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幸运,上苍厚我。每每想到文字在我生命中的位置,宛如永恒的恋人,虽然曾经为之冥思苦想、痛苦纠结,有时会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依然是痴迷不改,无论时空的怎样轮转,流水的光阴如何“逝者如斯夫。”沉浸在文字的我,在人生旅程中轮回,只是始终不能胆敢称之为“文学”,笔下流淌的仅仅是“文字”而已。
从记事开始,我就听到父亲经常会给我背一些古诗,“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都是与酒有关的诗句,父亲喜欢酒,特别喜欢高度白酒,从二十多岁的青葱岁月一直到古稀之年,父亲一直不改“把酒问青天”的初衷,这些诗都是每每在他喝完酒以后,神采飞扬、兴高采烈地吟出来的,让当时少年的我感觉到了那一股子市井之气,后来,渐渐明白市井之气并没有什么不好,而且存在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几乎是无处不在,所以我也坚定地觉得,自己身上具备的那点“文字”的启蒙一定从父亲身上得来的,那些市井之气是我最初写东西的源头。
现代社会,大凡对写点东西感兴趣的人,都会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却远离尘世喧嚣的空间,尽情地流淌笔下的春秋和情感。十多年前结婚装修房子的时候,特意留出了一间书屋,想像着可以喝杯茶、写点字,静静地享受时光安好,却因为“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缘故,身体一直在路上,鲜有时间在家的书房沉淀思想,当然,没有军旅的经历,就不可能有什么故事与素材,戚继光的诗当然不能用在我这个小人物身上,借过来只是记录自己的脚印,辗转二十一年后转业回到了家乡,这间书屋终于等回了中年的主人,作用当然得以充分的发挥,每天徜佯在“文字”的世界里,彼此凝望、相依,不知是中年的我等着“文字”,还是“文字”带着愉悦潜藏在中年等着我?不得而知,也不必要知,写东西从来都分年龄与时间段,只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
可是,小的时候没有那个条件,我常常会被父亲带到单位上去写作业,父亲当年在“肉食水产”工作,自然是少不了“猪圈”,刚开始不太习惯,闻着冲天的臭味,天长日久“居鲍市不闻其臭”。从凌晨三点钟起,吆呵声、猪叫声、嘈杂声声声入耳,上小学的我以屠夫叔叔为题,写了一篇观察作文,班主任老师强忍住笑,在班上表扬了我对生活观察入细入微的描写。那个年代,改革开放的大幕刚刚打开没几年,虽然已经告别买肉凭票的计划经济时代,毕竟是起步阶段,“人多肉少”,这个洞庭湖畔的小镇的“十字街”就是个市场,每天朝霞漫天,河风轻拂,人声鼎沸的街上宛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市场上的猪肉最终会被挤在案前的人们连肉带皮都会卖得光光,小镇上卖肉的摊铺不到十个,经常能看到“屠夫叔叔”穿着皮围兜,刀不停地在案板上挥来挥去,嘴巴也不会闲着,声音震天响:“猪蹄、板油、腰子、肉有肥有廋……”不一会儿肉也卖完了,皮围兜里装满了钱,他便会吐点唾沫在指头上来回数着沾着油腻的钞票,这时就会有人在边上喊:“李屠夫,笑得脸上全是褶子,恐怕是又赚肿了吧。”
我笔下的这个“屠夫叔叔”姓李,人称“李屠夫”,长得人高马大,听镇上的人说,以前,家里特别穷,没有工作,在家游手好闲,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搞活经济后,父亲见他实在困难,就建议他当了一名屠夫,没想到他干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我见过他工作时的样子,杀猪、淋水、刮毛之后,李屠夫挥刀一劈,挂上挂钩,然后是剔骨头、撕板油,剁猪蹄……,动作利索麻利,让人想起“庖丁解牛”的生动:“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在小小的我眼睛里,他实际上是大力士,力大无比,百来斤的猪肉扛在肩上,从“肉食水产”到街道的案板上,总是健步如飞,除了羡慕就是折服,想像着要是有他那般本事就好了,“李屠夫”有两个儿子,和我也是同学,一个取名“勇”,另一个叫“强”,学习成绩一般,“李屠夫”走到哪都跟人说:“孩子成绩不好,以后就杀猪。”每天耳濡目染这些屠夫叔叔们的生活,课业之后拿出小凳子,写出了好几篇关于屠夫的故事,引来了父亲的阵阵笑声,给巴掌大的小镇增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市井之乐,“李屠夫”常常对我父亲说:“你儿子今后有出息,可以成为一名作家。”
后来,我终究没有成为屠夫,也没能成为作家,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些“文字”在市井里埋伏等着少年的我,带给我人生无穷的乐趣,不大的小屋,周边堆放着煤和柴火,东边炒菜西边闻味,东家打闹西家欢笑,行成于思,到处朝气蓬勃的生活,让少年的我激情澎湃,笔耕不辍,没有书桌就在小凳子上写、床沿边写、缝纫机机面上写,写起来了的时候,也能听“李屠夫”杀猪动静,还能听到炒菜声、吵架声、孩子们的嬉闹声,特别是父亲与同事之间类似于“狮吼”的猜拳声,声声入耳,这一派市井的平淡日子,有的已经淡忘,有的成为了笔下鲜活的形象,这都是真实而美好的生活,市井里埋伏着的文字温暖着一颗弱冠少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