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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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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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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魂回家的水井

关于井的概念,久居城市的人们,大约都已忘记了它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重要载体那甘甜的模样了。平日里见到听到的仅仅是污水井,电缆井,电梯井这些工业化的玩意儿。对于水井的最原始物理,在那些慢慢离开农村迁徙到城市的人们的生命密码册里,已经渐行渐远渐无书了。

无奈地割断水井与人类的思想脐带,生活就失去了情趣盎然的美好意义。忘却了水井生生不息的价值观念,以及有人类以来对水井的所有尊重,一切文化就有了陷入无知沙漠的危险。

水井的诞生,和人类文明的进步紧密相关,井的挖掘,冲破自然的局限,为文明的发展争得一块自由的空间。远古人类逐水草而居,水井的发明,扩大了人类认识世界的视线,促进了人类迁徙的步伐,巩固了人类群居的村落,保障了人类饮水卫生的安全。井以其甘甜清冽的饮用水功能而造福天下苍生,并因其充满着的活力为人类的平凡生活增添放飞想象的空间维度。

发明了水井,人类从此步入了进化的快车道。一眼井的好劣,可以决定一个村落一个部落乃至一个民族的繁荣或衰败。水井里圆圆的水面,,就像千百年遗存的数码光盘,记载着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的沉重历史。

一口古朴的水井,最能代表故乡家园的乡土文化情结,一碗清冽的井水,常让游子心中充满离愁别绪。所谓背井离乡之说,不过是一种乡愁的无奈宣泄。

我是山村里长大的孩子,对于水井,从小就存在一种敬畏感。在我的老家,村子开始叫个村庄的时候,先人们就在罗盘的指引下,掘地成井,画地为田。正如诗句“清泉供百口,香水养万民”,“神佑灵泉万代流,井如德水千秋涌”,我的先人们在那口牵着我的魂魄的水井旁开始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续,甘甜的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

童年的我,瘦弱多病。某天,高烧几日不退,水食不进。躺在炕上昏昏沉沉,飘飘忽忽时只听忧愁焦急的母亲和村里的一位老人在轻声拉呱我的病。

“这孩子,怕不是黑夜出去丢了魂?”

“那咋办?”

“得按老法子,半夜去水井旁把孩子的魂叫回来,那小魂肯定找不回家了,丢了的魂暂时也走不远,一般就在水井那里。”

我在昏迷中感到了神秘的事物,隐隐听到老人对母亲的安排,悄悄记住了叫魂的一切流程,并且在潜意识里很期待夜幕的降临。因此我也认真考虑了好长一会儿,我那单薄的魂魄是否真的就在老井旁游荡,是否独自在固执地等待妈妈的轻声叫唤?

缺医少药的年代会无限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虚弱的我暗暗观察着母亲悄悄地忙乎祭品,我单纯的思想在阳光照进屋子时轻轻飞舞。一般来说,我是很恐惧夜晚的来临。这使我难以想象,我那丢掉的魂魄真的那么大胆,敢独自在黑黑的夜里游逛在神秘的水井旁。终于等到了夜深的时候,昏暗的灯光下,妈妈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在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妈妈轻轻出门,独自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

一夜过后,在我醒来的时候天已放亮,母亲在摸我的头试探温度,脸上露出难得的喜色。

就这样,连续几天,母亲都在夜深的时候,到水井旁呼唤我的名字,央求着让一个不听话的淘孩子赶快回家。

我的病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就好了,水井与我的灵魂的关系就此成为了幼小的我难解的心结。以后我每每走到这口井旁,我就会想,难道真的是老人说的,咱们村的水井牵拽着全体村民的魂魄。我病了多天,没有饿死,是我的魂魄一时走不了。我的精神世界里,已经毫无疑问确定了,是村口的水井,吸引我不小心丢掉的魂魄始终游荡在它的旁边,井里的水养着它,让他在妈妈的呼唤下想起回家的路。

关于我童年得的那场病是因为我把魂魄丢在了水井旁,也许是有一些道理的。因为故乡的水井记载了我全部快乐的童年,半百早过的我也是常常在闲暇时把魂魄不自觉地游离于体外,跌跌撞撞回到现在人口越来越少的老村庄瞅上几眼。那石砌的井壁,老木的辘辘,古朴的石水槽,以及水井旁华盖如云,虬枝劲张的大榆树都叫我的魂魄泪流满面,感觉到一种有根有源的幸福。

你永远也无法在城市的污浊空气里看到水井旁最热闹最纯净的场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永远有关于水井的春夏秋冬。

那一块整石凿成的水槽,静静地躺在旁边,是等待暮归的牛羊前来排队饮水的神器。立在水井上面的木辘辘嘎吱吱响起,湿漉漉的麻绳下吊着柳条编就的水兜,忽通一声下到水井里,水兜头一偏,待清澈的井水灌满后,用力绞上来,然后把水兜里的水倒在水槽里。伴随着倾泻而下的井水,牧归的牛羊们蜂拥而上,兴奋地叫唤着一头扎下,喝的哪个香呀,乃至第二桶水再绞上来时,前一桶水已喝了个干净。这时,母亲们的呼唤开始在村里荡起,他们最担心的事是我们在水井旁玩耍时滑进深不可测的水井,幼小的我们在一直记着,水井里永远住着变化莫测的神仙或者魔鬼,那深深的水井,肯定通着遥远的神秘世界。

在炎热的夏天,田野里疯玩的我们感到口渴时,一看到村里有人去挑水,我们会知趣地跑到井旁,央求绞水人留下半水兜井水。咕咚咕咚我们轮着喝完后,又会撒着欢儿消失在田野里,井旁仅留下我们欢快的笑声。

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早晨雷打不动的生活科目,就是女人们让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男人们让屋里的水缸满满当当。三九严冬,狗都冻的圈在柴草里一动不动,这个时候的水井井口已经被绞水时的上下淋漓冻的覆盖上了厚厚的光滑的冰,井变大了,而口变小了,在早霞的映衬下,井口冒着丝丝白气。我常常在父亲去挑水的时候会随他而去,父亲会在绞水前爬在井口,半个身子探下去,吭哧吭哧好一会儿,去探取挂在井壁的长长的冰凌,等他的身子从水井口爬出来,手里已经握着一支一尺多长的冰凌棒子。我很想看看冰冻的井里有哪些好看的景象,父亲就把我拦腰抱住,把我的身子向井口小心探去。终于,我看到了井壁上晶莹璀璨的垂吊着的条条自然冰饰。我不禁大叫,好美呀。

我满心欢喜,啃着父亲取来的神奇的冰凌棒子,蹦跳着在村里炫耀,这让我永远记住了我童年的零食。水井里的美景,也让我铭记在心,成为我美学的最初启蒙。

那个年代,人畜共饮一处井水,对于现在来说,是再也无法重现的生活场景。原始的生活状态,无论是多么赋予浓郁生活气息的和谐画卷,也只能是无法复制的千古绝唱。

待我到了有余暇回首往事的岁数,工农业用水的䠫增,导致地下水位逐年下降,原来的老水井多已干枯,丧失了原始的功能。情势所逼,导致人们必须向更深的地下掘进找水,一般情况机打井钻到近百米的地下才能找到水。轰轰烈烈的新农村建设改变了老家的饮水方式,家家通了自来水。老水井成了孤寂的颓废品谢幕在无人喝彩中,一块大青石板盖住了曾经活力无限的井口。在荒草杂石伴随中曾经的生命源头,很快走向遗忘。

一种文化的消失,伴随着一代人的乡愁,没有了古井的村落就像游子丢了魂魄,再也没有了归属感,连叫魂回家的方式都无法再现,这让我们这一代人好不难受。

更让我们难受的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不择手段的工业化进程让一些古老的村落彻底丢掉了最后的尊严。在我曾经常常去调研蔬菜产业的一个大村落,不知什么时候,村子西山坡一公里远的山洼里,引进了一家硅铁冶炼厂。望着高高的烟囱,心底淳朴的村民们充满着见了世面的狭隘自豪感,招商引资的官员们暴露着逢会必讲的简单狂热劲儿。

这个村子大,老水井有七八口之多。因为地势较低,紧邻一条季节河,所以天再旱,地再干,水井的水无论是量还是质从未下降和改变。虽然村里启动上了自来水工程,习惯了老水井的村民们还是丢不了挑水回家吃用的习惯,牛羊们照旧在牧归后在各自的水井旁自在地饱饮。田园牧歌般地生活依旧在慢慢流淌,有一种最后的水井伊甸园感觉。

改变一切的是,有一天,村里所有的牛羊突然集体罢饮了。那是一个冬末,牧归回村的牛羊们照旧到水井旁的饮槽里饮水,饮了几口便都扭头走开,叫声连天地回到了各自的家里。村民们对此百思不得解。连着几天,牛羊们绝不到水井旁饮水了,都在牧路上低着头一路去舔食墙角、沟渠里的残雪,牧归后就直奔各家,与家猪抢食食槽里的汤汁。

就这样,奇怪的饮水现象过了半月,村民们突然发现,从水井里挑回的水变得苦了,气味难闻极了。这时候,人们才悟开牛羊们不喝井水的原因在哪里了。不禁喟叹,人不如畜哇,畜们早已感觉到了井水的变化,而人的感觉竟麻痹到了如此程度。

清醒过来的村民把狐疑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村西哪个工厂,水里的味道不就是和那高高的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一个味儿吗?这还了的,不是要人命了吗?几个胆子大的村民集合起来,到工厂理论,到政府反映。终于在环保部门的化验结果下,确定了污染源就是这家工厂。是工厂黑心的老板将废弃水不加处理,直接注入了场内的一口废弃枯井里,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发些昧良心财。殊不知天地造化,井与井水脉相通。注入上游枯井的废水慢慢下渗,自然来到了村落里的水井,导致饮水污染。

这难道真的印证了小时候对水井里面可能存在着魔鬼的担忧?就这样,污水这个魔鬼和人类丑陋的逐利魔鬼一拍即合,悄无声息地从水井里钻了出来。

工厂就此被迫倒闭关门,老水井也伤了元气,纯净再也不复存在。

村民们也再不愿意谈起这件事情来。多年过去了,那井水谁也不再去动了,牛羊也习惯了回家喝自来水了。原来的高大井台大多快要坍塌废弃,荒草萋萋,就此村里少了许多灵气。而我在想,经过了那次水污染事件,老水井就走向了死亡的道路,从此以后,这个村子就连叫魂的资本也丢失殆尽了,未来的人们将魂归何处?

是水井的错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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