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父亲把我领到了村办小学,开启了我读书识字的人生历程。
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是在一片荒地上盖的几间瓦房,一共六间,有三间只砌了一半的石头墙,还没有房顶。另外三间已完工,全校师生就临时挤在这三间屋里。一年级和三年级共用一间教室,每个年级占一半。二年级和四年级共用一间,五年级和教师办公室共用一间。教室里除了墙上的一块黑板,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开学后同学们每人从家里带来一大一小两个板凳,大板凳当作课桌,小板登当作座椅。一共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数学。
合并在一个教室里的两个年级,一般由同一个老师上课。比如二、四年级上课时,先让四年级的学生自习,给二年级的学生讲上二十分钟左右,然后布置课堂作业,接下来再给四年级的学生讲课。那时我喜欢在课堂上,一边做着作业,一边津津有味的听另一个年级上语文课。那时的语文课本上有许多吸引人的小故事,像邱少云、黄继光、东郭先生和狼等,有时老师讲的高兴了,还会延伸出别的故事来,这极大的满足了我那颗小小的的好奇心。这种并班模式持续到我上三年级时,另外三间房子盖好,才宣告结束。
学校一共有五位老师。教一年级语文的是一位姓喻的先生,他是这所学校里唯一的一位公办教师,凤阳师范毕业。他也是这个学校里唯一一位说普通话的老师。因为汉语拼音发音标准,学校安排他专教一年级语文。这位喻老师以严厉著称,课堂上如果听写生字词写不上来,或者背课文背不全,一般要扭眼皮,或者用教棍打手心。喻老师最大的爱好是中午喝两杯,但这却恰恰是我们最感到恐惧的事。在酒精的兴奋下,他特别喜欢当堂提问,而且打起手来豪不留情。每当这时,大家在课堂上都是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变成了倒霉的那一位。
教数学的是一位姓洪的老师,在学校里年龄最大,当时也应该接近六十了吧。记忆里一直穿着一件蓝布棉袄,佝偻着背,身体略向前倾,两手总习惯性的插在袖筒里。他整日不多说一句话,空闲时,就在教室的一角静静的坐着。偶尔喝了点酒后,也是让大家胆战心惊,假如犯了错,他会一直扭着你的耳朵不松手。
记忆较深刻的还有位牛老师,高高的个子,讲话中气十足。他倒是不喝酒,但是他的数学课,照样让我们如坐针毡。每天上课第一件事,他照例让大家把前一天的作业本翻开,放在座位上,然后拎着棍子从第一排开始检查。无论查到谁,都是一边阴沉着脸,一边冷冷的问:“错几题?把手伸出来!”一般错一题往手掌心打一棍,错两题的两棍,依次类推,一直检查到最后一位。
三年级时,学校新来了一位桑老师,二十几岁,听说刚高考落榜。这位老师温文尔雅,书生气十足。方脸,始终微笑着。梳着整齐的发型,穿一套干净的中山装,永远迈着不急不慢的方步。他跟班走,从三年级开始教语文兼班主任,直到五年级小学毕业。
桑老师从不喝酒,空余时间常和我们打成一片。春暖花开,他陪我们一起到郊外散步,水池边、田埂上、绿树荫下,都留下过我们的身影。他和我们一起讨论学习,也讨论人生,欢快的笑声在田野里回荡。从那时起,我的成绩竟在不知不觉中由中下变成了优秀。每周五下午的作文课上,桑老师都要把我的作文当着全班的同学朗读。有一次我画的条形统计图,还被张贴在学校的办公室里,这让我颇为自豪了好一阵子。
从我们村子到学校,约有一公里的路程。除了中间要经过一段水塘的堤坝外,余下的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这段路程就像鲁迅的百草园一样,给我的童年留下许多乐趣。春天,水塘里的青蛙一个个的爬到岸边露出了头,呱呱的叫着。田梗上常常能碰到夜里才退壳蜻蜓,它们柔软的身体还不足以飞起来。夏天,草丛里有一种圆溜溜像珍珠一样的果子,成熟后红彤彤的,吃到嘴里汁多味甜,十分可口。若逢雨后,田里的水没过田埂,低洼处的小水沟里,常能捉到嘻戏的小鱼。有时,即使是一根倒伏的电线杆,也能让我们玩的不亦乐乎。
每天吃了饭,同村的孩子结伴去上学。大家一路蹦蹦跳跳的玩耍,嘴里唱着自创的儿歌:“一年级好,二年级坏,三年级变成老妖怪……”每个星期五下午是学校大扫除曰,值日生要从家里自带工具。大家有带扫把的,有带水盆的,还有带铁锨的。上学放学的路上,人多了,总想着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记的当时大家最热衷的是掏老鼠洞。先在田埂下寻到老鼠洞,先在洞口挖个窟窿,两个人在洞口盯着,其余的人用盆打水往洞里灌,直到把老鼠灌出来,游戏方告结束。但有一次灌到最后,忽然从洞里窜出一条毒蛇,把大家吓的惊呼不已。现在想想仍觉得后怕,但当时的热情却丝毫也没有减退。
大约是一年级到二年级的那段时间,我对学习没有一点兴趣,拖拉作业是常有的事。大人们似乎一直在忙,我学习上的事很少过问。早早晚晚除了要帮着家里放牛、放猪,余下的时间,就在村里村外尽情的玩耍。老师布置的那点作业,早被忘到九宵云外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忽然想到没完成的专业,便急急忙忙的趴在被窝里赶写。但是时间仓促,在父母一遍遍的催促下,来不及吃早饭,背起书包,从锅里捞起一个煮熟了的山芋,向学校跑去。半路上,想着到校后老师检查作业,而自己又未完成时的场景,心里一阵发虚。于是把作业本拿出来,趁着还没有到校,趴在田埂上继续写。耳边又传来学校预备铃的响声,要开始上课了。又急急忙忙的往学校跑,跑了一截,再继续写下去。宁愿因为迟到罚站,也不能因为作业未完成被打手。
形容当时的学校一穷二白一点也不为过。许多物资都要考师生自己筹措。每年除了寒暑假,还在午收和秋收季节各放假十五天,让全校师生回家帮着抢收粮食。假期结束后,每人要上交十斤粮食到学校,贴补学校的日常开支。
连续几年的植树节,学校都要求每位学生从家里带三棵树苗到学校,然后一齐动手,栽在教室前后的空地上。不过成活率却不高,记忆中,直到我小学毕业,那一片空地上也还是光秃秃的。
一次,有位老师上课时没有乘手的小棍子,便要求班里的学生每人上交一根,要求是有韧性又结实耐用的。这种棍子既适合当教鞭,又适合打手。还有一次,学校要求每个学生星期一要上交三根老鼠尾巴。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那老鼠尾巴倒底是有什么用途。可能是国家提倡灭鼠运动,所以学校鼓励我们积极捕鼠吧。但要真的在两天里捉三只老鼠,这个任务确实不好完成。直到星期一的早晨,我还是一筹莫展。就在我正沮丧的坐在床上发呆时,竟然从我家的房梁上掉下来一只老鼠,被父亲眼急手快,一脚踩死,带到学校,总算完成了一部分任务。
学校的窗户没有窗林,更没有玻璃,都是在窗子的外口蒙上一张铁丝网。冬天的时候,在铁丝网上蒙上一块白色的塑料薄膜,以遮挡风雨。孩子们好动,用不了几天,塑料薄膜上就会留下四、五个小窟窿。坐在教室里,西北风嗖嗖的往里灌,一节课下来,大家早冻的受不了了,于是下课铃一响,一个个急不可耐的往外跑,在面向阳光的那面石头墙下,排成一排“挤油”。大家分成两队,拉开腿,喊着号子,从两边往中间挤,先是势均力敌,接着有一边渐渐抵挡不住,到最后像倾斜的草垛忽然倒塌。大家一哄而散,留下一片“哈哈哈”的笑声。
有一种挑着货挑,手拿拨浪鼓的卖货郎,最受学生的欢迎。下课后,大家围成厚厚的一圈。货挑里有两分钱一块的糙米糖,有五分钱一个的小喇叭、小气球等等。我最爱的是那些一毛钱一本的小人书。假如攒够了钱,咬咬牙买上一本,几个人躲在墙角偷偷地看,是最快乐的事情。当时学校里似乎不容许看这些课外书,假如被老师发现了,将会落得一个被没收的下场。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深入人心,且有许多人买房后选择到城里定居,农村学校的生源越来越少。多年前,我那曾经的小学取消了四、五两个年级,只招收一到三年级。又过了几年,学校里仅剩的几个学生并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学校结束了近二十年教书育人的使命。前几年,家乡拆迁,老旧的校舍被拆除,我的小学便彻底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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