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打算写一篇文章替一个村子的乡亲们祭奠一位已经去世的老人,好让他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这是一位及其普通的乡间农夫,一生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我还是要为他掬一把感动的泪水,还是用我的拙笔去悼念他,并忍不住仰面问苍天:天堂里有没有好人祥丙? 事情源于前年冬天的一个漫天飞雪的上午,宣传部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说《平顶山日报》办了个“鹰城好人”的栏目,影响很大。他让我利用在乡村教学的机会为他们寻一条有价值的新闻线索。我放下电话,呆呆地望着门外飞舞的雪花,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犯难时,一个家在学校附近村子的同事上完课后溜到我的屋子来看电视,见我出神的样子,就忙问我怎么了。他听了我的讲述,笑着说:“这有何难?那边庄子上就有你要找的人,他叫梁祥丙。他一辈子做的好事数都数不清,我们一个庄子三百多口人都很敬重他,可他的一生,命很苦。当他瘫痪在床时,庄子上的人都提着礼物前去看望他,人们都在叹息他。你把这事整理出来,都能拍电视剧了。”我受了他的感染,决定前去走访一下这个乡村奇人。 我按照同事的指点,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村东头一家有些破败的农家小院。接待我的是一位朴实的农家妇女,是这家中的女主人。当我说明来意后,她却抱歉地说她没来几年,也没知道多少内情,她丈夫去煤矿上班了,不在家。她建议我到村里几位老村干部那里了解一下情况,才能搞清楚这件事。我在记下几位老人的姓名和地址后,向女主人提出看看这位老人的请求。女主人点点头,把我引进一间光线有些暗淡,堆放了许多杂物的平房屋子。在正对门放了一张黑漆方桌,上面堆满了各样礼品和点心,桌子附近的地上也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箱子。在桌子的另一头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简陋的单人木床,在有些破旧的棉被下蜷缩着一位皮包着骨头的干瘪的老人,他的额头上的白发掉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铜褐色的额头,瘦小的脸庞像是快要干裂的核桃 一样露出一道道苍老的皱纹,两只小眼珠像是快要失去光泽的黑色珍珠,暗淡了许多光彩。我有些不太相信这样一位瘫痪在床的老人就是全村人敬重的好人,但那一堆堆、一箱箱 礼品和点心又似乎在昭示着老人一生美好的德行。可我知道这一带人性子耿直,倔强,但他们敬重好人。 我带着怅然若失的心情离开了小院,在村里找到一位姓董的老人,他年轻时在外面当过工人,见识广些,人缘也不错。他一听说要询问梁祥丙老人的事,忙把村里的几位知情的老人都叫了过来,详谈起了祥丙老人的往事。 梁祥丙,生于上一世纪三十年代,家住登封、汝州两市交界的回龙山下的元窑村。他们梁家在这里住了几百年,解放前有良田百顷,家产万贯,是方圆百里的名门大户。他是梁家里不太显赫的一支,所以解放后的成分不算太高,划了个富裕中农。他的父母双亲解放后不久就撒手西去,把年幼的弟妹二人留给了他。16岁的他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开始了照顾弟弟妹妹的生 涯。他幼年读过几年书,平时爱讲究个干净利索,又会杀猪作菜的手艺,日子还勉强过的下去。农闲时,他成了大忙人,无论谁家有了红白大事,总要喊他去杀猪作菜,人们去吃桌时总能看到他那忙碌的身影。他看村上人理发要跑到几里地外的村子去求人,他买来了一把锃亮的理发推子,给村民们义务理起发来。每当中午时分,村上的大人小孩在小院里围住了他,他总是乐呵呵地应下了乡亲们的请求,早早备下了热水、香皂、毛巾和洗发膏,忙活开了。那时,人们的发型也简单,小孩子、年轻人是“茶壶盖”,中老年人一般都是“和尚头”。一盆盆热水泼了出去,一条条毛巾用烂了,一盒盒香皂磨光了,一袋袋洗发膏挤空了,可元窑人干净了许多,惹的外村人直眼红。祥丙理发是不收钱的,这让乡亲们常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脑袋向外村人炫耀:这是祥丙理的,不收一分钱,你们村子上有这样的好人吗?后来,庄子上的女人们也结伴来找他理发,他拿起剪子三下五去二就给那些爱美的女人们剪出了前额带留海的短发,让女人们也妩媚了许多。 春节前的一段时间,他就格外忙碌了。他除了理发,还有一手不错的毛笔字。那时的农村还没有买春联的,乡亲们就都又围住了这位乡间的大能人,让他帮忙。他在众人的期盼的目光中挥毫泼墨,眨眼间一副热腾腾的对联就展现在眼前。这样时间长了,他干脆提前买回笔墨纸砚。过了腊月二十三,他就忙成了一只陀螺,连理发带写对子,一直忙到年三十晚上。大年初一早上,全村百十户庄户人家的门窗上都因留下他那特有的祝福的话语而温馨多了。三十多年来,一个庄子的人因为有了他而干净了许多,也文明了许多。他那干净整洁的 农家小院也成了元窑村民心目中一道亮丽而长久的风景线。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弟弟到了结婚年龄,他张罗着给弟弟操办了婚事。妹妹也长大了,他又给妹妹寻了婆家把她嫁了出去。十年间,他替双亲完成了家庭责任,却把自己的婚期给耽误了。靠着勤劳能干的双手,他一个人艰辛地生活着。生活似乎就要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可就在他42岁那年春天,他的生活再次被打乱。那天,他正在专业队干活,他的老 队长赵志跑来找他,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原来他本家的一个侄子因为家庭背景和成分问题,精神失常,在打柴时失足而死。媳妇经受不住这一打击,发疯了,不久,人们在一个河沟边找到了她的尸体。他们二人留下了三个十岁左右的 孤儿没人收养,在家哭闹,让人看了 心里挺凄惨的。他听了老伙计的讲述后沉思良久,最后默默应下了这个 沉甸甸的承诺。他这一无言的诺言改变了他的后半生,他从此走上了他一生最为苦难艰辛又最为感人的人生历程。 在照顾三个孤儿的漫长岁月里,他披星戴月 地起床给孩子们做早饭。在晨曦微露时,他送孩子们上学,再下地干活。原来他靠养生产队的两头耕牛就足够维持生计了,自从有了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养生产队的四头耕牛也难以顾上家里的开销。他心灵手巧,养上了几头猪和一群鸡,种上一亩烟叶,农闲时还忙上了编织,这才能勉强能揭开锅。 收养孩子的那年秋天,学校里已经几次催收孤儿的学费了。他们望着愁眉苦脸的爷爷,哭了好几场。老汉独自呆坐在院子里半夜没合眼,只是一锅一锅地抽旱烟,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合眼的。第二天上午,满脸哀愁的孩子们从教室的窗子里看到爷爷那有些佝偻的身影,这才破涕为笑。他们长大后才明白,爷爷为了给他们筹足学费,咬着牙把自己珍藏了几十年的黑漆古木家具、方桌买给了文物贩子,又卖了地头的三棵泡桐才勉强凑足了孩子们的学费。 老汉当时窘迫的情景让他的老伙计赵志始料不及,时至今日,他还记忆犹新。一次,他们在磨房磨面,老汉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拉着老伙计的手哭起来:“我这个人一半做男人,一半做女人,太难了!孩子们要吃饭,要衣裳,要上学,我该怎么办?”赵志老汉无言以对,接着他又讲起了一件伤心事。一次他去妹妹家作客,妹妹见他实在过不上来了,就塞给他一卷钱接济她。他头一次在妹妹面前哭了起来:“我真不想接这钱啊!可我又不能不接,三个孩子太可怜人!我这可是太难了!”兄妹二人 言罢抱头痛哭。赵志老汉听罢这一席话,半天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才对他说:“祥丙啊,你熬吧!等到这几个孩子大了,你就该享福了。”老人这才收住了眼泪。就这样,老人带着这三个孤儿一路走来 ,度过了整整二十八个春秋。三里五庄无论谁家有了红白大事,他总是头一个跑去帮忙。当主家为表示谢意给他几块封子钱时,他总是推让。 主家态度坚决时,他总是含着眼泪说:“你们又帮了几个孩子的大忙,我让他们记着你们的好!”好心的主家总是再给他包些肉菜之类的让他带回去。到家后,他却总不舍得尝一口,他在一旁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们吃完,才放心地离开。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他又帮孩子们一一成家立业。随着岁月的流逝,老汉在肚里装了几十年的心事也一桩桩地了却了,可 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地衰老下去。梁老汉上了年纪后,一直跟着长孙梁朝伟生活。据梁朝伟回忆,老汉为了帮他建房,不顾腰酸腿疼,一个人做起了几十个人的饭菜,又忙里偷闲地跑前跑后帮众人打杂。人们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都劝他回去歇息,可谁也劝不动老人。 就在前年春 暖花开时节,劳累了一生的梁祥丙老人积劳成疾,患上了偏瘫,到在了病床上。村里的乡亲们没有忘记这位在近四十年时间里把本家五个孤儿抚育成人,而自己却终生未娶的人,更没有忘记他无数次无偿为乡邻们理发、写对子、贴厨的感人往事。在老人病重期间,淳朴厚道的乡亲们都惦记着这位大好人。他们相约着提着一篮蓝鸡蛋、一箱箱糕点去看望这位为整个村庄服务了近四十年的老人。虽然他们不善言辞,只好用倾庄出动的朴素举动来表达他们那像隐藏在水底的火焰一样的激情。这是整个村庄对一个令他们极度敬重的老人的最高礼遇。赵志老人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我在这个村子活了几十年,就见这么一回。祥丙活着是头老黄牛,这辈子活的苦,可他活的值!” 我听罢人们的讲述,也深深地被这个近乎悲壮的老人的人生经历彻底折服了。我回到学校夜不能寐,老人那勤苦坚强 的身影老在窗外的雪地里晃动。我情不能自禁,挥笔疾书,用大半夜时间写下了《好人梁祥丙》。后经宣传部修改润色,在〈〈消费日报〉〉、〈〈精神文明报〉〉都刊登了老人的事迹,市电视台也前来采访报道。一天到街上办事,我遇到乡里的宣传委员,她询问了事情的原委后激动地说:“这位老人很了不起,我们 乡里在春节前去慰问他。”我回去后把这件事告诉了老人,老人已经不能正常说话,只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临近放寒假的一天上午,老人的孙子梁朝杰见到了我,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哭的却像个孩子:“李老师,我爷爷他去世了。他一辈子过的太苦,可最后几天精神很好,是笑着走的!”他这一席话惹的我也是热泪涟涟,我自己到现在也搞不清这里面有几多感慨,几多伤心! 我让他带我去坟上走一遭,他点头应下。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掊黄土竟把这位命运坎坷却备受人敬重的豫西汉子与世人截然分开了,我实在有几分不平!远处,强劲的西北风在荒凉的原野上扬起漫天的黄尘,卷起一片片枯黄的树叶,像是无数的纸钱在漫天飞舞。我的头发被阵阵大风刮的有些凌乱了,朝杰劝我回去。我站立良久,忍不住向老人的坟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天堂里有没有好人祥丙?他在天堂还好吗?”虽然我不大相信天堂地狱之说,但我还是想问问这个有些疲倦的孤独的灵魂! 放寒假那天,那位宣传委员打电话说要来慰问一下老人,我含泪告诉她老人已经去世了。她在那头叹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乡里再没来人,那怕是到他坟头上走一遭。可在我心里。祥丙老人是不朽的;在乡亲们心里,祥丙老人应该是座丰碑!我忍不住 面对大声质问苍穹:“天堂里有没有好人祥丙?他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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