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妹仔细摸了摸晒垫上的茶青有没有发烫,闻了闻烘炉里的茶叶有没有烘焦。觉得一切都很正常。便把生产工作详细的一一布置。回到家已经是夜间十点钟了。李老板坐在厨房的长板凳上与坐在对面的牛大妈聊天。
砖瓦厂停产后,李老板陆续运了三卡车的行李和砖瓦,回到泰顺了。现在只剩下一幢稻草蓬厂房,一座空空荡荡的瓦窑。小六子踩踏泥浆的池子,积满了雨水,漂着水黾。厂内破烂不堪,老鼠猖獗。一些残瓦断砖零乱堆着。李老板在老家盖了一幢五层楼的洋房,租了20亩地,办了一个养猪场。养了10头母猪,3头种公猪,自己培育猪崽。现己喂养了100头毛猪,雄猪均己作了绝育手术,毛猪陆续出栏了。李老板不但阉了自己养的猪,还常常吹着笛子,帮别的人家阉猪,抓着猪的两只耳朵,把毛猪扳倒在地上,用两根棕绳,捆绑着四肢,用双脚跪住猪大腿,一把弯弯的小刀,将肚皮割开一个小洞,伸进右手食指旋转一圈,挖出两个麻雀蛋大小的肉丸割下,再用针线把口子缝上,抓一把锅灰,涂了一下刀口,一头猪就阉好了。毛猪拼命的踢着四肢,竭力嚎叫;孩子们拍着手,活蹦乱跳。李老板在村庄名声大噪,成了镇压孩子们哭闹的工具。一旦孩子们哭闹不止,大人就会恐吓说:
“阉猪的李老板来了。再哭也把你的蚕蛹阉了。”立即会鸦雀无声。李老板笛子一响,或在巷子一出现,孩子们就纷纷躲避。
李老板还成立了一个车队,把出栏的毛猪运到丽水生猪批发市场去卖,再到上海面粉厂购买麦皮运回家作为毛猪饲料。
李老板跟牛家有一种特殊的渊源。他的年龄与牛大妈相仿,称呼牛大妈不叫”大妈”,而是叫“大嫂”。因为租牛的事,在集体化时期两家来往就比较频繁。每次遇到货郎担,李老板总是买些小鱼干送到牛大妈家。牛大妈也常常送些萝卜,青菜之类的蔬菜给李老板。由于你来我往次数多了,偶尔会被闲人看出了蛛丝马迹,闲言闲语满巷子飞。
“牛大妈常常一个人去砖瓦厂。”一个胖女人说。
”很晚了,李老板才从牛大妈家出来。”另一个高挑的女人说。
各种流言蜚语传到牛大妈的耳朵,也传到了李老板的耳朵里。两人也就渐渐地少来往了。一直到山妹向李老板借钱时,李老板才再次走进牛大妈的家。
那天,山妹带着苦脸走出砖瓦厂,到村庄别的人家借钱。李老板知道山妹借不到钱,买不成水牛,却不知道山妹借钱的真实目的。怕影响到砖瓦厂的正常生产,就悄悄地走进牛大妈家。牛大妈正好一个人在灶旁烧菜,见李老板不约而至,有些惊慌,但还是克制了自己,冲了一杯糖茶递给李老板。李老板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就向牛大妈了解山妹借钱的真实目的。牛大妈便把买牛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跟李老板说了,跟山妹说的如出一辙。李老板刚好从乡信用社贷款了180块钱,用于砖瓦厂资金周转。于是,决定先把钱借给她们,把租牛的事搞定。并要牛大妈不让山妹知道他来过牛家。牛大妈点头答应,李老板走出了大门。
李老板在老家盖的猪栏,还差少一点砖块,便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在废墟中捡了一拖机断块缺角的砖头。想跟牛大妈母女最后一次道别后,连夜赶回泰顺。牛大妈告诉他,山妹要到上海卖茶叶,可是对于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姑娘,牛大妈很不放心,不同意山妹远行,而山妹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去不可。母女俩吵了好几回。李老板告诉牛大妈,明天下午刚好有一车毛猪运往丽水,再到上海拉麦皮。牛大妈喜出望外,就把李老板留下,等山妹回来问问。
山妹看到李老板突然出现在家里,感到惊讶。说了一句:
‘’李老板,您好!好久不见”。便坐下母亲身边依偎着肩膀。牛大妈把刚刚了解的一些情况,说了一遍。山妹听到李老板会带她去上海,喜出望外,禁不住跳了起来:
“太好了,李老板是我们家的大贵人。”便要求李老板留在家里过夜,明天天一亮就动身,李老板觉得孤女寡母的,怕不方便,就去叫上司机到小六子家过夜,顺便看看小六子的父母和他的哥哥。
自从小六子失踪后,家里变了很多,哥哥沉默不语,认为弟弟的出走跟自己有关。当初要是不把他留在砖瓦厂,他就跟人到外地劈山造林去了,就不会有失业的事。小六子的父亲天天抱着酒壶,喝得满面红光。母亲变得憔悴,满脸皱纹,头发全白了。李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5元版的新票子,刚好100块钱,塞给小六子妈,并安慰了一番,就到客房睡觉去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山妹背着包袱,提着两袋茶叶与李老板站在拖拉机的砖头上,抓着前边扶栏,头发往脑后飘着,像孔雀开屏在风中飞舞。太阳爬上树梢,天边挂满了彩霞。她想起了母亲告诉过她的一句气象谚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估计天要下雨,希望司机开得快一点,早点到李老板家躲雨。又不敢催司机开快车,只能闷在心里。脑海里幻想着上海滩的场景。
山妹没有去过上海,不知道上海究竟有多大。对上海的了解大多是从电影里看到的打打杀杀。马啸天,马永贞,黄金荣,杜月笙,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帮派争斗高手。不禁毛骨悚然。她听说过外滩,南京路,城隍庙很繁华,一定得去逛逛。
李老板告诉山妹,下了坡就到家了。司机为了节省柴油,把拖拉机挂到空档熄火滑行,拖拉机渐渐地停止声响,越滑越快,司机突然惊叫一声:
“刹车坏了,赶快跳车。”
山妹慌忙地跳向马路,接连翻了三个跟斗,右腿撞到路边的石头,昏迷了过去。拖拉机连同司机冲入了坡下的湖中,激起10米高巨浪,沉入了湖底。李老板来不及跳,被甩在湖面上,喝了一肚子的水,抱着一根木头飘向岸边,拦了一辆绿色吉普车,把山妹背到车上,送到泰顺县医院。山妹被推进了手术室,由于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山妹血型是AB型,县医院血库存量不够,要到市医院调血,至少要三个小时,山妹生命垂危。李老板在百般无奈之下,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卷起袖子抽血化验。医生告诉他好消息,两个人同属于AB血型。李老板被推进了同一个手术室,躺在山妹旁边的推床上,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山妹的血管。山妹仍处昏迷状态,右腿粉碎性骨折,钉上了两块钢板,肿得像一根木头,打着石膏。醒过来时像做了一场梦,发现右腿不能动荡,泪水湿透了枕头。李老板觉得抢救了山妹的生命,有着一种光荣的成就感,脸上露出笑容,坐在山妹身边,端着一碗鸡汤,一汤勺一汤勺的喂着山妹。山妹望着李老板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初,如果不是李老板的支持,就买不了水牛,也就不会再次遇到铁蛋,更不会去承包茶山。如果昨天没有碰到李老板,就不会发生车祸。如果没有李老板及时抢救,她已经成为地下鬼了。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感恩,还是埋怨?心里五味杂陈。她又想起了母亲一个人在家牵挂她。于是,让李老板去电话局,打个电话到大塬村部转告母亲,就说他把自己已经带到了上海,一起都很顺利。李老板按照山妹的意思,打通了电话,让村部小鬼转达牛大妈。
山妹在医院躺了三天就被抬到李老板的洋房了,坐在阳台上看到了那条陡坡,那个湛蓝色的湖,想起湖底的司机,身子又颤栗了起来。山妹在这幢洋房里调养了一个月,伤势慢慢的康复了,扔掉了拐杖。跟着李老板参观了养猪场,看着一头头肥壮的黑毛猪,心里不停地称赞李老板能干。不禁想起了老子的两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认为,如果砖瓦厂没有被关闭,李老板还是住茅棚,不会盖洋房;如果砖瓦厂没有被关闭,李老板就不会改行,开办养猪场。同时,也认为这场车祸并非全是坏事,拖拉机发生的事故,本来就很多,村庄里的好几个伙伴被它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自己能够死里逃生,是老天爷在保佑。
山妹要继续前往上海了,考虑到安全问题,李老板不让她坐运猪车,改坐直达上海的班车。李老板让女儿到街上为山妹买了几件换洗衣服,装进人造革背包里。这是自己用了十多年的背包,梭角磨破了皮,露出斑斑的白点,送给山妹作为记念,让她记住大塬砖瓦厂,记住两人同生共死的日子,时刻提醒安全第一。同时,塞给她500块钱路上备用,山妹觉得一场车祸把李老板一家折腾的够呛了,不好意思再拿李老板的钱。于是,客气地推脱了一番婉拒了。李老板才把票子收回,放进口袋。
山妹挎着背包,拜别了李老板一家子,转过倩丽的身材爬上了班车。李老板望着命途多舛的少女,闪出了泪花。班车启动马达慢慢的离开了山城,驾向陌生的城市,在沙土路上卷起尘埃飞扬。夜幕徐徐降临,班车在深山密林中开进一家饭店,立即关上大门,不许旅客跑到别家饭店吃饭。饭店员工态度恶劣,不许旅客挑刺,一位旅客嫌弃饭菜量少,跟分菜的人理论了几句,便遭到拳脚相向,鼻子出血。山妹掏出一张五块钱的票子,买了一碗街上只卖一块钱的拌面,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吞着。班车司机与售票员坐在包厢,大鱼大肉,免费白吃。饭店老板嬉皮笑脸的塞着红包。
班车亮着两个车灯在黑夜中穿山越水,车内一片漆黑,鼾声如雷。山妹靠着椅子,毫无睡意。她想着山上的茶叶是否采摘完毕,加工是否正常?她想起了母亲16岁来到牛家,为婚姻、为家庭所作的牺牲。今年自己也刚好16岁离开家乡,为茶叶,为事业抛弃母亲,不能给她好好地享福,反而让她牵肠挂肚,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又想起了铁蛋,生意做的怎样,茶叶的销路如何?还有小六子,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到底是死是活?
班车在山路上跑了12个小时,停在梅陇车站。星星眨着眼睛,路灯稀稀疏疏,昏黄无力。山妹挎着背包走下车,掏着衣袋,翻遍背包,查找铁蛋寄来的信封,上面有他的地址。却不见半片纸头,这才想起了信封塞在包袱里,绑在拖拉机扶栏上,在一个月前就和两袋茶叶一起沉入湖底了。顿感茫然与无助。一群皮条客围了上来。
“美女,要包车吗?到火车站10块,人民广场5块。” 一个皮条客挥着手招揽。
“美女,住酒店吗?单人间一个晚上20块。”另一个皮条客尾随着。
山妹想起了上车之前,李老板吩咐她的话:“上海车站、码头拉皮条的人多,不要理他,以免受骗上当。于是,山妹朝着皮条客摇了摇头,快步逃离。
“乡巴佬!”皮条客追了几步,见客人不搭理他们,扔下一句上海人骂外地人的话,又回车站去了。
山妹的胸口像兔子闯过“嘣嘣”的跳。看到路边有一幢三层楼矮房子,挂着“为民旅馆”四个字,就撞了进去。心想:天还没有亮,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先住下等到天亮再行动吧。掌柜是一个胖女人,躺在椅子上打盹,见了客人立刻爬了起来。
“你要订什么房间?”胖掌柜揉着双眼,张着大嘴,打着哈欠问道。
“20块的单人间一间。”山妹回眸看了背后一眼,发见没人跟踪,双手顶住心脏,伏在柜台上回答道。
“20块的只有3人间,单人间要50块。”
“ 皮条客不是说单人间20块,怎么店里比外面的还贵?”
“ 皮条客外面说的单人间,就是店里的三人间,一个房间回扣10块钱。”胖女人埋怨皮条客捣浆糊。
山妹摸了摸口袋,身上只剩下300块钱,没有带贵重物品,便向胖掌柜付了50块压金,把250块放进内衣袋。登记了一个三人间的床铺。
为民旅馆是一幢砖混结构的三层房子,山妹住在三楼301房间。房间里放了一张桌子,桌上立着一个篾壳热水瓶,一个塑料脸盆,三只玻璃杯。三台简易床架,床上铺着一张棕垫,一张草席,折叠着一条毯子。两个陌生女宾客,呼噜呼噜的做着美梦,山妹睡在朝着马路的窗户边床铺,经过一天的颠簸疲惫,生怕口袋里的钱被人偷走,就和衣躺在床上,拉过毯子盖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2019。3.12.于上海众汇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