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部队已经整整八年时光了,白发悄然浸染了我的双鬓,但心中依然激荡起那段燃烧的青春。前不久,我在阁楼上清理收拾书架,偶尔翻开了尘封已久的相片,还有一些泛黄的书信,让我凝神静立,随着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地滑动,人生中那段不起眼的日子,竟然清晰地从这些淡化了的蓝黑墨水勾画出的字里行间喷薄而出。
也许,正如许多人说的那样,一个人的成长,都深深地镌刻着时代的烙印,我所经历的军旅,是我人生源源不断的生活养分。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童年在洞庭湖西湖垸度过。在兵营,我接触到的都是普普通通的战友。有一些人,有一些事,我始终忘不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运送我们这批三百多名湖南籍新兵的军列,深夜抵达了高碑店火车站。睡眼惺忪的我,登上了“敞蓬”军车,行进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说是“敞蓬”其实是有蓬,只是那个“蓬”在当年军营条件相对艰苦的情况下,周围已经露出了不少的洞,寒风钻洞而过,时不时地打在我的脸上。从小生长在南方,听过凛冽的寒风,见过冬天的雪影,但却是第一次见识华北平原的冬雪,漫天的大雪,宛如一场的狂猛风暴,像大海的波涛,在苍茫的华北大地翻卷着、怒吼着,我和我的战友们只能是紧紧挤在一起,这次经历给我们上了一堂抱团取暖的课。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目的地,跳下车,我见到了军营里蓬勃生长成行成排的白杨树,“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声、杆儿壮,守卫着边疆”的曲调一直多年都听不厌倦,用“一眼千年”可能会有点夸张,但小白杨真的是我最喜欢的北方植物,由物及歌,因歌爱物,这首歌多年都是我们战友聚会时都会唱起的歌。
雪花一阵阵飘落,周围白皑皑雪地把整座军营映射得十分清晰,雪朵儿也调皮得像爆米花,扑面而来,就在新兵连干部点名的那一小会,我身上就铺满了风雪,也许,华北大地的风雪并不算大,但是对于从洞庭湖畔走来的我,也算是开了眼界,让我无比怀念家乡的暖冬,“想回家”念头油然而生。
“迎门的面条,滚蛋的饺子”,新兵连班长操着浓浓京腔,让我们吃点面条,要说不饿真是假的,但我看到了盛面条和餐具,是一个硕大的铝盘,其中的面条足够我们一个排吃,可我的脑袋里却想的是小时候奶奶给我洗澡用的脚盆,一时间,完全没有了味口。后来,我读了军校,到基层工作,我也会常常给新兵们做“迎门的面条”。
第二天午餐,我又长了一回见识,随着值班员一声“小值日打饭”的指令,我看见我们这桌的新兵战友,手拿“黄脸盘”,神秘地告诉我,今天吃的猪肉炖粉条,怕量不够,所以拿出了自己的脸盘,要知道,这盘能洗脸,也就能洗脚,我定睛一看,几乎所有的小值日都是拿着这个脸盘。我顿时失去了味口,这天的午餐几乎是没有动筷子,看着同桌的新战友们狼吞虎咽。这样子的情形,没有持续两天,我便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没想到,这一吃,居然还能上瘾,好多年以后,我都怀念那个味道。在军旅的二十一年间,特别是在野外训练期间,每当看到一些新兵不适应,就会给他们说一说当年我的经历,在笑声中,做好了一次次思想工作。
我的下铺,是一个陕西兵,我看见他光着头,环顾一周,发现整个宿舍都是光头,我的心情顿时没有了那么美妙,第二天早上,嘹亮的军号声,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比我们早来几天的新兵,已经着装整齐地站在了连队门口,一群光着脑袋的新兵,撕扯着嗓子在喊着“一二三四”,新兵排长是东北人,部队提干,高大个子,细条眼睛,特别爱笑,让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那样浓浓的东北腔,“瞅啥呀,在队列里东张西望”。
早操收队回来在连队门口解散的时候,我看到了“松骨峰特功连”的门头,只觉得这几个字很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到连队后的第一天就是学习连史,原来这个连队就是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那篇通讯中记录的英雄连队,我在课本中就学过这篇文章,没有想到机缘巧合,自己竟然来到了这样的连队。“亲爱的朋友们,当你坐上早晨第一列电车走向工厂的时候,当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请再深深地爱我们的战士吧,他们确实是我们最可爱的人!”这段话,上学的时候我没能好好背下来,直从到步兵三连后,就再也没有忘记过。
这一天开始,我们这批新兵从三大条令学习训练开始,横平竖直,豆腐方块;队列训练、跑步投弹;菜地猪圈、卫生打扫,就成了家常便饭,没过几天,我就腰酸腿痛,头昏脑涨,每天晚上到上铺睡觉都成了大问题,腿脚总是不听使唤,根本就搭不上床沿边,有时候还要借助下铺战友的支撑,才勉强上去。晚上熄灯后,还是有体能“加餐”,我最悚的要属于端腹了,平躺在床板上,双腿并拢,脚尖绷直,斜上方四十五度角端起,有时候几分钟下来,能让我浑身湿透。
业余时间也是安排得十分丰满,最多的是学唱革命歌曲,除了一些耳熟能详的军旅歌曲,连歌、团歌、师歌、军歌也是必不可少的课目,以前唱歌喜欢轻柔、婉转、动听的音乐旋律,或是沧桑、深沉的感觉,自从来了部队后,“唱”就变成了“吼”,而且你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吼,一时间,许多新兵战友声音都嘶哑了。连歌的头一句“我们是红军的后代”,最末一句是“永远做人民最可爱的人”。时隔多年,我后来到江苏的军营里,见到了一一二师的政治部主任,他听说我在“松骨峰特功连”当过兵,便现场考我连歌,我口气把连歌、团歌、师歌、军歌“吼”了个大概,他一连和我喝了四杯酒,他实在没有想到我能把这些歌记那么久,其实,我没有告诉他,在那样寒冷的一个冬天,这些歌就融入了我的血脉,歌声中有我久远的军营青春。
尽管我的身高不高,但因为动作相对协调,在新兵排我还参加了队列班,这个班加上班长十个兵,班长姓杨,四川人,身材高大匀称,声音具有穿透力,我们三个山东兵,两个陕西兵、两个湖南兵,一个四川兵,一个黑龙江兵,我因为个子小,站在队列倒数第二,因为新兵连结束时,师里要组织队列会操,因此,我们的训练时常会加“小灶”。
记得有一天,我们正在寒风中训练,新兵连长向一位来视察的首长报告,后来,首长来到我们队列班,正好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拿着我的手,抚摸着被冻伤的地方,亲切地问我家在哪里,从南方到北方适应不适应,短短的几句话,使我鼻子一酸,湿润的眼里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后来,我知道他就是我们的集团军政委。我们这个班最终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在师里组织的队列会操中拿下了第一名。
我的这些兵之初体验,写出来的文字只是海边拾贝的零星个例,军营往事就是我人生的大海,怎么回味也回味不穷尽,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我的灵魂,一直陪伴我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