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站不住”的故事,是资格很老的种苹果的技术专家国庆老兄讲的。我听了,也拍着大腿,笑得差点站不住了。
1982年,我们静宁,这个地处大西北的国扶贫困县,因为山大沟深而又极度干旱,真叫穷得咣当响。那时才刚刚包产到户,人还饿着肚皮呢,别说有钱花了。
当时仁大公社的书记刘秉乾不服这个事实,认为我们生来不是为了受穷的。有不教穷的法子。
刘书记有一天背搭手从一个叫峡咀的庄头的蚰蜒路上走过,无意瞥见,有个村民正在自家门口的一棵苹果树下,胡乱张望。
苹果正长得红堂堂的。刘书记喊了一声:喂,兄弟,把你的苹果给我一颗尝尝行不?
那汉子没含糊一丁点儿,立马抬头勾手摘了两颗苹果,从依着崖畔的路下面递给了这个并不认得的公社书记。
刘书记忙不迭地咬了一口。呃,把他家的,贼好吃,又嫩又甜!
刘书记当初吃的这个苹果,叫“红香蕉”。书记开始做文章,就是从这个“红香蕉”中受到的启发。
峡咀这个山咀咀更是干旱得不成样子。麦子就是死命地长,也不过两拃长,瓤得像马毛。最耐旱的是秫秫,所以这里常吃秫秫面的人,连拉下的屎都又糙又硬,像闩门杠。刘书记没想到这干扎扎的地方却能长出如此好吃的苹果,何不来个反弹琵琶,试着种种苹果树?
一阵风一样的刘书记,立马就对峡咀和相邻的小湾两个社的村民提出了“四个一”的美好构想:一人种好一亩口粮田,解决吃饭问题;一人种好一亩苹果树,解决花钱问题;一人种好一亩饲草,解决牲畜养殖问题;一人种好一亩薪炭林,解决烧火问题。
并且说干就干,急急如律令般首先发动村民种苹果。
这下犯了常规。村民们对着这年轻的书记火急火燎地闹腾开了,特别是一些年长的,简直气懵了,说:娃娃,你不懂,我们是挨过饿的人,苹果不能当饭吃!就是苹果变了钱,银子更不能当饭吃!
刘书记说:不是让你们没饭吃,看看人家陕西的礼泉,再看看咱附近的天水,人家一直都种苹果,日子不是比咱还好过?
村民们更有理了,说:娃娃,你越发胡说哩,咱临近的天水,是甘肃的小江南;人家礼泉,叫八百里秦川。咱这峡咀和小湾,干山枯岭的,屎都硬得拉不出来,能栽成个苹果!
总之,没有说得服大伙儿的道理。动员不通,没办法,刘书记索性来硬的,开始强行让两社的村民种苹果。至少一人一亩,当然,愿意种的更欢迎多种。
刘书记的想法县上的领导也很支持。那年国庆兄刚从甘肃省清水农校果蔬专业毕业,就被当时分管农业的钱璋炎副县长派到了仁大公社,让他配合刘书记,指导峡咀、小湾两社的村民种苹果。
公社的刘书记让国庆兄直接去找峡咀的社长成玉兰和小湾的社长刘茂财,共同摆布种苹果的事儿。
到峡咀、小湾的当天,国庆兄就扛着䦆头,拉着绳子上阵了。这期间,因为种苹果,他算是见识了这搁在山咀咀上的两社的一些“刺儿头”。
峡咀的社长成玉兰,是个相当厉害的女人。之前当过大队的妇联主任和副支书,是成十年的不脱产干部,工作起来也像峡咀梁皮上掠过的一股子劲风。成玉兰组织种苹果,一亩地三十三棵苗子,公家掏钱买的,让放到了各家各户的地头上,叫村民栽。
可是,一转眼,好多人把苗子直接从地埂子上摔了下去。公社的干部就挨家挨户的送苹果苗。干部从大门里还没来得及出来,苗子已经从院墙里飞出来了,一并飞出来的,还有脏话:把你老子的头!
成玉兰不怕得罪人,没得治就来硬的,谁家不栽就罚款,一棵罚十五元。那时候,十五元钱谁家掏得起?只好憋着一肚子的气,拧拧扭扭地栽苹果。
这时,有人早晚都很忙乎。白天,在干部的监视下到自家地里种树苗。晚上,一个人又偷偷摸摸去自家地里把苗子拔掉。
有人种的苗子,不久就干枯了。当技术员的国庆一棵一棵琢磨,才摇了摇树苗,苗子已经松松垮垮地从地里拔出来了:根本就没根。原来是叫村民只折了枝条插在地里的。
那些翻年终于发了芽的苹果苗,有人一边装作在地里铲草,一边继续故意往死里铲树,并且边狠狠地铲,边狠狠地诅咒说:你活了,我就不得活!
峡咀和小湾不知有多少村民,对强行种到自家地里的苹果苗,不是盼望它们活过来,是生怕不得死。
峡咀有个半搭子老汉叫“甩腿子”。为啥叫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名儿,原来这老汉走起路来两腿朝外撇,两脚呈“外八字”,甩嗒甩嗒的。当地把这么走路的人,习惯叫“撇火腿”。为了把峡咀的“撇火腿”与其它各处的“撇火腿”区分开来,老汉就被叫成了“甩腿子”。“甩腿子”的名字就这么回事儿。
说来这“甩腿子”比别的人沉稳些。开始让种苹果树的时候,他发牢骚的话可能不多。到种树的时候,也没怎么胡折腾。总之,他家地里的几亩苹果苗好好的,全都活到了第二年。第二年,乘着公社干部和国庆等县上派来的技术员不注意,特别是乘着社长成玉兰那个麻烦女人到莲花城赶集的时候,“甩腿子”开始挖自家的苹果苗了。当然,挖了也不是胡乱扔,或者晒干了当柴烧。“甩腿子”还是舍不得让这些苹果树白白死掉的,他只不过是动用了他的家长权威,把所有的苗子挖了,给自己的女婿和亲戚强行送给了。
“甩腿子”把他的苹果苗挖完。送完。一棵都没剩。这才终于舒坦了。甩着腿子,继续认认真真地种他马毛一样瓤的麦子,继续认认真真地种他吃了屙硬屎棒的秫秫。成玉兰再麻烦,把“甩腿子”家已经四散而去的苹果苗,也不可能再收揽回来了。
当然,峡咀和小湾两社在种苹果的事上,除了一些像“甩腿子”这样的“刺儿头”,有一部分村民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公社的要求,按照社长的组织,按照国庆这些技术干部的指导,真心地务养着他们的苹果树。
尤其是社长成玉兰。头带得很好。成玉兰不但按统一要求的亩数在自家地里种上了苹果树,甚至额外还多种了几亩。当时峡咀、小湾两社三十来户人家统共种了七八十亩园子,成玉兰家就占了七八亩。
何况,成玉兰务苹果是费了心血的,国庆兄这个老师被她认定了。给苹果怎么施肥,怎么修剪,怎么拉枝,等等,没有一样不是虚心讨教过的。
就这样,峡咀和小湾七八十亩的苹果树,好不容易开始长开了。不但长开了,还长得相当有精气神。天旱吧,旱得它们无动于衷。风刮吧,刮得它们无动于衷。苹果树的枝干一年年增粗。苹果树的枝条一年年茂盛。公社的刘秉乾书记三天两头盯着这些苹果树。社长成玉兰和刘茂财天天盯着这些苹果树。技术员国庆兄时不时钻在这些苹果树中间,手把手地教村民如何管护他们的园子。当然,除了苹果树出乎意料地长得好之外,峡咀和小湾的人们,仍旧将他们大量的力气,继续使在马毛样的麦子和吃了屙硬屎的秫秫身上。那些千古不易的庄稼,在苹果树的旁边一如既往地不景气地长着。
是在峡咀和小湾的人把他们的七八十亩苹果没太当回事的时候,却见到了分晓。
五六年后,峡咀和小湾种在地里的那些叫国光、柳玉、红香蕉、黄香蕉之类品种的苹果树,正儿八经开始挂果了。每棵树上的苹果红的红黄的黄,像待字闺阁的嫩生生的大姑娘,各有各的香甜法。更重要的是,当峡咀和小湾的人们用扁担挑着他们的苹果到邻近的集市上卖的时候,那可真叫抢手。几十年前,苹果即使是在静宁县城也是极紧俏的果品,如果你要卖一袋子一二十斤的苹果,据说非得林业局的局长批条子不可。想想看,峡咀和小湾的苹果在当时乡下的集贸市场,该有多热火呢?
也就是在苹果大卖的第二年,峡咀出了两个“站不住”。
先说第一个“站不住”,成玉兰的儿子,叫刘进平的。成玉兰憋着一股子劲儿务养的七八亩苹果,挂果的第二年大丰收了。成玉兰的儿子天天挑着苹果担子赶集,一天在仁大公社的集市上,一天又在秦安县的莲花城。跑了几十趟集市,七八亩苹果树上的果子一颗也不剩了。刘进平这才敢坐下来细数每天一包一包暂时囤起来的钱。刘进平数着数着,心跳得厉害,手抖得厉害。到数完最后一张钱,刘进平的两条腿直接抖着站不住了。天爷爷,七千元!他家的苹果足足卖了七千元!真的假的?祖祖辈辈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刘进平用手指狠劲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信是自己的腿!确信自家的苹果真的卖了七千元!七千元在当时来说是个啥概念呢?国庆兄说,当时自己的月工资才35元。换个说法就是,当时国庆兄近二十年的工资收入,才抵得上成玉兰家的七八亩苹果卖的钱。这么看的话,你叫刘进平怎么站得住?
再说第二个“站不住”,就是峡咀的半搭子老汉“甩腿子”。当年把自家的苹果苗挖掉并送得精光的“甩腿子”,听说成玉兰家的苹果卖了七千元的时候,正在蚰蜒路上担了一担猪粪往准备种冬麦的地里送。七千元灌进了他的耳朵,“甩腿子”的腿当即就抖得站不住了,不知道该是继续朝外撇还是咬着牙关往里收,立马辫成了蒜辫子一般。既然“站不住”,“甩腿子”只好把粪担撂在蚰蜒路边,只顾圪蹴了下来,酥成一滩。
国庆兄说,那年冬天,他帮着峡咀和小湾的村民修剪苹果树时,有一天在地里看见了“甩腿子”。“甩腿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棵苹果苗栽在了自家地里,正往这棵小树根底下倒一撮猪粪呢。国庆兄就故意朝着“甩腿子”喊了一声,说:老叔,你再不送苹果苗了?“甩腿子”悻悻地把脸拧到了一边,一声没吭。
从此,刘进平和“甩腿子”这两个“站不住”的故事,就像“让子弹飞”一样,在峡咀和小湾人的嘴里和耳朵里,出来进去不知飞了多少年。
至于峡咀和小湾当时那些和“甩腿子”站在同一个阵营里的其他人,成玉兰家的苹果卖了七千元的时候,他们的腿子抖了没抖,都还站得住站不住,好在都没有被炒作成公开版本。
从此,峡咀和小湾的人开始放弃他们马毛般的麦子和吃了屙硬屎的秫秫,只钟情于种苹果。这些,自不必多说了。甚至,苹果树开始在静宁大地上好多不怎么长粮食的山梁沟壑间发动了总攻。这些苹果树攻城掠地,一直用了四十年的时间。这时,在全国,静宁苹果的名声已经相当响亮了。这时的静宁,已不叫国扶贫困县了。静宁成了北纬35度世界苹果的黄金生产带,成了百万亩优质苹果生产大县,成了中国苹果规模栽培第一县。当然,因为苹果树的恩泽和人们对苹果树殚精竭虑的培育,静宁人的日子,也早和他们的苹果一样香甜了。
现在,当年的两个“站不住”,成玉兰的儿子刘进平,已经是拥有十七亩苹果园的峡咀的大富汉之一。另一个站不住“甩腿子”,老汉早已作古,他的后人们也都在自家的苹果园子里,正四平八稳的忙乎着。
现在,峡咀和小湾的所有人,甚至多少静宁人,全都像他们自己培育的“红富士”苹果那样,像真正的富汉那样,数钱再也不用发抖或者“站不住”,而是稳稳当当地,很自尊地站在这块曾经穷得咣当响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