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七月十七日,大概是那一年中最热的一天。炎热就像被村头张大脸家里烧红的铁块烙在了脸上,火辣辣地生疼。
正午时分,当人们纷纷躲进阴凉里,躲进斜风里时,张大脸依旧扎煞着膀子站在火炉旁,捶打着一把即将成型的镰刀,铁锤与铁块之间崩出的火星,溅在地上好像一只只跳跃的精灵,留下一道道漂亮的弧线。
张小脸蔫蔫地歪在墙角,他没有张大脸浴火的本领,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童年的欢乐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痕迹,他脸色铁青,看上去像是一把失去了温度的铁锤,然而,他可没有铁锤一般硬朗的身板,他细胳膊细腿,黯淡的一双大眼睛嵌在他瘦削的小脸上,使得他两片不情不愿的嘴唇更加突兀。
张大脸用余光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张小脸,想起自己死了两年的老婆,炉胆里的火一下子窜到他的头上,他跳起脚来,用拿锤子的手,指着张小脸的鼻子,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死一边去。”
张小脸耷拉着眼皮,很显然,这样的叫骂,他已经充耳不闻,他的无视,更是激发了张大脸的火气,张大脸又骂道:“妈的,你聋了吗,老子叫你死一边去,你听不见。”说完,上前踹了张小脸一脚,张小脸抽抽涕涕哭起来,张大脸最看不惯的就是他抽泣的样子,又骂:“你他妈是个娘们吗,哭得像个绣花枕头。”
张小脸抽着鼻子,像是一只瘪了的皮球,浑身颤抖缩在地上,他颤巍巍地说:“我饿了。”
“老子都没饿,你饿个屁。”张大脸使劲轮着手里的锤子,左手里即将成型的镰刀仿佛张小脸,他一遍一遍地捶打,他搞不懂,他打出了那么多精致那么多耐用的工具,却打不出一个完美的儿子。这儿子完全不像他,一点男子气魄没有,弱不禁风,像极了他的老婆。
“没用的娘们。”他暗骂。
想想他的肠子就悔青了,年轻时的一时冲动,让他放弃了青梅竹马和他一起长大的卖煤球的杨环环,选择了腰如细柳的李小桃,一念之差,让他娶了一个病秧子,到家就开始吃药,大罐的小瓶的,堆得桌子总是满当当,纵使是他张大脸一副铁打的身板,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好在是死掉了,两年拼死拼活的时间,总算挣了些钱填上了买药欠下的窟窿。但是事已过,愤难平,尤其是看到杨环环脚底下缠着的两个小猪崽子一样又胖壮又活泼的儿子,对比死鱼一般的张小脸,无需看杨环环挑衅的眼神,他就已经恼羞成怒了。
“你他妈死了没,”张大脸愤愤地把铁锤摔在地上,吓得张小脸跳了起来,“没死,你出去玩去,天不黑不要回来。”
张小脸走在路上,像是一根快要化掉的冰棍,汗水从他的头皮顺着脖颈流过腰背淌到地上,在脚底下留下了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天太热了,影影绰绰的房屋,宛如被一盆水冲洗掉了颜色的水彩画,不那么清晰,不那么真实。
“小脸,快,跟上。”
突然窜出几个孩子,其中一个人一巴掌拍在张小脸的后背,朝他嚷嚷着,张小脸搞不懂什么状况,只是跟着跑了起来。
他们一路疯跑,孩童的欢声笑语渐渐感染了张小脸,张小脸也笑了起来,他们穿过一片田野,翻过一条堤坝,来到一块阴凉的树林里。枝叶窸窸窣窣,浅吟低唱。
带头的男孩子是刘家老三,是个黑黢黢,一脸麻子的十四岁孩子,他指引着一众孩子来到一口井旁,井底的凉气喷在每一个小孩的脸上,使得他们精神焕发。
“我敢说,这是全世界最凉快的地方了。”刘老三举着手,招呼着大家伸着脖子往井里看,井口近十米宽,井深难测,只看到井底黑漆漆的,像一张睡着了的猛兽的脸。
“今天,我给大家表演一个空翻跳水,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鲤鱼打挺。”刘老三一脸兴奋地嚷道。
“鲤鱼打挺是跳水动作吗?”一人不解的追问。
“小兔崽子,你懂什么,鲤鱼不是在水里的吗,有鱼有水,你说,他妈的不是跳水动作,是什么动作。”
说完,刘老三脱掉自己的衣物,一头扎进了水里,水面离井口三四米深,刘老三的脸撞上水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一黑,脑子发出一串“嗡嗡”的声响,他的身体没容许他有过多的考虑,生拉硬拽着把他的脑袋拖进了井底,他意识全无,一时忘却了挣扎,只是下沉,下沉。好在,他在身体触到井底石块的时候,他清醒了过来,他双脚用力一蹬,犹如一条泥鳅,弯弯扭扭冲出了水面,他双手扑腾着水,没来由地大笑着,一边笑,一边朝井边站着的孩子们大喊:“我告诉你们,脚朝下跳下来,不要头朝下,妈蛋,脸好疼。”
井边的孩子听到后,嬉笑着“扑腾腾”跳下了水,井里瞬间如一口煮满饺子的大锅,热闹非凡。
“小脸,跳啊,小脸,下来啊。”
开心的孩子们发现张小脸蹲在井边迟迟不敢下水,纷纷朝他嚷嚷。
“没事,张小脸,我们都在这里,你就放心跳下来吧,这下面凉快的很。”刘老三嗓门最大。
张小脸站起身,围着井口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想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跳下去,可他害怕的很,他看着井底,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只要他敢跳下去,他就会被一口吞掉,他朝伙伴们摆手,一个人孤零零地蹲下身子。
“别像个小姑娘吗。”有人朝张小脸做着鬼脸。张小脸听到“小姑娘”三个字,想起张大脸总是嘲弄他像个娘们,张大脸没有夸过他,哪怕是他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张大脸的面前,张大脸也是看不上他烫伤了脚走路扭扭捏捏的样子。“没用的娘们。”张大脸挂在嘴边最多的话,便是这一句,他完全不必在乎张小脸的感受,因为这个没种的东西,肯定和他的妈一样是个短命鬼。
张小脸咬咬牙脱掉衣服,跳了下去,快速的坠落感让他心跳加快头皮发麻,他不自主地挥动着自己的胳膊,没挥动几下,便“扑腾”一声扎进了水里,激起的水花犹如被吓散的鬣狗,等它们回头看见是张小脸后,迅速一哄而上,扑了过来,张小脸惊慌失措,大张着嘴,那凶狠的鬣狗瞅准张小脸的嘴脸,狠命的撕咬,张小脸愈是挣扎,鬣狗们愈是凶狠,它们咬他的脸,撕他的嘴,有些穷凶极恶的鬣狗甚至窜进张小脸的喉咙里,撕开了张小脸的喉咙。
张小脸喊不出声音,他觉得胳膊好沉,腿好重,他好累啊,好想睡去。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他们争抢着想要爬上井口,可井壁又高又湿滑,那长满了厚实青苔的石缝,仿佛一张张裂开了嘴,但凡有哪个孩子敢把手脚伸进去,就会被狠狠地咬上一口,孩子们害怕极了,只能漂在水上大哭,有几个体力不支的孩子几次三番淹进水里。
夕阳染红了西天的时候,家里人才想起自家饭桌上没有了孩子的踪影,纷纷寻找,才发现井沿那一堆七零八落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