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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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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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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洋芋握手

洋芋是我与生俱来的食物。从我记事起,洋芋既是我的主粮也是主菜。一窖洋芋、一缸酸菜和苞谷面是冬天的标配,单调铺满了锅台、装满了饭碗。“早上吃馓饭,中午打搅团,茶饭要多样,晚上擀片片”,简单的排列组合很难勾起对食物的憧憬。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点白面。合作社时,父亲被生产队派到林场育林,回家时布袋子里装着屈指可数的几个白面馍馍,略带土腥味的白面馍馍刺激味蕾后留下的愉悦,塞满了儿时的记忆。

洋芋、苞谷面、酸菜是把我一寸寸养大的铁三角,可它们在我心里的地位却不尽相同。酸菜世的穷又略显娇贵,毛病太多,很难伺侯,搞不好就坏了,上中学时自己做饭,带的酸菜是吃一半倒一半,从学生时代开始酸菜已是可有可无了。在外地上了四年学,印象中从来没有产生过非常想吃酸菜的欲望。可不知道为什么,对苞谷面的厌恶远超其它。中学时,当我忘乎所以的贪玩一段时间,一旦想起实现不吃苞谷面这个目标,我会努力学习一阵子。告别苞谷面就是支撑我努力的理由之一,能吃上国家供应的白面几乎是我的终极目标,从能吃上白面起心里暗暗发誓,有白面绝不吃苞谷面,这个信念在大脑的深处存续了好多年。

与苞谷面是孪生弟兄的洋芋却从来没有讨厌过,一直以来,不管是吃面条还是一锅面片,只要里面切上洋芋,把洋芋煮绵,汤里隐约看见亮晶晶的淀粉,就能吃出儿时急需抵抗饥饿时对食物迫不及待的渴望。

洋芋在我的饮食世界是永恒的存在。

洋芋原产热带美洲的山地,不知是什么机缘跑遍全球温带地区。洋芋的名字随地方而不尽相同,土豆、地蛋、香芋、山药蛋、芋、洋山芋、山药、地瓜、馍馍蛋等等,最正规的名字是来自教科书上的马铃薯。

与洋芋同属茄科的辣椒、茄子、西红柿人们吃它的果实,洋芋食用的却是它的块茎。也许是洋芋觉着自己的果实太小又不能食用,就另辟蹊径,努力把茎憋出一块来,从大自然中集合了淀粉、蛋白质、多种维生素、无机盐、膳食纤维之后,埋在地下,把营养价值高又易于吸收作为安身立命的本钱,让生命延续,把存在感刷在人们胃里。这让我看到了把一技之长放大的草根们头上的光环,用平凡诠释伟大,实践着“一招鲜、吃遍天”。

立地条件较好的土地早就被水稻、小麦、玉米、高粱等现在的或曾经的主粮占了,眼下各种各样的果树或经济作物也在渗透,与主粮博弈势力范围,洋芋便挤了在低纬度的山区和中纬度地区,这正中洋芋“喜凉”的下怀。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只要不太热地方都能种植,可惜只能享用主粮和果树挤剩下的土地,即便如此,洋芋还是很满足地享受着阳光雨露,就像壮年时的父亲年复一年地伺弄家里的责任田一样坦然。

惊蛰一过,万物复苏。开始忙乎,准备种洋芋。扒开洋芋窖门上的土,翻开窖门上盖着的苞谷杆,把作为种子的洋芋一笼一笼拾出来。窖里的洋芋早已蠢蠢欲动,个别不安分的芽早就从洋芋芽眼里钻出来了。

洋芋的种是切出来的,来自洋芋本身,属于无性繁殖,我不知道作为果实的洋芋铃为什么不繁殖后代,作为种子既然没有传种接代的功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顿感好笑,觉得太过于功利,名非得要副实吗?占着岗位不干活的人有的是,而且是昂着头的,脸上还不时飘过狡黠的笑。洋芋铃成熟之后是低着头的,我不知道洋芋铃低头是无用之用的觉悟?还是感到无用的惭愧?反正表象是谦逊的,不至于趾高气扬。

洋芋主要靠基肥,冬天已经送到地里。春风到清明就是下种的时间,只要不是地皮皲裂的干旱,切好的洋芋籽下种20天左右就从土里钻出来了,在洋芋出土前,荠荠菜、马刺根、蒿类、狗尾巴草、问荆这些杂草,早就在陆陆续续碾压着洋芋的生存空间,和洋芋抢阳光、抢空气、抢水分,最关键的是抢土里的营养。只要是生命,竞争便是宿命,丛林法则无处不在。其实人和洋芋区别有多大呢?人从走出襁褓那一天起,便一步步踏进了名利场。而洋芋秉持是顺其自然,不会自寻烦恼,就凭这一点,洋芋给我树了一个难以企及的修行高度,庄子留下一个忘记“忘记”,已非常人之道,何况洋芋连“忘记”也没有。

洋芋出土,苗子一天天长大。除草是规定动作,父亲的大半辈子精力在和杂草作斗争,只要伺弄庄稼,和杂草的斗争便在持续,把周而复始的无奈踩在劳作的脚印下,一锄一锄地埋在瓷实的土里。洋芋地里的杂草在明处,无处躲藏,即便是根很发达的水蒿,费劲一点也能除掉,只要有充足的精力,可以让地里寸草不生。人心里的杂草看不见摸不着,自己还维护着,别人能清除吗?看来教化人心的难度比伺弄庄稼要大得多。

壅洋芋是务洋芋的重要环节,就是把土壅到洋芋的苗周围,土堆子越大洋芋长的越大。洋芋是壅大的,不壅长不大,这是儿时就知道的绝对真理。而这个“壅”字我们当地人从壅洋芋引申到了壅人,不太准确的理解就是不怀好意的无原则的略带调侃的鼓励。说实话,方言里的有些字很难从文字上表述,“我不是壅大”就是对被壅的自知。其实人和洋芋一样是需要壅的,虽说带有贬义。试想当一个人长期置于打压、讥笑、批评、责骂、责怪、教训的环境下,肯定在日复一日地践行着“跳蚤效应”,那个目标高度也在日渐降低。因此应该感谢那些“壅人”的人,一个人的成长和成熟离不开他们。

洋芋苗长大以后,拥有空间的绝对主权,把绝大部分阳光独享,用不完的挥霍,抢不到阳光的杂草便消失在岁月的长河。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收洋芋基本没有技术含量,只需要力气。逆光合作用释放的能量支撑手脚做着几个机械动作,抡起镢头挖、俯下身子捡、归堆后运输,最后或回到窖里完成轮回,或加工成产品实现升华,或走向市场进入别人家的餐桌。

洋芋的利用就是提取淀粉,俗称粉面子,是洋芋的精华。以前是手工制作,擦洋芋粉的擦子是自制的,把废电筒的铁皮切开,用钉子钉出一排排小窟窿,再把铁皮有毛刺的一面朝上,钉在木板上就成擦子,算是废物利用。把洋芋一颗一颗擦成稀糊糊,倒上水洗,过滤后沉淀、晒干。手工制作粉面子费时费力,现在是用粉碎机,效率比人工高得多。

洋芋粉条便于储存,是农家必备的。冬天是农闲,便是农家挂粉的时间,当然天寒地冻也是挂粉可利用的天时,当粉条从锅里煮熟捞出来后,挂在露天的绳子或杆子上就冻住了,粉条立即定型,挂在外边慢慢地冻干,冻干后的粉条能存放好几年。手擀粉可以随吃随做,现在做手擀粉基本上是自找乐趣,做起来嫌麻烦又想吃的话,随时能买到,毕竟社会的分工已经越来越细了,越专业化了。

餐桌上的洋芋确实是很好的食材,基本上和所有的食材都能搭配,不挑肥拣瘦,不嫌贫爱富。烹饪方式很多,炒、爆、熘、煎、烧焖、煮、炸、焪、蒸、涮等不一而足,既能踏入高档餐厅与金碧辉煌、灯红酒绿为伍,也能走进街头巷尾、小灶案头,融入寻常百姓家,既能与马牛羊猪的肉亲密无间,也能与萝卜青菜等家常菜拥抱。洋芋作为食材就是团结和谐的楷模。

大多数食材味道的存在,基本上是碾压与被碾压,可洋芋甘当配角又不失存在,没有突出的味道,其它食材又很难掩盖,能把配角当的如此炉火纯青的不失为一种能耐,更是一种境界,憨厚中透着精明,谦逊中隐着傲骨。

最简单的吃法就是把煮绵的洋芋拨了皮,在碗里拿筷子捣碎,撒上盐、调上油泼辣子,搅匀就吃,这是我小时候的吃法。

如果把煮熟拨了皮的洋芋放在碓窝里,用木杵不停的捣,直至捣成筋胶,调上食盐、油泼辣椒、醋等调料,就成了洋芋搅团。这个费力费功夫,当然吃起来就有力气和功夫交织的味道。功夫的另一个侧面就是时间,任何在人前显贵的成就都是人后时间的堆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高价位的菜肴除了贵重的食材、精到的火候等因素外,便是凝聚着功夫,一如百年老店里沉淀下来的品质。

“快手”上一群人在地埂上掏一个灶,上面把大小差不多的土疙瘩垒成中空锥形,用柴草烧火,我很好奇,开始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后来才知道是焪洋芋。一看便是集体劳作时野外对付生活的一种方式,如今他们焪的不仅是洋芋,而是一种情结、一种回忆、一种怀念。一大帮人聚在一起焪洋芋,麻利的动作、脸上的笑容,透出热闹掩盖下的寂寞。

据说厨师入门必须跨过炒洋芋丝这一关,考刀功,也考火候。刀功是练出来的,需要流血流汗,火候需要琢磨,把“少许”、“适量”、“八分熟”这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词变成自己的感觉,需要的不止是功夫,还要有悟性。

洋芋的烹饪方式非常多,能在东西南北的菜系里游荡,作为小吃走进了大街小巷,很受食客的欢迎。可惜我是温饱型,见过的太少,记住的不多。

洋芋的药用价值,被满世界的食用功能屏蔽了,补气、健脾、消炎的功效躺在中药典籍里,无人问津。

在上学的时候,外省同学叫我洋芋蛋,当时对这个没有恶意的调侃感到自卑。洋芋几乎全国都有,为啥叫甘肃人洋芋蛋呢?绝不会是因为洋芋产量的原因。种洋芋的地方受各种条件的限制发展很慢,与发达地区的差距越来越大,洋芋和欠发达绑在一起,大概是洋芋代表落后吧。

知天命之后,吃的洋芋越来越多,与洋芋的对话越来越投缘。洋芋就是一本书,越读越有味道。洋芋哲人般的存在,不停地拷问我的灵魂,拷问我对存在。如果现在谁叫我洋芋蛋,我会乐于答应,发自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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