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买了国庆节次日的高铁票,准备辗转回福建老家。大侄子提前打来电话,要我乘他的轿车一起走。只好提前一天动身。
长假的高速公路车流如梭;沿途的服务区人流如织,加油站的汽油,几乎被过往的车辆抽光。有的服务区从里到外一直堵到高速公路几公里;有的服务区干脆把入口封了。高速公路渐渐成了爬满甲壳虫的长龙,在缓缓地穿山越水。从上海至闽北政和杨源,不到七百公里的高速路程,足足折腾了十二个半小时。
阔别家乡,转眼快二十三年了。对于家乡的记忆,渐渐由浓转淡。一条“几”字型的公路穿村而过,连接了高山与大海,连接了乡村与城市;夕霞撒落在土墙上,黄中带着淡淡的粉红色,像年迈长者沧桑的脸庞,沟壑纵横泛起的红晕;屋顶上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飘向蓝天,与白云牵手,悠扬着几分妖娆,几分乡愁;幽长的小巷,星星点点地长着青苔,略显几许清静与寂寞。隔壁的大婶,揣着拐杖,坐在自家门口的石板上,打量着来往的行人,神情有些呆滞。我低着头问道:“大婶,您好!”
大婶显得有些木然:“你好!”,
我说:“您认识我吗?“
大婶摇着头说:“不认识!”
我说:“我是洪。”
大婶似乎有所晃悟:“你是洪啊!”
我又问:“您今年几岁了?”
大婶出乎我的意料,摇着头说:“不知道。”
我又往前走到龙伞树下,一位少妇戴着眼镜,气质脱俗的样子。左手牵着小女孩,右手提着畚斗,小心翼翼地把垃圾倒进了公共垃圾桶。我又问她:“你是哪家的(媳妇)?”
只见她操着县城的口音,不屑一顾地回答道:“村尾的。”
我在心里琢磨着:“村尾的,我也是村尾的啊!”究竟是谁阻隔咫尺天涯?
晚饭后,透过稀稀疏疏的路灯,穿越一条条小巷,似乎穿越了一道道时空。曾经睡过觉的光石路面、摔破头的小水沟,已被混凝土路面取代,土墙上各式各样的黑体字标语,也被岁月的风雨冲刷的荡然无存;辛酸与幸福混合的童年气味向往袭来,顽童的打闹声、歌笑声,仿佛在天空中回荡……
在村子逛了一圈回来时,只见大婶的二儿媳背着屋子的灯光,独自坐在门坎上,还罩着口罩。我跟她开玩笑说:“这么热的天气,晚上还罩着口罩,是不是怕被人认出?”
二儿媳微笑着说:“屋子被老的(大婶)搞得臭气冲天,刚刚打理完,还想呕吐。”
大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一家分别在上海、晋江经商;小儿子是公务员,一家居住在县城;二儿子是我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一名乡村医生,为了照顾年迈长病的母亲,放弃了外出经商、务工的机会,独揽家庭重任,一对夫妻长年守护在母亲身旁。原来大婶患上了小脑萎缩症,常常大小便失禁。都是二儿子与二儿媳帮她擦洗身子,更换衣裤,料理饮食起居。夫妻俩为人诚恳、热情、忠孝两全,在村里享有良好的口碑。
回到家,厅堂早已坐满了亲友,正在谈论着谁家的茶叶香,谁家的板栗重,谁家的儿女优秀,以及到大城市的所见所闻所感。 这些看似吹牛的高谈阔论,却按捺不住内心的自豪与酸楚。这个曾经被外村人看作是“狗不拉屎”的穷山村。没有公路,没有溪流。没有出过横霸劫匪,也没有出过显赫高官;没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也没有贵人相助的传奇。世世代代安分守己,面朝黄土背朝天。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村庄才进行了大迁徙:走出去的是“人”,迎进来的是“树”,绿了的是青山,荒了的是田野。一批批年轻人走进高校,走出大山,走向大海,走向海外;一批批茶苗,板栗苗,毛竹苗成了入驻的”新移民”,遍布群山。经过二、三十年的精心培植,茶叶、板粟、竹笋已经成了当地农民GDP的“三宝”,在全乡均是名列前茅。
重返家园的兴奋,驱除了身子的疲惫,一件件往事,令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刚刚进入迷迷糊糊状态时,久违的公鸡打鸣声,便冲破了宁静的夜空,整个村庄又开始行动起来。由于,正值板粟的收获季节,又逢国庆、中秋长假黄金周。在外经商、务工的年轻人携妻带子几乎回到了家,帮助采拾板粟。寂静的山村,顿时沸腾起来。小车停满了公路东侧、停车场。到了凌晨六点,便出现了千人空巷的场面,男女老少全部上山去了。
我披着朝霞,到了火烧岩寻找那片孩提的菜园,寻找流失的记忆,回想着戈壁上绿葱葱的葫芦,绽放着淡黄色的花朵;弯弯的茄子,包裹着紫色的外衣,过往的大叔在喋喋不休地夸奖某某人的孩子……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地在小路上往返几圈,却始终找不到菜园。四周已经是荆棘丛生,树木参天了。
我转头往下坂方向行走。曾经的崎岖小径,已经拓宽成绕村公路,通向茶园、板栗山与竹海。摩托车,三轮车,小轿车从山上山下往来穿梭。一畦畦整整齐齐的茶园,蜿蜒直达山顶,茶树如同理发师修剪过一般,完全没有参差不齐的境况,新芽已经被采摘完毕,剩下的是墨绿的叶子。从山下往上仰望,好像是白衣天使与绿衣园丁在蓝天下相拥飘舞,令人如痴如醉的感觉。
穿越茶园,我不知不觉进入了等头板栗林,一棵棵宛如巨伞的板粟树,连成一片,让脚下寸草不长,光滑整洁。翠绿的叶子间垂挂着一团团如刺猬般的果子,有裹着绿袍的,有探出头颅的。在山风的吹拂下,翩翩飞舞。突然,右脚一滑,差点摔了一跤。原来 ,踩到地面上的板栗了。
这时,有人在山上叫我:“洪,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二堂嫂在捡板栗。我说:“不知道板栗是怎么捡的,特地来看看。”边说边向堂嫂走去。
堂嫂的儿女都在福州经商。自从堂哥去世以后,堂嫂大多时间都在老家,管理着茶山、板栗山与竹林,除草、施肥、打药、采摘,家里家外的重担,全部落在她单薄的肩上。堂嫂告诉我:板栗不需要人工到树上去采摘,熟了自己会丢下来,有的连着壳子,有的光秃秃的落在地上。
我问堂嫂:“如果被毛茸茸的壳子包着,用手去剥,会刺伤手怎么办?”
堂嫂递过手中像蛇嘴般的钳子说:“一般丢下的板栗都会张开口子的,你只要用钳子将板栗咬住,再用脚踩下壳子,板栗就取出来了。”
堂嫂边说边示范起来。我接过钳子捡了几个,确实很快。堂嫂说,她一个人一天能捡一百多斤,今年的价格也不错,一斤能卖到七块五毛。板栗多的人家,年收入可以达到七、八万元。
走出板栗林,四周是一望无边的森林海洋,绿波荡漾。茶园,板栗,竹林,山连着山,树掩着树,张家的,黄家的,刘家的,连成一体。没有分隔,没有偷窃,没有霸占,没有欺凌。你帮我,我帮你,成了王大厝人相互信任、和谐共处的情怀。
老家的山全绿了,野兽又有恃无恐地猖獗了;老家的田却荒芜了,孩子们都远行了,未来的“三宝”又谁来守护?
老家是根,根深才叶茂;老家是源,源远才流长;老家是繁衍子孙的根源;老家是喧嚣过后的心灵静境!
注①早楻:农村装谷子、地瓜米的巨型木桶。
2017.11.8.于上海众汇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