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最美的样子

曾经，我以为爱情最美的样子是正值青春的男孩和女孩走在一起的样子，他们在阳光明媚、绿树成荫的小路上紧密的相拥，热烈的接吻，享受着生命里年少时独有的美好。至少，爱情最美的样子虽不是轰轰烈烈却也是甜甜蜜蜜。后来，我渐渐的明白，那并不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我听长辈们说过，我的祖父是个地道的农民，能吃大苦，能出大力，只是性格暴躁，稍不顺心就对我的祖母拳脚相加。我曾不止一次听说我的祖父打起我的祖母来下手是怎样的重，也曾不止一次听说我的祖母是怎样的屡教不改。我的祖父祖母在一块过了一辈子，却有半辈子都在打架。尽管祖父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了，可祖母却仍然很少在儿孙的面前念叨他，提起来就是一句“那个老头脾气死烂”！给祖父响锣的那天，祖母刚要去哭，她的儿子们一句“哭个球嘞！”就让她收住了泪水。

祖父去世后，祖母被她的四个儿子轮流伺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轮到谁伺候，她就住谁家。一个人，一间屋，有的吃，有的喝……

一天，我去看望祖母。她似乎是攒了许久的话却找不到可以说的人，趁着我来，便一股劲儿像簸箕倒麦子似的全倒给了我。

祖母说：“早先俺爹是杀牛的，家里总有肉吃……”

祖母说：“恁爷脾气死烂，还光知道出力，出了力还没工分……”

祖母说：“咱家早先穷得很，借东还西，籴粜粮食，全指着我嘞……”

她说了很多，我时不时应和一下，示意我在听。

她似乎说不完了。

“恁爷早先吃得多着呢，人家饭量大也是端个碗，他总是端个盆。”

“晌午歇工，我回回用黑面掺着白面做上一盆稠面条搁那等他，孩子们眼巴巴的瞅着盆，我连一口都不让他们动，恁爷可好，一回家，端着盆就吃，吃完了，把盆一放就走了，我心里说你给孩子们掉几口，你可倒都吃了……唉！想想我也是犯傻啊，那会儿我当家，他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现在呢，我也不当家了，他也没了，就是想让他吃也不行了。”

祖母的话说完了。我一时竟感到有些诧异，怎么一向不乐意提到祖父的祖母今天竟和我说了祖父的这么多呢？后来一想，也是的，毕竟二十多年了，该放下的早已放下，放不下的也就只好一直在心里挂着了。

颇为有趣的是，我的祖父和祖母的婚后生活与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婚后生活是恰恰相反的。

我外祖父被我外祖母“管教”了一辈子。尽管他们都已是古稀之年了，可我外祖父的“家”却始终被我外祖母“当”着。

一次闲谈，我问我外祖父：“姥爷，你现在一顿吃多少饭？”外祖父喝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说：“那可没个准儿，恁姥姥做多少，我就吃多少。”

我问我外祖母：“我姥爷吃多少饭？”外祖母剥着花生壳，说：“谁知道他吃多少呢？我做的多他就吃的多，我做的少他就吃的少，从来没剩过饭。”听了这话，一旁的外祖父仿佛受到了表扬似的，即刻笑了起来。我看着外祖父的大肚子，也笑了起来。

外祖母对外祖父的管教是在街坊里都有名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样，都不识字，但外祖父年轻时却是一条好汉。有生产队的时候，他就是队长，凭着他的好劳动和好胆子，他的生产队里先是添了几把铁犁头，后来又添了几头好牲口，挨边的两个大队提到他就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可是，就是这样的队长，却偏偏受我外祖母管着。我母亲和我舅舅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等到他们都成家了的时候还是这样，甚至于连我和我的表哥表妹们都相继成人的时候依然是这样。

有时，儿女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去劝我外祖母，说我外祖父年纪大了，多少要留点面子。我外祖母就说：“岁数大咋了，不叫说了？不叫管了？”

母亲对我说：“恁姥爷从前是个孤儿，吃过不少苦，长大后娶个媳妇不容易，他珍惜着呐。”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我外祖母“管教”我外祖父的声音了。

“那布衫，你就不会穿干净些，看看你的样儿，像什么似的。”

“那鞋子，都烂透了底儿了，我扔了，你重去捡回来，那不是有我纳的新鞋吗？”

“去哪串门了？还知道回来啊！牛该牵了，料也该添了，眼里就没个活儿！”

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文化程度有限，在他们的认知中，爱情就是唱戏说书的嘴里的那个样子。可是，我分明看到，当外祖父被外祖母“管教”的时候，他笑一笑就去做活的样子像极了爱情的样子。

前几天，母亲的高血压犯病了。一时间，母亲感到有些恐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才好。父亲一再的宽慰她，却始终不见好转。

母亲说：“我身体不中用了，我老了。”

父亲说：“你老什么嘞，恁妈都七十多了还不老呢，你才五十呢。”

父亲告诉我和姐姐，他要带上母亲好好出去走走。不久后，我看见父亲用手机发了几张照片。照片上，母亲搂着父亲的胳膊，父亲拿着母亲的包，俩人开心的简直像个孩子。而实际上，母亲已年过半百，父亲也将近知命之年了。他们的背后，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亭台楼阁以及许许多多的游客。我忽而想到，这似乎是父亲和母亲第一次真正的旅游……

父亲和母亲年轻的时候，家里贫穷，他们几乎没有过浪漫的爱情，他们有的只是没日没夜的操劳。他们忙着把两间小南屋换成两层半的小洋楼，忙着挣来县城最好的小学和中学的学费，忙着给儿女们留下一条当他们在城市里待不下去的时候还能回家的路……父亲和母亲匆匆忙忙的走过了半生，等到白发藏了又藏，等到皱纹遮了又遮，等到儿女们都长大了，等到儿子的房子、车子，女儿的嫁妆，一切都置办齐备了，等到自己发现自己落了一身的伤病了，他们才想起，他们自己还不曾为自己走出去看看呢！

什么是爱情最美的样子？爱情最美的样子，是在柴米油盐的岁月里静静的陪伴，是在吵闹了半生之后还能够始终的牵挂着，是在差不多准备好了一切而时间还不算太过残忍的时候，陪着对方一起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