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白菜的记忆始于我十岁以后。
那年月,北方的山村清苦无比,没有蔬菜可言,没有水地的村落更是如此。
我十岁左右,随全家搬离了老家,到了有水地的村庄落户。这个村庄居然有集体的菜园子,安排有专业的园头从种到收都在菜地里打理一切。一条黄狗栓在菜园旁边的泥屋门口警惕观察,一群蜻蜓在翠绿的田野上空自由飞翔,一些青蛙在欢快地蹦跃,从一口机井里抽出的清清冽冽的井水在长满野草的渠陇里哗哗流动,园子里精心种植的蔬菜水灵而饱满。
很多时候,我随母亲到集体分给我们的自留地里干完活,已到日头当空的中午时分,回家路过菜园子,弯腰在水渠里洗上一把脸,在喷涌井水的水管口探头喝上几口凉爽的井水。这时候,站在村口的老村长吆喝上了:“园头子,给老刘家砍上几颗大白菜!让学生娃尝尝你的菜”。
园头就一个字:“来”,然后就到白菜地里一颗一刀砍下二十多颗,然后麻利地清理一下边叶,随手从地头抽出一根草绳,把砍好的大白菜捆住,显出有些吃力的样子,嘿地一声把白菜捆提起,放到母亲的背上,然后又是两个字:“够了”。
村里孩子打小木讷,对于园头的大方,口里憋着,怎么也吐不出谢谢二字,只在心里感觉这平时威严无比的老汉还有慈祥的样子。我跟在妈妈身后,望着妈妈背上的那捆水灵的大白菜,心里美的不行,急切地往家里走,肚子里已经饿了,手指在不停地抠着白菜帮子,一路想象着大白菜的美味。
这种夏天生长的白菜,叶子翠绿,茎秆嫩白,有着小茶碗粗细的纤长身材。回到家里,妈妈把那捆大白菜放到阴凉的墙角,取上两颗,去掉大叶子,把藏在白菜里的菜虫子抖出去,鸡们便蜂拥跑来很快啄食干净。把白菜放在水桶里洗干净后,妈妈在菜板上把打理好的白菜切条,放在瓷盆里,抓把盐撒上,再把菜压紧压实,不一会儿,菜就杀出来水了。妈妈这时,腾出手来,和莜面,压饸烙,呛油花,炸辣椒。我呢,噙不住满嘴的口水,已经用筷子狠狠地到菜盆里夹着还未杀好的菜狼吞虎咽起来,有时候会因为吃的猛呛出满眼泪花。莜面蒸熟了,妈妈把自己酿的醋舀上半碗倒进菜盆,加上黄色的胡油,红色的辣椒,搅拌好,用这样凉拌好的大白菜就着吃莜面饸烙,劳作后的疲惫马上一扫而光,一种满足感会在饥饿的肠胃里舒展开来。
夏天的大白菜吃完了,秋天很快到了,地里的白菜已经换成了叫做青麻叶的品种。在秋天的早晚气候变化中,青麻叶白菜长的越来越壮,越来越实,越来越绿。十多斤一颗的高大白菜挺立在潇潇秋风里,像号令严明的士兵,排排立正,挺拔英俊。随着天气的逐渐变凉,霜降下来的时候,农田里的作物已经全部归仓,青麻叶依旧在田头矗立,绝不畏风霜,更没有面临天寒地冻的恐惧。
这时候,轰轰烈烈的冬储菜才开始了。人们大车小车来到地里买上青麻叶白菜,拉回家里,一部分小心地码在菜窖里,当现菜慢慢用,一部分一劈两瓣,入缸后层层撒上粗盐,用大青石压紧,放到凉房里等待变酸,成为漫长的冬日里北方人家烩菜的主角儿。
穷人孩子早当家。我因爱白菜而最爱琢磨白菜,如何把放在菜窖里的青麻叶白菜保存的时间长一些,到了年根前还能拿出一颗来待客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我盐制酸白菜知道放多少盐,知道怎么做才能不起白沫,盐制成功后的酸白菜酸咸恰当,又脆又香,便常常成为我和左邻右舍炫耀的话题。
腊月里,用自己家里喂养的肥猪肉切成的厚实的片子炖酸白菜粉条豆腐,在锅边舀上一碗,就上一个热气腾腾的开花大白馒头,就是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们幸福的时光。朋友来了,再切上一盘酸白菜条,拌上辣子,就上一头大蒜,二两花生米,瓷碗里倒上高粱白,喝到高兴时,会大声说,白菜白菜,这不是百财吗?于是,豪情万丈的感觉就在大白菜味道的调和下激越地澎湃。
有滋有味的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生活也在一年年大白菜的轮回中厚实起来,无论贫富,无论贵贱,我对大白菜的感情从未改变。时至今日,顽固的味蕾里依然高高悬挂着大白菜的情结,时不时溜达出来,教你无法忍受没有大白菜的日子。
“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白居易的白菜诗在我五十多岁的今天读到,不由地想到了儿时的白菜情结。我的人生走到今天,也就像经了霜的大白菜,没有了浮躁,没有了青涩,不畏惧于寒冷的到来,不献媚于枯叶的飘零。所有的锋芒都在内敛,所有的力量都在为自己的身体变得充实而加油。大白菜的品格,已经进入了我的灵魂,扎根于我的生理基因,经常启迪我和我的家人,一定要勤俭朴实,任劳任怨,一定要性情恬淡,随缘善交,一定要宽厚大度,谦卑平和。
我在说尽大白菜品格和味道的各种好处时,北方的春天已经到了。农人们已经开始了备耕,水渠里的水哗哗流淌,勾引得那细小的大白菜籽在仓房里蠢蠢欲动。哦,不多时,它们就会化作一种甜蜜的幸福搅动泥土芬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