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洋洋

得意洋洋

去年盛夏的一天傍晚，我和我们单位的春生在南郊的烧烤夜市上吃羊肉串、喝啤酒。当时华灯初上，人声鼎沸，偌大的院子坐满了前来享受美食的食客。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慌忙起身离座到僻静地方接电话去了。我没有想到，这个电话会带来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

“我就要借调到纪检委上班了，我的一切将因此改变。”春生那一刻的话语让我大吃一惊，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或许是胡扯八道，但看他的脸色，又觉得不像。

春生在三年前分到我们这个半死不活的单位—中小企业局办公室，做文案工作。他是个满脸带笑的清纯后生，高瘦的个子，白皙的脸庞，文静的举止，敏捷的动作，都证明他是个优秀的小伙子。他在单位总是笑呵呵的，见了年长的同事就叔叔伯伯，阿姨叫个不停，见了年轻的哥哥姐姐张口即来，惹得众人齐夸春生年少老成，会来事。就连办公室的主任也对我说，这小子是个苗子，我们要好好培养一下，让他在办公室当顶梁柱。我曾央老婆注意观察周围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择优介绍给春生。几次相亲下来，他架子倒不小，把那些女孩子涮掉了，老婆气得对我破口大骂，他反而笑嘻嘻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就喊我起喝啤酒，吃羊肉串，潇洒去了。

第二天，他就在办公室消失了，主任苦笑着对大伙儿说，春生真是个泥鳅，不知拖了什么关系，让纪检委办公室主任向我们局长要人，逃之夭夭了。众人听了有些惊诧，但都笑笑，各忙各的去了。

隔了两天，我正准备回家吃晚饭，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他打过来电话。我接了电话，他很标准地喊：“哈喽！你忙吗？”我笑着回道：“两天没见面，你就崇洋媚外了，还是中国人吗？”他开始严肃地说：“闲吗？我请客，老地方见。”我搬出老婆已经把饭做好了，不能去的金字招牌。他笑着说：“我们商量些事情，是央你帮忙的。要不我带着酒菜到你们家里去？”一听这话，我顿时慌了神，忙说：“小老弟，你千万别别。你真去了家里摆酒席，那家里就火烧眉毛，烟囱冒烟了，你嫂子还不把房顶掀了。”

我骑车赶到老地方，他已经把酒菜和羊肉串准备好了。一见面，他就笑着说：“明天单位有个大活儿，你照相技术不错，我向我们领导举荐你出马，你可不能扫我的面子啊！”我忙问说啥事，他笑着简单介绍了明天的安排。原来有个乡镇经常出现走读现象，后来发展到除了安排值班人员，大部分人不到上午就人去楼空了。前不久，县委书记到各乡镇明察暗访，给抓了个现行。老板发火了，后果很严重，那个乡遭到全县通报的处理，书记、乡长忙着写检查。纪检委也临危受命，到各乡镇局委检查出勤情况。“明天带上相机，我们要走访五个乡镇。”他举起最后一杯酒，和我碰杯，一脸的红晕，“要好好表现一下，给领导们立个头功!”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单位签个到，和主任撒了个谎，就往纪检委赶。刚到大门口，就见带着墨色眼镜的春生开着一辆旧普桑旋风般出来了。随着一阵剧烈的刹车声，车子平平稳稳地停在我身边，春生娴熟地拉开车门，向我一伸手，做出很绅士的样子邀我上车。说实话，他这些动作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或者说什么叫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但一切都是深圳速度，让我侧目。

到了撞上枪口的那个乡镇，我们一进院子，乡长带着头头脑脑们已经恭迎在乡政府大门口。到了会议室，工作人员已经把芙蓉王香烟和冰红茶摆放好了，他们自上而下，人人脸色都十分恭顺，谦卑，让我们看了也十分不忍心收拾他们。带队的小领导危襟正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向这些惊弓之鸟们做纪检报告，而那些副乡长、副书记们则抹下老脸，赤膊上阵，亲自为检查组成员们打开冰红茶瓶盖，点上香烟。真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基层的父母官难得如此为我们普通人服务，我觉得也够知足了。小领导做完讲话，春生在一旁开了腔：“你们这些正科、副科的领导都在前排站好队，我们要把你们出勤情况拍照，让市领导看。”乡长脸上有些挂不住，盯了下小领导，小领导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这些在乡里呼风唤雨的头头脑脑们很不情愿地、拖拖拉拉地站好队，等待着拍照。我有些吃惊，拿着相机愣在那里。说实话，那些领导如果安排在我们局，最小也得是个办公室主任，我还没有吃豹子胆，没有那个胆量。春生在我迟疑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跟前，一把抓过相机，对着那些可怜巴巴的人们嘁哩喀喳就拍开了。我偷偷地瞧这些可怜的人，他们脸色绯红，低着头，仿佛是文革期间斗“走资派”的模样。

我们要离开时，那些经历了羞辱的人们用愠怒的眼神斜视着我们。春生仿佛干了件引以为终身自豪的一件事，眉开眼笑地抓过两盒芙蓉王香烟，塞进小领导一袋里一盒，自己也把另外一盒别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把桌上剩余的冰红茶抓起两瓶，带上墨色眼镜，扬长而去。

到了车上，春生把那盒烟撕开，向大家娴熟地散烟，然后喝了口冰红茶，发动车子，冲出乡政府大门。在路上，小领导在后排吸足了眼，拍着春生的肩膀笑着说：“后生可畏啊！我就没有想到这个拍照的绝招，当场就把他们摆平了。小老弟，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啊！”就这样，我们在一天内横扫了五个乡镇，把那些平时衣冠楚楚、大模大样的乡镇领导给震住了。

我再次见到春生时，是在大街上。他开着小领导的普桑，一下子从我身边越过，闯红灯后停了下来，朝我喊话。交警见有人闯红灯，慌忙上前执法，春生打开车窗玻璃，扔出一支烟，骄傲地说：“我们是纪检委的车辆，为了赶上班，就急了些！”交警一看车牌号，就满脸通红地退回去了。我赶忙向他挥挥手，让他赶紧走，他却笑着说：“还早，我送你一程。”小领导也摆着手让我上来，我算是第一次坐着公车去单位。

此后，我听说春生在县城成了叱咤风云的小有名气的人物。单位有些人办不了的事情，带着烟酒找他，没几天就满意而归，有些邪乎了。

深秋的一天，老婆的表弟到家里来，央我办理暂住证，他已经到派出所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老婆给我下达了死任务，办理不好就别回家吃饭，睡觉。我一听这话就头发蒙，公安部门，那可是老虎屁股，不是我们平头百姓乱摸的，更别说撒野了。我大半天在单位愁眉苦脸的，像是丢了一万块钱。主任双手捧着茶杯，串门子到我的办公桌前，半同情半调侃地说：“老弟，啥事把你愁成这样啦？在外面养情人让弟妹抓了个现行？”我苦笑着说：“要是那样就是跪搓衣板也值得！”接着我把那个拿头事情向他讲了，他笑着直捣我的脑门：“亏你还能说出这样的事情，找春生嘛！上星期咱单位的小王到公交车站办月票，做了些难，给那小子打了个电话，不到半天小王就拿出了月票。你整天和春生在一起混得狗皮袜子没反正，还愁他办不了这事？你就用单位的电话给他打，他狗日的敢说半个不字，咱中午就找他喝酒。”我半信半疑地给他挂了个电话，可他的电话一直是正在通话中，主任笑着说：“瞧，这小子都成满天飞了，连个电话都打不通！”我尴尬地说：“不行就给人家领导买些好烟，给人家说说好话，勉强把事情办了。”正当主任给我上政治课的档，手机响了。我赶忙接电话，是这小子。我赶忙把事情向他讲了一遍，他笑着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先把资料找好，到纪检委面前等我，我忙完手头活儿就去派出所。”我们一起赶到派出所，春生走进派出所，直奔所长办公室，所长正在开会，春生推门进去，把芙蓉王香烟朝桌子上一扔，对所长说：“老弟我在纪检委上班，一个亲戚有点小麻烦，央大哥帮忙啦！”“屁大的事情，你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何苦跑一趟呢？”所长显然认识他，说话口气也软和多了。所长带我们来到一间屋子，详细询问了情况，让我们把资料给他，并把一盒红塔山塞给他，笑着说：“三天，三天我亲自送去！”果然，三天那天下午，派出所的警察把暂住证送到我的办公室，我掏出一支香烟让警察抽，那警察摆了摆手说：“所长亲自让我找到你，给你我就放心了。”说罢他慌忙出去了。

快到春节时，我又接到春生的电话：“老哥，我们到温泉洗澡咋样？免费的！”我知道，温泉那边一次要50块钱，还没有车辆，大冬天的咋去。还没有等我回话，他就说：“你等着，我到城建局借辆车，二十分钟到你那里。”我收拾完手头工作，刚到单位大门前，他就开着一辆现代车赶了过来。

我们到了温泉，早有乡里的纪检副书记站在温泉洗浴城前，见我们来了，赶忙迎上去。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房间，把洗澡水放好，就等着我们前来沐浴。我们用温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皮肤光滑得像是泥鳅，怪不得人家有钱人都来享受温泉。洗罢澡，副书记早已安排好酒菜，我们一顿海吃山喝，都差不多要醉了。副书记叫来一个没有喝酒的年轻小伙子，让他给我们开车，还送给我们一沓澡票。春生我们酒足饭饱，坐着车往回赶。谁知春生这小子花花肠子还不少，一路上指挥着车辆，在张庄乡政府要了两箱粉条，到李窑乡政府要了两箱柴鸡蛋，在刘楼乡政府要了两袋石磨面粉，到家时算是满载而归。

春节时，他喊我到他家去喝酒，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都有些高。春生醉醺醺地对我说：“老哥，咱这酒菜、春节用的全他妈是咱巧要饭要出来的，小弟我跳槽跳值了。过罢春节，我就要大干一场了，单位上上下下对我都不错，咱就两个法宝，嘴甜，会办事。”“那你这下子可算值了，在老单位手头急得要命。”我不无羡慕地说。

从此以后，我听到的全是春生这小子的飞黄腾达的事情，也不断帮我们办一些纯属鸡毛蒜皮的事情，其实都是些工薪阶层觉得了不起的事情，在更高场面上不算什么，但这就够了。我们主任经常对我们说：“春生这小子是个人才，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唉，当初我们咋没有发现啊？这真是我们单位一大损失！”

前不久，我正忙着给主任汇报工作，猛然就看到春生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他一溜进自己的屋子，就把门一上，再也没有出来。主任见我吃惊的样子，就笑着说：“你不知道，春生前天喝了酒，开车拉着纪检委的一个主任在街上跑，不小心撞在绿化带的水泥帮子上，车差点报废。纪检委的头头们发了雷霆之怒，就把他贬了回来。唉，聪明反被聪敏，看来人也不能能过了啊！”

晚上，我把春生喊出来，喝酒解闷，他一口气喝了八瓶啤酒，醉得不成样子。我叫来一辆出租车，把他扶上去，他挥舞着手掌，大声地喊：“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子还会再跳出去的。真的，老子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我朝司机挥了挥手，车子在如水的夜色中疾驰，已经呼呼大睡 的春生会猛然折起身子，大吼：“老子还会再跳出去的。真的，老子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司机满脸困惑地看着我，我解释说：“他醉了，他真的醉了。让你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