道,不摔跟头。
父母盼着我们快点长大,努力改变贫穷的家庭。我和哥哥、二姐上学后,家里更困难了,没钱给我们交书本费、买学习用品,秋天刨药材,闲时卖干柴,挣的钱解决上学、穿衣等问题。
家穷,我们兄弟姐妹没零食吃,邻家的孩子吃的时候,我们馋的咽口水,只能悄悄走开。有一次,有个外地人到村里卖花生,多数父母都给自家的孩子买了。见人家吃,我一个劲地哭闹着逼父母去买。身无分文的父亲暴打我一顿,惹得母亲跟父亲吵了一架。世上哪有铁石心肠的父亲!父亲心疼的眼睛发红却说不出一句话。父亲出去走了一小会儿,用衣襟包回2斤花生,在一个铁盆里炒了半斤多,分给我们几个小馋猫吃,父母没舍得吃一颗。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借钱买的。父亲将剩余的花生装进一只夹袄袖筒里,用绳子将两头扎住,放进一个木柜里锁起来。哪知两个月后,我闹着吃花生时,父亲取出来一看全是花生皮,原来被嗅觉灵敏的老鼠挖洞钻进去吃了个精光,父亲破口大骂害人的老鼠,气得一夜没合眼。
父亲没文化,吃过很多亏,他希望我们好好念书,长大后有点出息。“十年动乱”耽误了一代人,我们兄弟姐妹与全国千千万万的50、60后一样,成了那个年代的牺牲品,相比之下,我赶上了好政策,从泥腿子农民变身为军人、企业领导干部。
父亲天生一副好心肠。村里的石碾子有人用,坏了无人修,父亲一次次地把碾子修好;通往田间、山里的条条山路被洪水冲毁,父亲又将其恢复原状。往往是为干这些活,把自家的事给耽搁了,母亲埋怨他时,他却说,碾子咱也用,路咱也走呀!
父亲最疼我。小时候,父亲每天从外面回来,总是抱着我亲上几口,再用他的胡子扎几下我的小脸蛋。
我也很爱父亲,跟他钻一个被窝少说也有七八年。
1996年初秋,我携妻女回乡探亲,被洪水阻隔在岳父母家,没敢冒险马上去见年迈的父母,而77岁高龄的父亲得知我们的消息,不顾劝阻和滔滔山洪威胁,执意要去见我,在过一条河时,不慎掉进河里,险遭不测。
父亲一生坎坷,阅历丰富,他的经历便是一部波浪壮阔的史书。父亲常给我们子女讲故事,每次都沉浸在悲壮的故事情节里。遗憾的是我不会写剧本,假如我是剧作家,一定会写出一部催人泪下、票房收入和收视率很高的电影或电视剧。
父亲讲过的故事,几十年历经岁月的洗礼,我至今仍能背下来。
无尽的思念
我离开故乡参加铁道兵的前几天,父亲做了个梦,梦见房后的碾盘上卧着一只虎,预言我会有出息。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42年过去,我虽没成龙变虎、光宗耀祖,但告慰父亲的是,经过多年的艰苦努力,我从企业的一名宣传干部、指挥部办公室负责人、公司工会正科级领导,再到湖北荆门市政项目和江西九江修水公路改建项目书记兼副经理,而且在多家媒体发表370多万字的新闻、文学作品,并出版4部文集。父亲在世时,有陪伴父亲看看祖国大好河山的打算。父亲除老家河北保定阜平和山西太原外,再远的地方没去过。然而,这一计划最终因父亲的撒手人寰而未能实现。1997年深秋,父亲独自一人去曾养育他的河北老家探亲返回途中,他的生命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森林里划上了句号。
2018年初,饱经沧桑的母亲也静静地离开了人间,父亲和母亲在天国又团聚了。
父亲去世24年来,我无时不在思念他,在外工作和生活的这些年,每逢清明和春节,都要在城市或者乡村的十字路口,向着家乡的方向点燃一沓沓冥币,心里默默念叨,寄托对他老人家的无限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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