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乍到
腊月二十七,竹猗早早起床了。吃过早餐,才收拾好屋子,丈夫大勇就从单位来电话说他母亲快到小区门口了,竹猗来不及脱一身棉睡衣便匆匆下了楼。这回是托本市D县的朋友,从当地养老院开车接婆婆来市区的家中过年。刚到小区门口,婆婆就从正前方一辆红色轿车里随着司机出来了。她定睛打量小区门头,笔直的身板罩一件印有团花的深红色缎子袄,衣领绕着一圈精匀的黑绒,映衬着满头银丝,显得格外精神。竹猗赶紧上前谢过司机,接过行李并搀住婆婆,在一阵寒喧中走入小区。没说几句话,婆婆就问:“你大哥知道我来了吗?”“知道,知道”,竹猗连连应答。还没到单元楼门口,婆婆又问:“已经告诉老大我到这里来了吗?”竹猗心想:都说婆婆有老年痴呆,还真是的,才说了的话瞬间就忘了,于是又重复回答了一遍。不出竹猗所料,同样的发问在之后的几天里婆婆重复了无数遍,直到住在本市的大哥亲自来把她接去。
二、追问
在竹猗家的几天,婆婆除了反复追问大儿子是否知道她来S市的情况,问得最多的便是竹猗儿子为何过年也不回来的事。婆婆的记忆中一直烙着小孙子在内蒙上大学的印记,于是对着竹猗和大勇开口闭口都是:“小瑞在内蒙古上大学过年也不回来吗?”待夫妻俩轮番告诉她孩子已出国读研的事,她必是先称赞一番,无外乎"小孙子有出息为家族增光"之类的话,最多不过十分钟又问:“小瑞在内蒙古上大学过年也不回来吗?”起初,夫妻俩还会耐心回答,次数一多,都有些不耐烦了。
三、好动
婆婆在养老院呆了多年,已经不习惯普通的居家生活,加之生性好动,来竹猗家的第二天就有些呆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回养老院。竹猗只好一得空就陪她下楼去四处闲逛。没有电梯,一天好几趟徒步上下七楼,把个竹猗累得不行,大冷天的额头、背上还直冒汗,而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太太,居然气定神闲!偏逢这几日风急雨骤、天气湿冷,不好登山临水,也不宜走街串巷,只能在小区里打着伞漫无目标地转来转去。即便如此,老太太兴致还是很高,只要能到户外去,她浑身是劲,脚下不停地走,嘴上不停地说。竹猗不知道和她聊什么,大多时候都是在有心无心听她津津有味、翻来覆去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着实体会到耳朵磨出老茧是怎样一种滋味!
四、糊涂
竹猗素知婆婆记性不好,但没想到她会“糊涂”到如此程度。婆婆来的第一天晚上,竹猗的父母就来探望。一开门,竹猗的母亲热情地向婆婆打招呼,嘴里说着“亲家母”,婆婆也非常自然客气地回应。坐下来闲聊时,婆婆说竹猗的母亲比原先瘦了,但肤色还是很白,又说竹猗的父亲仍旧老样子不显老,当得知竹猗父母爱好打乒乓球后,便说自己这些年天天都在老年大学活动,参加了很多项目,而且门球比赛得了第二名。正在厨房洗碗的竹猗听得分明,知道婆婆在扯谎,她自打去了养老院,就没再挨过老年大学的门,于是出来扯着嗓门纠正了好几次,可婆婆似乎没听见,依旧在竹猗父母面前重复同样的话。待竹猗父母离开后,婆婆突然奇怪地问大勇:“刚才那对老夫妻是谁?”大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很快意识到这是老年痴呆的表现。而竹猗不信!竹猗发现这其中不符合起码的逻辑,于是反问婆婆:“您说不认识他们,为什么交谈时还提到他们原先的样子?”婆婆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只是觉得他们眼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大勇看着竹猗笑道:“你看我妈糊涂不糊涂?”生性敏感的竹猗对此半信半疑。之后,婆婆就离奇地出现了好几次失忆的情形。
一次,竹猗在楼上干活,婆婆在楼下客厅看电视,看着看着,发现周围没人,于是大声喊竹猗。竹猗只淡淡应了她一声,径直做自己的事。之后,就听见婆婆在楼下神神叨叨地问:“竹猗,我这是在哪里?在养老院吗?还是在医院?在宾馆?”竹猗吃了一惊,“不会吧,难道发病了?不对,不对”,竹猗从前次父母来探望的那件事就开始怀疑婆婆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竹猗心里有了戒备,没好气地说:“妈,您不是故意的吧!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哪里?”谁知婆婆根本不在意竹猗的反应,只是不停地问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为什么来这里,竹猗最后冷冷地给了一句:”妈,您自己好好想想,应该知道自己在哪里的!”不多久,大勇下班回来,竹猗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正说着,大勇的手机响了,是P县的叔叔打来的。当时,夫妻俩正在厨房忙乎,大勇便让他母亲来接,随口说了声是叔叔的电话,再看老人家拿起电话笑呵呵地说“是阿凰吧,我来S市老三家过年啦!”听此,竹猗和大勇相视一笑,都若有所悟......后来,大勇告诉竹猗,有一次他和母亲出去散步,母亲非常清晰地说出大哥家在X小区的五楼,我们家在J小区的七楼,分毫不差,怎么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呢?
除夕前一天中午吃过饭,老人家的一颗假牙突然掉下来了,大勇扔下饭碗就带着母亲往诊所赶。跑遍了附近的诊所,无一营业,只好上医院。从医院回来已是下午三点多,大勇带着倦意对母亲说:“我午睡一会儿,起来和竹猗陪您一块儿去龙潭湖公园走走。”老太太很开心地答应了。竹猗也跟着睡下,但一直没睡着。约摸半小时,就听见婆婆走过来的脚步声,到她卧室门口直向内张望,然后走开,大约十分钟后又来张望一次。竹猗索性起床。婆婆一见她,就问:“大勇还在睡吗?”竹猗“嗯”了一声,婆婆咕哝一句:“都睡一下午了。”竹猗恼了,说:“妈,您这话就不对了,他才睡了四十来分钟,之前不是一直陪您装牙齿嘛!”“装牙齿?我装了牙齿吗?”婆婆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怎么?才发生的事您就忘啦!”竹猗又惊又气。
正月初一晚上,大哥来电话说明天接老母亲家去玩一天。当天夜里,婆婆频繁起夜,竹猗记得不下三次。凌晨四点来钟,婆婆正式起床了,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同时不断地喝着水,还不时来她房间张望。竹猗被吵得睡不着。七点许,竹猗听见婆婆开门出去的声音,能感觉到门是虚掩的,赶紧起床。大概一顿饭的工夫,大勇的电话响了,是大哥打来的,说老人家已在去他家的路上,但迷路了,要大勇赶快去找。话音刚落,婆婆的电话接踵而至,说自己在外面街上找不回来了。听此,大勇倒不甚担心,他通过几天的观察,相信母亲不会走远,更不会走失。等到了小区门口,果不出所料,母亲就在门外走来走去。大勇有些按捺不住情绪,觉得母亲是在嗐闹,因为一大早母亲先把电话打到D县养老院说自己迷路了,养老院便联系到家在当地的妹妹小雪,小雪又辗转打电话给这里的大哥,整整绕了一大圈,这通电话下来把几家人都惊扰了。大勇简直是声色俱厉地对母亲道:“你干嘛要这么折腾,养老院还以为我们做子女的大过年的都不管你呢!”母亲咕哝了一句:“我哪打了养老院电话?”“好,你把通话记录翻给我看!”大勇大着嗓门指指点点道。听这话后,母亲低头不语。
最让竹猗哭笑不得的是婆婆找杯子的情形。一天早晨,婆婆说茶杯找不着了,竹猗有情绪没理她,埋头在厨房做早餐。然后,婆婆左顾右盼,拿起茶几上一个贴着“有机藜麦”标签的空塑料瓶到竹猗跟前问:“这是我的茶杯吗?”竹猗一瞅,差点没气乐了,说:“你应该认得自己的杯子!”“哦,那就是我的。”婆婆说罢,就要往里头添水。竹猗赶紧阻止道:“这个瓶子不干净的。”婆婆不理睬,把热水瓶里滚烫的开水直接往里倒,只见轻薄的塑料瓶瞬间塌陷成了一坨,气得竹猗夺过变形物甩进了垃圾桶,说:“可惜了,本来还可以来装装粗粮的。”婆婆一转身,瞅见餐桌上有一个装满水的咖啡色玻璃茶杯,喃喃道:“那就是这个了”,拿起来仰头就喝,竹猗大叫一声:“那是我的杯子!”一把抢过,“哗”的一声倒尽里头全部的热水,气呼呼道:“你的杯子是不锈钢的,和我的相差那么远,怎么会认错!”婆婆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渐渐地,竹猗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自己和丈夫冷落了婆婆或者答应带她出去玩没兑现或者有什么事让她不开心了,她就会严重失忆: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还可能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五、清醒
婆婆在竹猗家呆到第五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竹猗看她如坐针毡的样子,怕把她憋坏了,就和丈夫商量着赶紧送她回养老院去。临行前,婆婆到阳台去了好几趟,每次都对着晾衣架上下左右扫视好几遍,有时还弯下腰盯着那个晾满袜子的圆形架审视老半天。竹猗好奇,趁婆婆不在阳台时去瞧瞧,只见原先晾晒婆婆三条内裤的衣架空荡荡地在风中飘摆,整个晾衣架没见落下婆婆的任何衣物。转到婆婆睡的房间打开她的行李包,发现三条内裤整齐折叠在其中,自带的两条毛巾也都收纳了进去。不一会儿,婆婆在卫生间喊她,竹猗过去,婆婆指着一对牙膏牙刷问是不是她自己带来的。其实,牙膏是竹猗给的,婆婆来时只带了牙刷,但竹猗不愿和糊涂的老人掰扯这些细事,就点了点头。婆婆走后,竹猗来到卫生间,蓦地看到那只她给婆婆的牙膏孤零零地躺在洗漱台上,婆婆只带走了属于自己的牙刷,竹猗愕然......
之后,竹猗沉下心来回顾婆婆来家几天的情形,觉得其中疑点重重,如同一团迷雾。说婆婆有老年痴呆吧,可她行动敏捷、精神矍烁,而且在某些细节上表现得比正常人都清醒;如果不是,那她的一些极不合常情的怪异举动又该作何解释呢?竹猗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