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祖父从未谋面,我却知道他的一个心愿。
我的家在箕山南面,地处中原腹地,地处汝州、登封、禹州三县交界,俗称“三不管”,是许由洗耳的地方。这里山不太高,可方圆三四百里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岭。祖父从小上私塾,在当时我们那一带农村属于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还能打一把好算盘。他弟兄们多,加上曾祖父迷上鸦片烟,家里一贫如洗,弟兄几个大冬天还穿着单衣服,过得很恓惶。
祖父正值20岁的年龄,赶上了1942年河南大灾荒,我们村好多人一路逃荒要饭,沿着箕山向西延伸的山谷,一路艰难前行,赶到洛阳,爬上火车,历尽九死一生的苦难,最终赶到陕北,在那里生活一年多才回来。祖父没有去,可他听去的人说陕北那边有红军,政府很得民心,社会风气好,老百姓都有吃的穿的,有活干,就把这些事情牢牢记在心里。
1944年春,日本鬼子打到豫西,我们家乡那一块沦陷了,可是我们在山里面,就没有受多大侵扰。不久,从太行山脚下的林州出发出发的皮定均、徐子荣率领的八路军豫西抗日先遣支队,靠两条腿走了二十多天,行军千里来到了箕山,发动群众起来参加抗日救亡运动。随后,祖父就参加了八路军,工作得顺水顺风。随后,王树声率领河南人民抗日军从陕北千里迢迢赶到豫西这一带,组建了六个支队,开辟了河南(豫西)抗日根据地,祖父被分配到六支队,司令员是刘昌毅将军,祖父的工作是支队文书。在频繁的战事中间,祖父负责财粮征集工作,为部队提供后勤服务。祖父和战友们在工作中整天翻山越岭地走在山间小路上,每天都是走几十甚至上百里路,尝够了交通不便的苦楚。可刘司令做工作说,要不是这些深山老林,咱们打游击可就犯了难,大家要感谢这些山山岭岭。不过,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一定把这里的路修好。大家听了这席话,就不再提山间行军之苦。
抗日战争胜利后,祖父跟随部队进行战略转移,二十多个县的3万多人的队伍迅速集结,在农历中秋节那几天先后从我们那一带路过,十几里的火把形成数条火龙,向南延伸。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到桐柏山,与李先念、王震的队伍会师。这次长途行军,祖父跟着队伍一直朝南走,走走停停,等到会师时,队伍走了一个月。后来,祖父经常对家乡的人说,走过自己了数不清的沟沟坎坎,才迎来胜利会师。三军相聚,大家开了联合会,他们唱啊,跳啊,一直联欢到深夜才结束。
中原突围时,祖父奉部队首长之命化妆掩护五名伤病员返乡,他们一路步行,躲避过无数盘查,从湖北出发,一直用艰难的步履了上千里的路,用两个月时间走回箕山。他后来回忆说,苦啊!开始是用大洋买吃的,后来就要饭糊口,大家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
后来,祖父就参加了地方政权建设,他先是在乡里工作,就靠两条腿在山间奔波。后来,祖父就进城上班,他回家还是用脚步丈量这段长达50多华里蜿蜒曲折的山路,一走就是一整天。后来,16岁的父亲得了胃穿孔,躺在床上打滚,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子。祖父从电话里得知消息后,就找人用马车到大路尽头的山口迎接。乡亲们就用简易担架一路穿山越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送出大山。祖父看着满头大汗的乡亲们,心里非常难受,流着眼泪说:“我们都革命胜利20多年了,出山咋还这么难啊?
不久,祖父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他深爱的大山离开了人世。家人把他葬在庄子旁边的一块地里,他也算是魂归故里。
我一岁多那年,正是文革快要结束那年。由于老家附近有丰富的煤炭资源,使得附近许多乡镇的乡亲们前来买煤,用箩筐挑也不是办法,县里决定为家乡修一条简易公路。父亲为了完成祖父的夙愿,就报名参加了修路大军。在修到高耸入云的石阶岭路段时,父亲在工地上劳动,现场突然发生了爆炸,父亲被炸得血肉模糊,在医院里治疗几个月才康复。听母亲说,铺满黄土的公路修好后,父亲一口气走了10多里才停住脚步。
1984年,大山里通往县城的公路铺上了沙石,路面不再泥泞。那年秋天,父亲带我去县城看轰动一时的电影《少林寺》。他一路快跑,到路口拦了一辆嘎子汽车,我为了赶到车前,慌不择路,在快到汽车旁边时,摔倒在路上,沙石把我的两条小腿上擦的血肉模糊,我顾不上疼痛,艰难地爬上汽车。那一刻,我觉得汽油味儿都是带着一股香甜味道。《少林寺》让我在同学神气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到县城去上学,公路就换成水泥路面,我专门借了一辆自行车,在周末早上骑着车子往家赶,经过4个小时的艰难爬坡,我在将近中午才赶到家。母亲看到满头大汗的我,心疼地为我拿毛巾擦汗。父亲说,这要在以前,步行要将近一天才能走到城里,修路真是一件大好事。返校时,我骑着车子基本上一路下坡,不怎么费力就赶到学校。
到2011年,我参加了汝登高速奠基仪式,听到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这条投资38亿元的高速从我家对面的山头通过,我从老家到城东收费站也就是10分钟的路程。这条高速打通了林桐柏高速中段的“肠梗阻”。我眼前一亮,这条高速从林州出发,到桐柏山,不就是当年八路军进军中原的直线路线吗?我好奇地问交通部门的专家,林桐高速全线有多长?他笑着说,这段距离不到400公里,轿车5个多小时就跑完。我听了这话,就如同在听一个神话故事。当年八路军走了两年多的的曲曲折折的山路,将来通过高速公路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真是恍如隔世啊!我想买车,和父亲说了,他爽快地同意了。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我懂他的心思,这中间承载了祖孙三代人的梦想。
从此,我就开始关注这条承载着几代人梦想的高速公路,经常在回家的途中看施工现场的进度,和施工工人们谈话,详细了解这条高速公路的具体情况。在父亲为修路流过鲜血的附近工地上,看到高速公路一根根地桩拔地而起,承载着数十吨大桥构建的擎天巨柱,我好奇地问一位工程师,这地桩埋在地里有多深,他告诉我,有50米深。我禁不住咂舌头。
2014年,汝登高速竣工了,在试营运阶段,我载着父亲走了一个来回。父亲像一个孩子,贪婪地看着车外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山里景象,他热泪盈眶,许久都没有说话。
2015年,我到湖北省随州市采访汝州籍的武警官兵吕帅博英勇救人的事迹,随采访车上高速公路,车到桐柏县服务区,我看着湛蓝的天空和青山绿水,心中思绪万千。啊祖辈们走了一个多月的路,才走到这一带,我们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这中间社会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啊!我们不到又用了2个个小时就赶到随州,到了编钟的故乡。
从此,父亲经常乘车回老家,他总是来到祖父的坟前,默默地站上好大一会儿,才离开。我想,父亲在心里和祖父在交谈,话题恐怕是路,是近百年来山乡从无到有、日益像棋盘般纵横交错的路。它载着几代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梦想,延伸向苍茫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