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歌以其昂扬的基调、浓郁的情思、壮大的气魄和玲珑的兴象展现了大唐帝国辉煌的时代风貌,而兴象上的完美创造,其实在初、盛唐之交的张若虚的作品中就已得到体现,从其最具代表性的七言古诗《春江花月夜》可以找到明显的迹象。
这首诗以其纯美的意境和幽邃的哲思而扣人心弦。作者围绕情思对意象进行精心的构造并加以提纯,而同时又将情思升华到哲理的高度,即对情感进行深度的提炼,从而使得意象精美、情致遥深,而情与景又自然交融,遂留给读者涵咏回味的无限空间。
来看一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是一首长篇歌行体,采用的是乐府旧题,但作者却赋予了它全新的内容。诗人先从春江夜色入笔,描绘了一幅宁静幽美的月光图。作为中心意象的“月”,极具风采和神韵,显得摇曳多姿。伴随着涌动的潮水,一轮明月从朗阔的春江冉冉升起,柔和清亮的月光一泻万里,辉映在潋滟的碧波里,铺洒在郁郁的花林间,流宕在盈盈的轻霜里,融合在纯净的白沙中。作者在描写这番景象时,可谓是匠心独运,构思精妙。为了表现出一种空明澄澈的诗境,他对入诗的景象作了精心的选择和完美的提炼。首先写春江之平阔,为月的升起与朗照铺设背景;然后,写月与潮俱生,潮水的涌动为月增添了力量、气势和神采,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感觉,展现出一幅壮美的图景。而当明月高居中天之后,挥光万里,于是波光滟滟的春江便笼罩在一片朗朗的月色之中,此时意境由壮美而嬗变为静谧与浪漫。接下来,作者把视域扩展开来,随着迂回流转的江流一直到了郊外姹紫嫣红的花林,把月光挥洒在其上的景象用“皆是霰”作了高度的提炼,又于是变幻出了一个奇丽而朦胧的意境。接下来的两句笔法更加空灵缥缈,写月光在流霜里、在白沙上的印象,是只见月光而不见物了。月光的明净含化了柔细的白沙,直把它们融进了一片晶莹之中。作者开篇的这八句单纯写景,笔法十分灵动,构景亦十分精细,臻于一种“无我”的化境,大自然的美与和谐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春江月夜如此之美,引得诗人陶醉其间,也触发了他对人生的深沉思索。其后八句,由前二句的写景渐入后六句的写情,传达出了时空无限的宇宙意识和似水流年的生命感触。而这种对宇宙和人生的深度体认,使诗人把目光自然投向了一个敏感的人群---游子思妇,并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他们在美好月夜的情感和思绪,从而把抽象深邃的哲理演化为普通的人类情感。从“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转入叙写游子思妇的离愁别绪,为空明的诗境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白云”、“青枫浦”、“江中扁舟”、“明月楼”不仅构筑了优美的意境,而且还寓意着两地爱人的绵渺情思,可谓意蕴深厚、情致宛然。此四句在空间上跨度很大,立体交叉式展现了游子和思妇所处的情境,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浓缩性。接下来,诗人便分别细写思妇和游子月夜曼妙的情思和心灵的感动,而“月”似乎是他们恋情的传递者和见证者,它是那样的柔情似水,又是那样的善解人意,恰似洞悉离人的桩桩心事,却又脉脉不语,只是如影随形地伴在他们身边,以委婉含蓄的方式传达彼此幽微的心思。前八句写思妇的情态,“月”在当中起了主要的烘托作用。月光洒在妆镜台上、玉户帘中、捣衣砧上,触处生情,激起了她内心的眷恋与惆怅,而此时月色的缠绵正与女主人内心的缱绻相互映照,显得愈发凄美动人。相比思妇,游子的感情来得更为深沉和凝重,从“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二句能明显感受到这种意绪。游子渴思故乡,憧憬乘月而归,盛满他胸中的那番离情别意,伴着残月之光,足可洒满江边的密密繁林。
综观全篇,画意浓浓、情思绵绵、诗韵袅袅、理趣悠悠,大自然的纯美、爱情的深挚以及深沉的宇宙生命意识暗暗交汇,诗歌的境界被无限升华了。在初、盛唐时期,类似境界圆融、兴象完美的作品还有不少,比如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等,此处不再一一品赏。
由此可见,初、盛唐过渡时期的诗人已十分着意于诗歌情景的提炼和意境的巧构,他们所造之境都浑融而不可分割,不仅体现了景的自然与纯美,更表现出了情的真挚与浓烈,而景的色彩与情的基调又高度和谐,景与情能彼此相衬、彼此配合,没有留下丝毫的疏离与间隙,从而体现了“兴象玲珑、不可凑泊”的艺术造诣。从这个意义上看,张若虚不愧为“盛唐之音”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