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下罢十五,天气一天天变暖,地温也回升不少,正是春耕大忙季节,金菊租来三轮车,把猪圈、鸡棚里的肥粪送到地里做底肥,准备耕了地种辣椒、西红柿。
公公这几天脚走路有些跛,是上次在公路上跌倒留下的后遗症,为此他总是自言自语说:“这黄鼠狼咬的净是病鸭子,我们老韩家怎么就这么背运啊?”他也帮金菊出粪,看着公公吃力干活的样子,金菊心里特别难过,就劝公公去一边歇息,可公公总是说:“多只蛤蟆还四两力,何况是个大活人呢?我干些活儿,你就轻快些。”金菊听了心里暖呼呼的,甩了一把汗就又干起来。开车的人见此情景,也感叹:“这公公和媳妇真是世上少有,韩家还是有盼头的。”
经过三天的忙活,圈里的粪出完了。金菊松了口气,开始把家里人的脏衣服找出来,趁天气晴朗赶紧开洗衣机洗衣服,两个儿子也围过来帮忙。公公见金菊洗衣服,就笑着说:“我出去散散心,顺便到孩子他姑家走走,中午就不在家里吃中午饭了。”金菊说:“爹,你要早去早回啊!”老汉应酬着出了屋门。
快到中午时分,金菊把家里所有的衣物洗了一个遍,家里像是联合国总部一样,挂着各色旗子一样的衣物。到太阳快要落下时,金菊把晒干的衣物收拾好,还不见公公回来,她心里开始不踏实起来,忙给两个姐姐打电话,两个姐姐都说老汉没有去,金菊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一下,没了底,忙让两个孩子到村口接老汉。
金菊刚打开灶火,准备做晚饭,就见两个孩子飞奔着回来报信:“爷爷坐着乡长的车回来了!”这让金菊一下子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时间不长,一辆黑色普桑就停在家门口,李乡长笑容可掬地走下车,打开后门,把韩老汉搀了下来,谈笑风生地说:“韩大叔,到家了,让我到你们家看看,也算访贫问苦啦!”
宋天明得了信,已经赶了过来,凑上前陪着笑说:“李乡长,你过来也言语一声,我们也好为你接风洗尘啊!”“今天市里开人代会,韩大叔到县上反映问题,大老板听了非常重视,让我把韩大叔送回来,把问题落实好解决好。”李乡长笑着解释。
“这件事早就有定论,秸秆禁烧是高压线,他韩家触犯了规定,就应该绳之以法。”宋天明义正言辞地说。韩老汉听罢此言,一下子激动起来,就要破口大骂,李乡长忙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老宋也不能信口雌黄嘛!我到韩大叔家坐坐,你老宋也该回家了。”宋天明见乡长下逐客令了,顿时觉得面子上无光,就趁坡下驴,和李乡长告辞。
进了大院,李乡长看到院子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就笑着对金菊说:“一看你就是个能干的女人,你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啊!”金菊苦笑着说:“庄户人家,只要勤快,啥事都能干好。”李乡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不住地点头称赞,这让韩老汉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他们三人进了堂屋,金菊把茶沏上,李乡长边吹着杯子里的茶叶边说:“韩大叔,今天县委张书记也说了,让乡政府全力解决此事,解决不了,我就不能开会。这是政治任务。我和乡里的领导合计了一下,上次我们工作中存在漏洞,让你们受委屈了,决定拿来两千块钱慰问金,算是给你们陪个不是。”老汉见到李乡长把钱放在桌面上,这才转怒为喜,一直紧绷着的脸舒缓了不少。金菊却说:“你是大乡长,管着几万口人的大事。你能到俺家,算是看得起俺们,这份情我们一家人都领了,可钱我们不能收。我们家这场事是个无头案,是刘明辉和计生办主任捣了鬼,让我们一家人吃了大亏。人活一口气,佛活一炷香。我金菊今天给您撂下一句话,钱我一分不要,我们也不再往县上告了。我要让顽石开口,要让铁树开花。”李乡长听罢此言,脸色大变,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会找来证据证明我们家俊强是清白的。我们家穷苦了些,但不能要这不明不白的昧心钱。”李乡长动情地说:“这件事很明显是刘主任做的过了头,可凡事要讲证据,我们没有证据也不好说什么。你们家遭了这么多灾,我们总觉得对不住你们一家人,送些钱表表心意,没有别的意思。”金菊斩钉截铁地说:“打铁还得自身硬,我们老韩家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不能拿不明不白的钱。”
李乡长最终在天色放暗时一头雾水地走出了金菊的家,上车时还念叨着:“不可思议,这事不可思议啊!要是别家人,早把钱收下了,我还是头一遭碰到这么古怪的女人。”
吃罢晚饭,公公试探着问:“孩子,你今天为啥不接钱?明明是他们低头了,害怕咱们告他们。”“爹,咱们要是接了钱,人就矮了三分,就和刘明辉是一类人。我最瞧不起这样的人了。”“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啊?”老汉把心里的实话说了出来。“鸡子有两只爪子还饿不死呢,何况我们还有几口子人,只要好好干,我们一家人会度过这个坎儿的。”韩老汉见儿媳这么自信,就松了口气。
12
到了麦收时节,金菊家的西红柿和辣椒收成还不错,买了五千多块钱,可是拔下种子化肥之类的开支,也落不了多少钱。可上两个孩子的书费和开支一下来,家里就剩不了多少钱了,再加上俊强看病的开支,沉重的经济负担让金菊透不过气来。
一天上午,她汗流浃背地骑着脚蹬三轮车到镇上兑菜,遇见两个开三轮车贩煤的汉子。他们看见金菊家的辣椒又粗又长,还水灵灵的,就停下来问价。当他们得知辣椒的价格只有六角钱时,就感叹说:“咱们距离不过二十里,价格错出一倍。”他们一口气要走了半车辣椒,喜滋滋地离开了。金菊看着他们像是捡了个大元宝似地样子,再看看手中花花绿绿的票子,暗自笑他们没出息,占了这么大点的便宜,就乐得屁颠屁颠的。猛地,金菊就沉思了,既然生意这么好,自己为啥不去贩菜呢?
她回到家里同公公商量,公公连连摇着头说:“不行,人家都没干,你一个妇女家,就别逞那个能了。”“眼看两个孩子一天天大了,家里的开支多起来,不下力气干几年,家里要烂包的。你照看住俊强,我把饭菜做好热在锅里,你们就受些委屈。”金菊忧心忡忡地说。“要不你就先试着干几天,行了就干,不行了也损失不了什么。”公公见金菊决心一下,就折中了一下。
金菊第二天三更天就起来了,作罢饭,自己吃了,叮嘱了公公和孩子凡事要小心些。在东面天空露出鱼肚白时,她把辣椒装好,带好干粮和水壶和一杆秤,就冒着浓重的露水,就蹬着装着满满一车辣椒的三轮车上路了。“这车辣椒足有二百来斤,你路上要小心些!”公公在后面推着车,一口气送到村口,好一番叮嘱才回去。
刚出村,金菊就遇到宋天明。“这是往哪里去啊?赶这么个大早啊?”宋天明见金菊这么早就出村,脸上显得格外惊讶。
“兑菜去!”金菊用力瞪了脚踏板,像是赌气似地低声吼叫着冲过去。“还蛮有力气啊,原来怎么没看出来呀。”宋天明显然看出些蹊跷,阴阳怪气地说。
金菊一口气蹬出了一里多地才停下来喘气,她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掏出水壶用力喝了几口,才平息了突突直跳的心窝。她看到几对夫妇扛着锄头到田间锄地,有说有笑,可自己一个人蹬着一百多斤的三轮车,家里一团烂包,心里酸溜溜的,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公公、丈夫、孩子都还靠自己过活,说啥也不能自己先蔫儿了。”她在心里不停地提示自己,心里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重新上路。
她在农村人开始吃早饭时才赶到那两个卖煤汉子所说的张良县的山村。那里土地比较干旱,人们都在附近的瓷厂上班,手头比较宽裕,再加上金菊所在的乡把大量的蔬菜外调到大城市,这里的蔬菜销售前景还不错。
这天她蹬车蹬了十多个村子,按一块钱一斤沿途叫卖。在一个叫何家窑的村子里,她满头大汗地蹬着车,几个正在凉荫下打麻将的妇女看到有人来卖菜,就大声喊:“喂,卖菜的,到我们这边来,我们都称二斤辣椒。”
待金菊到了跟前,她们停下打麻将,围上来拣辣椒。
“便宜些,我们多买些。”一个染黄了头发,大脸盘子,肥胖的妇女边拣菜边搞价钱。
“每个人买够五斤,我按九毛给你们!”金菊爽快地说。
“闪开,闪开,我也要卖菜!”一个留着长头发,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披着件汗衫,下身穿一件蓝色大裤头,正用力挥动着大手驱赶着这几个妇女。一个泼辣的妇女正恼怒地骂他:“你这个挨千刀的,凑什么热闹啊?”“你再耽误老子的好事,小心老子捶你。”那汉子挥动着皮锤般的拳头朝那妇女吼。那妇女立刻缄口不言,退到一边,其余的妇女也都纷纷闪开到一丈开外,敢怒不敢言。
“老子要你这一车辣椒,你怎么个便宜法子?”那汉子一脸坏笑。
“七毛钱!”金菊有些害怕,她知道遇上麻烦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心里咚咚直跳。
“这么漂亮的娘们儿,怎么就这么不实在?你是欺负我们庄子上的人老实,一会儿价钱就变得这么低了?”那汉子仍旧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那你说怎么办?我一个卖菜的,也不懂什么规矩。”金菊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乱了分寸。
“那你就让我摸一下你的脸,就算是赔礼道歉。”那汉子仍旧朝金菊挪步。这时,村上看热闹的人都围了过来,看这场闹剧怎么收场,场面顿时喧闹起来。
金菊一步步退缩,在一家卖五金的店面前停住脚步,一扭头,看到柜台上摆放着一排闪着银白色的寒光的剔骨刀。她顾不上多想,顺手操起一把握在手里,对着那汉子吼道:“你别欺人太甚,逼急了我就不活了!”金菊喊完这句话,就觉得满脸通红,双手发抖,心脏也快要跳出胸膛。
“哎呦!老子今天碰上烈性娘们儿啦!我还没有遇见过这么样的女人,这就要试试你厉害到哪一步。”那汉子开始伸出那鹰爪子般的双手一步步靠近金菊。金菊眼睛一闭,胡乱地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剔骨刀,口中凄厉地叫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豹子,你今天倒是长本事了,学会欺负一个媳妇人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金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纪在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站立在不远处,她满头银发,鹤发童颜,步履稳健,看样子不是一般的农村老太太。那叫豹子的汉子一下子温顺起来,抓起车上的辣椒装了半竹篮,三步并作两步送到老太太手中柔声说:“老太太,哪股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这个妇女太可恶,卖菜乱涨价,我替乡亲们出口恶气。”
“这事情我都看见了,人家一个妇道人家骑车出来卖菜,够不容易的,你怎么想起为难人家呢?赶快把这篮子辣椒还给人家,我信佛,可不要没有来头的东西。”老太太几句软硬兼施的话让豹子哑口无言。
“那,那我走了。”豹子讨了个没趣儿,灰溜溜地走开了。金菊这才放下剔骨刀,情绪也稳定下来。
老太太上前把篮子里的辣椒倒进脚蹬三轮车,笑着说:“刚才那出戏我算是开眼界了,你是个刚烈女子,我打心眼里佩服。我想认你做干闺女,你怎么想的?”
刚才和豹子拌嘴的妇女赶忙对金菊说:“大妹子,你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赶快应下来吧!”
金菊也觉得这老太太有来头,今后自己要在这一带做生意,就连忙说:“那敢情好,我就又多了个娘!”
老太太满脸喜色,笑逐颜开地说:“那你到我们家坐坐,认认家门怎么样?我刚到家门口就有了亲戚,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金菊把三轮车交代给那几个打麻将的妇女,提了满满一篮子辣椒跟了老太太往村子中间走。
老太太家在村中间,是座三层高的洋楼,盖得高大宽敞,上面贴了乳白色瓷砖,前脸中间是一副喜鹊戏梅图。进到院子里,金菊看到这户人家客厅里金碧辉煌,家具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式,就连屋顶的吊灯也是她在电视上才见过。
老太太让她坐下,从冰箱里取出一桶饮料让她喝,并和颜悦色地问:“闺女,你为啥一个人出来卖菜啊?”金菊料想老人也是个心底善良,仗义执言的人,就一五一十地把家中经历的变故向老太太做了讲述。老太太听罢金菊的哭诉,叹了口气说:“闺女,你也是个苦命人啊。今后要是在这一带做了难,就报上我们赵家人的名号,他们就会让你三分。”
金菊见老太太如此爽快,心里自然欢喜。她们说了会儿话,金菊还担心生意,就起身告辞,老太太把一大袋糕点塞到金菊手中,一直把她送到村口才回去。
金菊谢过那几位妇女,问那个热心肠的妇女老太太的来历,那个妇女笑着说:“大妹子,今天你算是交上好运了,那赵家老太太可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太太。她大儿子是县城里的局长,二儿子是煤矿的矿长,家里有钱有势,老太太信佛,爱做善事。她刚从大儿子家回来不大一会儿,就摊上你们这处事。那豹子是我们村的无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又有些武功,就有些横行乡里的味道,可他怕赵家的人。”
金菊谢过那几位妇女,就到别的村子里卖菜去了。金菊接近十一点多就开始往回赶。她这天赚了五十多块钱,这让她心里好受些。
当她赶到一半路程时,天色暗下来,一大块像锅底一样乌黑的乌云从南面涌过来,不久就狂风大作,天地一片昏暗,把路两旁的柳树枝刮得随风狂舞。金菊意识到要下暴雨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她就赶忙往路边上停靠,还没有停稳当,就见一道刺眼的闪电刺过漆黑的天空,紧接着一声震天裂地的炸雷在前方不远处轰鸣,倾盆的暴雨像瓢泼一样浇头泻下来,冰凉的雨水把金菊变成了落汤鸡,冻得她直打冷战。她觉得双眼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只听到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水声,偶尔路过的大货车呼啸声更让她胆战心惊。“不干了,这次回去说啥也不干了!”金菊开始给自己发誓,“这哪是一个妇女人家干的活儿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风雨才停住。金菊睁开眼睛,发现路面上污水四溢,路两旁的庄稼地里一片水汪汪的,天空蓝的像是用刷子刷过一样干净,太阳也露出头,暖洋洋的,时间不长,它像是发疯似地释放出它的能量,烤得大地热烘烘的。金菊全身湿透,衣服还滴着水珠,冻得浑身发抖。她苦笑了一下,抿了把湿漉漉的头发,踏着三轮车往家赶。快到家时,太阳已经变得格外毒辣了,她的衣服已经干透,接着汗水又把衣服背部洇湿一大片,她也赶到有些头晕,身上感觉热一阵,凉一阵。她明白,自己要感冒了。
她在下午两点多钟才赶到家里,丈夫在院子里傻笑,公公把西红柿鸡蛋捞面已经做好,用铝盆装了座在热水锅里,冒着热气,见她回来,忙端出来让她吃。她把面条端到自己屋里吃,还没有吃完,公公就送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放了红糖的姜汤让她喝。金菊吃喝完毕,倒头就睡,到天快黑时才醒来,感觉浑身还是没有力气。
吃晚饭时,公公对金菊说:“孩子,这活儿咱不干了,看把你累坏了。你这样,我心疼啊!”“爹,家都这样了,我再不干,今后的日子该咋过啊?”金菊扒着饭,头也不抬地说,她担心自己先放弃了,“再说,那边有我一个同村的老同学,他帮我忙,生意还可以。”“那你可要路上小心些,钱赚多赚少都没有关系,人要平安啊!”公公眼含着泪花,语重心长地说。金菊这时也想哭,她背过脸,盯着屋顶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第二天一大早,金菊和公公一起到菜地里采摘了满满一三轮车辣椒。在太阳出来时,金菊骑车又上路了。
就这样,金菊开始了她的卖菜生涯,她也没有想到,这一干就干了十五年。
13
到了深秋时节,她在张良县东北部几个乡镇就站住了脚,菜的种类也丰富起来,辣椒、西红柿、茄子、韭菜、豆角等,五花八门的,农户人家的妇女们都认识她,纷纷购买她的菜。。
当她走到一个路口酒店时,老板大老远就朝她喊:“卖菜的,辣椒啥价钱?”金菊知道遇见大买家了,就快蹬几下赶到店门前。她刚要下车搞价钱,就发现这个老板很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同村的张爱国。这个张爱国比原先胖了许多,头发打着摩丝,一丝不乱,穿着十多天没有擦过的软软塌塌的皮鞋,一副小老板的架势。张爱国也是一愣,随即就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里碰到老同学,真是三生有幸啊!这么长时间了,你风韵未减,还是那么的耐看。”“你都当上大老板了,就别羞辱老同学了。”金菊半真半假地应酬着。
“哎!一言难尽啊!”张爱国叹了口气说:“自从你出嫁后,母亲也下世了,我就觉得山里的生活过的没有一点意思,咬咬牙到郑州的厨师学校学了一年厨师,回来有人提亲,让我当上门女婿,老丈人出资帮我在省道边开了家酒店,专门赚过路司机的钱,这二年过的还可以。你现在过的咋样啊?”
“马马虎虎,凑合着过呗!”金菊开始打马虎眼。
“你当年出嫁时可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般配得很!”张爱国像是在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全村年轻人都羡慕死了。现在孩子他爸干啥生意,咋忍心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出来受这份罪啊!”
“他,他有病,干,干不了活!”金菊脸色煞白,吞吞吐吐地说。
“啥病啊?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会看不好?”张爱国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
“癫痫病,在省城看过,没有用的!”金菊满脸通红。
“大妹子,你就在我店旁边卖菜,我让店里的服务员给你拿个遮阳伞,就在这里卖菜。今天我就把辣椒全要了,以后我包一半,这总比到县城采购强得多。”张爱国一副仗义的样子。
金菊那天很早就卖完了菜,下午四点多就赶回了家。她刚进院子,就看见父亲、哥哥正和公公在院子里闲聊。父亲见她回来了,忙帮她推车。
“几个月没见,闺女你可瘦多了。”父亲看着疲惫的金菊,眼里含着泪花,强忍了几下,才没让泪水流下来。
“没啥,我这样干,收入比教师工资还高些呢。”金菊开始宽慰父亲。
“你公公刚才把什么话都向我说了,家里既然这样了,我也不好说什么。我看干脆买一辆三轮摩托车,你就不用出那么大的力气了。”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都年纪大了,要留几个养老钱啊?”金菊劝父亲说。父亲的话让金菊格外惊喜,但她又不忍心花父母亲的钱。
“其实俊强当年送到家里的钱我们一分都没有花,存在信用社里。明天我和你哥到城里给你买一辆,下午开过来。估计两个小时你就可以上路了。”父亲显然都安排好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金菊的哥哥金辉开着一辆崭新的嘉陵三轮摩托车赶到金菊家。他们就在村头打麦场里练习驾驶新三轮摩托车。
金菊家购买三轮摩托车的新闻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人们纷纷到打麦场里看热闹,一下子围了一百多人。金菊本来就会骑摩托车,还会蹬三轮车,金辉稍加点拨,金菊就可以骑着三轮摩托车在打麦场上兜圈子了。不到半个小时,金菊就骑着三轮摩托车上公路了,这让大家对她刮目相看。宋天明刚从镇上回来,看见金菊骑车呼啸而过,撇了撇嘴,冷笑着说:“母牛当墒,稀奇了。”
从此,金菊一次可以拉六百斤蔬菜,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现在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当她开着三轮摩托车到张良县东北几个乡镇卖菜时,许多人都翘起大拇指,夸她有志气,敢开机械玩意儿,她的生意就格外红火起来。
她先到张爱国那个路口摆摊卖上一个小时,再到各村叫卖,除下各项开支,她每天有一百块钱左右的收入,家里开始有了些生机。她开始买些衣物,给公公、丈夫、孩子们买些便宜衣服,把他们打扮的干净整洁些。
时间不长,金菊就感觉到张爱国的热情劲儿过头了许多。他有事没事老爱到他的菜摊前晃悠,还时不时的送来瓶汽水让金菊喝。这些举动让附近做生意的人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关注他们二人的关系,而且张爱国的老婆就在饭店里忙活,这让金菊不安起来。
金菊开始不断催促张爱国去店里忙活,说这个菜摊她一个人就可以照顾过来。张爱国笑着说:“咱们是同村人,相互照应一下有什么事情呢!他们爱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吧,唾沫星子会淹死人啊!”金菊慌忙说:“张大哥,我看唾沫星子有时候就是能淹死人。咱们都四十岁的人啦,不能不防。”
他们这样对了几天话,张爱国就少来了许多次,金菊心里这才踏实了许多。
一天下午,金菊卖完菜返回途中听到有熟悉的人在喊自己的姓名。他她停下来一看,是张爱国骑着摩托车赶了过来。
“金菊,咱们俩好好谈谈。看着你整天受罪的样子,我心里难受得整夜睡不着觉。”张爱国说完这几句话,出了一头汗珠子。
“我受什么罪啊?整天挣钱养家糊口,我倒没感觉。”金菊开始故作平静。
“你不要瞒我了,你们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那么一个家,还有什么过头?”张爱国痛惜地说:“当年,我是真心爱你的,你看不上我,我无话可说。可今天你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不回头。我听说俊强经常犯病,还打你。我看着你胳膊上的伤疤,心里像是针扎一样难受。我现在手里有五万块钱,不如我们到省城开个饭店,过舒坦日子。”
金菊一听这话,当时就发疯似地朝张爱国吼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我算是看透你啦!自私,卑鄙!我当年选中了俊强,那就打算好好跟他一辈子好好过日子,他有病遭灾了,家里上有公公,下有两个不懂事的娃娃,我就撒手不管。我还算是人吗?你当年选了做上门女婿,人家帮你起家,你这样对得起嫂子吗?我们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可不敢自己毁了自己。”
张爱国脸庞涨得像个紫茄子,两只手急促地对搓,不知道说啥才好,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金菊,我今天是发烧说胡话,就权当我放屁算了。”
金菊这才冷静下来,面有愧色:“爱国哥,我刚才是在气头上,话说得重了些。前些时你可帮了我大忙,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张爱国这才如梦方醒似地点着头,慌忙骑上摩托车回去了。
14
一个冬天星期六的早上,在镇上读书的大儿子志鹏对她说:“妈,让我也和你一起去卖菜吧,我看你一个人卖菜挺辛苦的,我现在十六岁了,是男子汉了,我可以帮您撑起这个家。”
“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干大事。妈现在再受苦,再受累,也不想耽误你们的学业。”金菊摸着孩子的脑袋,突然觉得孩子猛然间长大了。
他们把芹菜、萝卜、白菜装了满满一车,在冬雾弥漫的时刻发动三轮摩托车中出发了。志鹏挤在装满蔬菜的车厢板后面,在三轮摩托车摇摇摆摆的颠簸中上路,不大一会儿就有些晕车,但第一次随妈妈出去卖菜,不能出师未捷就丢盔弃甲吧。
隆冬天气,北风呼啸,灌进一股股凛冽的寒风,吹得他浑身发抖,双脚麻木,特别是灌进脖子里的寒风像刀子割肉般疼痛。他想,妈妈在前面开车,顶着寒风跑车,那该有多冷啊!一下子,他觉得妈妈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一家人的生活都靠她用这辆三轮摩托车维持,自己和弟弟在学校能安心读书、安心生活,都是妈妈用这过着刀子般的生活换回的,平时他们看到玩伴们吃好吃的、穿漂亮衣服,羡慕得要命,哀叹家里穷困,埋怨父母亲无能。今天自己被妈妈优待,坐在车里,尚且如此难受,何况母亲在前面开车呢?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流出了愧疚、感动、幸福、温暖的泪水。
也不知道颠簸了多长时间,志鹏觉得车停稳了。他抬起头一看,到了一个繁华的集市,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妈妈招呼他下车,他下车后看到母亲的脸冻得通红,眉毛梢上有晶莹透亮的冰粒,她大概是冻坏了,用力地搓着双手,使劲儿地跺着双脚,让自己冻僵的身体恢复体力。他知道,那天气温零下八度,绝对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他觉得母亲虽然有些憔悴,有些苍老,但依旧很漂亮,很慈祥。
金菊停好车,便麻利地在摊位前摆上各类蔬菜,放好杆秤,准备卖菜。他也在妈妈身边待下,准备学做生意。“娃子,去前面包子铺上买十个包子。”金菊用手指着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个水煎包子铺,一锅热气腾腾的水煎包子刚刚出锅,冒着热气腾腾的雾气,在寒冷的冬日里格外惹人注目。
他跑步过去,——脚都有些生硬了,他摇摇摆摆地跑着。他在包子铺付了钱,提着装着包子的袋子,在铺子前多呆了两分钟,那火红的炉火,香气扑鼻的包子,都令他陶醉。但他扭头看妈妈时,妈妈正在给顾客称菜,手脚麻利,飞快地递菜,收钞票,没有偷半点懒。他觉得自己满脸通红,羞愧不已,赶紧提着包子往回赶。
“妈,您先吃!”志鹏捧着飘着香气的包子,往妈妈怀里送。金菊忙完手头的活计,赶忙用双手推:“娃呀,这包子是妈妈给你吃的。你在学校伙食条件差,油水不够,今天天又冷,你吃了补补身子,暖和暖和自己。”
“你不吃,我也不吃!”志鹏假装生气。金菊看孩子生气了忙笑着说:“我带着干粮和水壶,再说包子太油腻,我吃了会拉肚子的。”“你骗人,你舍不得吃。今天你不吃,我就也不吃。”志鹏大声辩解着。
他们在街上争吵着,有不少人往这边看。金菊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赶忙拿了两个,趁热吃了。志鹏见妈妈吃了,这才大口吃起来,他的确饿了。
一直等到快中午,菜全部卖完了。金菊又到包子铺前买了二十个包子,用报纸包裹好,放在棉袋子里,笑着解释道:“也让你爷爷、爸爸、弟弟他们尝尝鲜。”金菊发动了三轮摩托车,两人开始往家赶。
走到离家十里地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雪花。他在低温和饥饿的侵蚀下,意识变得有些模糊,朦朦胧胧中感觉到妈妈的车速加快,路两旁的景物在飞快的向后移动。突然,车身发出 “咯噔”一声怪响,三轮摩托车戛然而止。金菊叹了口气说:“坏了,车链子断开了,咱偏偏没有带工具。”志鹏一下子从半睡状态中醒来,跳下车看个究竟,只见乌黑的车链子像一条黑色的蛇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妈妈正愣在那里。
“这可咋办啊?”志鹏一下子傻眼了。
“你到前面的超市里买盒烟,我们只好截住过往的贩粮食的三轮车,让他们替咱修修。”金菊倒是有条不紊。
志鹏看了看,那个超市离这里少说也有二里路,他跑步往那边赶。当他回到车边时,金菊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全身都落满了洁白的雪花。他们在路边等来来往往的车辆,可是几乎看不到一辆车,好不容易看到一辆,那个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压根儿就没有停的意思。一直等到天快要暗下来的时候,终于遇见一个好心的司机,他见母子两人在摆手,就靠边停车,下车问个究竟。金菊赶忙把一盒香烟塞到他手里,着急地说:“师傅,帮帮忙,我的车链子断开了。”那人接过烟,塞进口袋里,就趴在雪地里接链子。不大一会儿,链子接上了,母子两人对那人千恩万谢。三轮摩托车像一只红色的甲壳虫,又缓缓行驶在漫天大雪中。
车行驶到一个陡坡前,金菊把车停了下来,志鹏伸出脑袋一看,坡下停着十多辆大三轮车。很显然,司机怕车打滑,不敢上坡。金菊上前对一个胖乎乎的司机说:“咋不上坡呢?”“你没看见,路滑,走不动。”司机有些生气,指着一溜车。
“鹏鹏,你到姑姑家取张铁锨来。”金菊赶忙吆喝志鹏。那司机一听这话,赶忙说:“大妹子,刚才是误会了,你可别往心里去。”“这鬼天气,要冻死人,你们不想办法,咋回家?你们难道准备在这冰天雪地里过夜?”“咱关键在这一带没有亲戚,也没有办法嘛!”那人辩解着,“这位大嫂给我们借铁锨去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车推上去。”众人一听这话,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
志鹏很快扛来两张铁锨,早有两个急不可耐的壮汉一把抓过,把路边的碎石往路上洒。时间不长,雪白的路面上就出现了一条灰色的长蛇模样的路,一辆辆三轮车发动开了,怒吼着冒着浓黑的烟雾,金菊和司机们一起推车。一辆辆三轮车在众人用力推移中蜗牛般的往坡上移动。等到最后一辆三轮车爬上山坡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司机们一声声向他们母子挥手道谢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金菊让志鹏还了铁锨,母子二人才匆匆往家赶。
到家时,新闻联播已经播到一半,公公已经把晚饭做好。志鹏把还残留着热气的包子拿出来,一家人像是吃山珍海味似地大口吃着。
吃罢晚饭,公公摸着志鹏的头说:“今天卖菜辛苦吧?”志鹏答非所问地说:“妈妈是个好妈妈!”
公公也动了感情,喃喃地说:“你妈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
15
快到收麦季节,天气格外炎热,让人透不过气来。金菊在这天上午外出卖菜,在下午四点多赶回来。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辣椒地地皮已经发黄、龟裂,她扒了两口饭就扛着铁锨去菜地浇地。
刚开始没多久,大儿子志鹏就急匆匆的赶回来,看样子垂头丧气的。她赶忙拦住儿子问:“孩子,学校里学习抓得那么紧,你怎么跑回来了?”“老师让我回来喊家长,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让您去。”儿子有些委屈地说。“你惹什么祸端啦?”金菊有些不相信儿子的话。“不知道”儿子声音低得似乎是从嗓子眼下面说出来的。
她赶忙放心锄头,同附近浇地的村民交代一下就带着孩子向乡中赶去。
到了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学校正在上晚自习,金菊见到班主任时,班主任正在批改作业。她陪着笑脸说:“我是志鹏的家长,不常来。志鹏有什么事又让你们操心啦?你们说出来,我回家批评教育他。”班主任笑着说:“大嫂,你误会了。志鹏是个好学生,没有在学校惹事。我叫你过来是想讨论一下他的报考志愿问题,我的意见是他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上等学生,报考职业类的学校太屈才了,以他的成绩考高中绝对没问题。”“孩子,你咋这么不争气啊?”金菊一听这话,当时眼圈就红了,生气地斥责儿子。班主任一见他们母子二人动了感情,就知趣地说:“你们先聊着,我到班上看一看。”
班主任刚出屋门,金菊就忍不住抽泣起来。志鹏见妈妈生气了,忙说:“妈,我是这样想的,我的成绩在班上是上等,这不等于到市里高中还是上等。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淘汰率是很高的,我没有把握一考就中。金鹏虽说上初一,可他脑子灵泛,学习又踏实,在学校考试中成绩经常是数一数二的,很稳定,不如我家集中力量让他考大学,我考职业类学校,早就业,减轻一些家庭的负担。”金菊一听志鹏这番话,泪水像掉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一把拉过志鹏,心疼得浑身直哆嗦:“我的苦命的娃,都怨咱家里穷,你爸又有病,把你给耽搁了。”
“妈呀,你千万可别这么说,我和金鹏看着你为家里日夜操劳,早就孝敬您了。我上两年职业类学校,要到南方打工,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歇歇了。”志鹏也眼泪汪汪地说。
门被人推开,他们大吃一惊,慌忙擦眼泪。
“妈,哥,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哥哥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啊!我们都要好好读书,考上名牌为妈妈争光。”金鹏闯进屋子,红着眼睛对妈妈和哥哥说。“不,弟弟,这样搞说不定耽误我们谁都考不上。家里的日子靠咱妈一个人苦苦煎熬,已经够难的了。要是家里两人人上大学,那就是雪上加霜啊。”志鹏哭着劝金鹏,兄弟二人都哭成泪人。金菊的心更是像万根钢针扎了一样难受,几乎要晕倒了。
到学校下自习时,母子三人才拿定主意,离开屋子。
月亮像一枚金色的钩子挂在天边,淡淡的金色的月光笼罩着整个乡村,朦朦胧胧的,树啦,小河啦,都像是画中的样子。路上见不到几个人,各个村庄也都很安静,除了偶尔有几声狗叫,就没有什么声响。夜风习习带来些许凉气,使得金菊感觉凉快了许多,大脑也清醒了许多。她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两个儿子聪明懂事,让自己省了不少心思,担忧的是今后的日子怎么煎熬着过。
“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给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家瞅瞅。”金菊倔强地对着满天星斗的天空暗暗发誓。这是她每当遇到难过的坎儿时,一个人解除烦恼的一剂良方。
没过多久,学校就放暑假了。那天下午,金菊开着三轮摩托车去镇上学校接两个儿子回家。在学校,他从两个孩子口中得知,志鹏毫无意外地被县城一家职业学校录取,每年书费和花销每年一千元;二儿子金鹏在期末考试中又一次夺魁,被学校张榜公布,接受表彰。
志鹏边把弟兄两个的书籍和被褥往车上装边对金菊说:“妈,今年夏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张良县卖菜,我要用劳动去挣够我的学费。”金鹏毫不示弱地说:“我也要去,我要考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好弟弟,家里的一切以后靠我和妈妈。你在假期要一门心思好好读书,把基础打牢,争取头年读个名牌大学。”
看着弟兄两个的兴奋劲儿,金菊的脸上笑开了花,忙催促着他们上车。车儿在平坦宽阔的马路上欢快的疾驰,不时传出他们母子三人那清脆、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一大早,志鹏就穿着宽大的劳动服装,头顶着满天的星光,同金菊一起装菜。看着稚气未脱,身体有些单薄的儿子,金菊心里有些不忍。
“妈,我今年都十七岁了,该替你分忧了。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行的!”志鹏夸张地拍着胸脯向金菊保证。
金菊这才发现,俊强已经得疯病已经快要十年了,她也快熬够十年了。有了两个争气的儿子,她对今后的生活更加有信心了。
一路上,她开着三轮摩托车,容光焕发,格外精神。特别是遇到熟人,人家忍不住夸:“哈!金菊,你家的大小子一眨眼都成了小伙子了,快该享福喽!”她心里特别痛快,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好好发泄一下长期积压在内心的愤懑和委屈。她又想到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两个儿子刚刚露出争气的样子,自己就得意洋洋。时间还早呢,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笑,这是父亲经常教育自己的口头禅。
到了集市上,金菊和志鹏摆开菜摊,把西红柿、辣椒、洋白菜等蔬菜整整齐齐地码好,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和金菊熟识的人都夸志鹏人长得俊气,将来能找个漂亮媳妇,这让金菊喜笑颜开。这天金菊的菜卖的格外好,不到十一点钟就所剩无几了。张爱国出来购菜时,看到志鹏正在帮助金菊卖菜,就笑着说:“金菊,你快熬出人头了,孩子都这么高了。”金菊昂着头说:“那当然,我都快熬过十年啦!”
金菊和志鹏忙碌了一个假期,他们赚了两千多块钱,心里都甜滋滋的。她看着儿子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黝黑了许多,心疼得直掉眼泪。金鹏也在家把初二年级所有的课程都预习了一遍,还做了满满的几本笔记。
开学前的一天下午,金菊到镇上买了二斤猪肉,早早赶回家,把肉和豆角和在一起细细剁了,包了满满一案板肉饺子。到了晚上,他们一家人都端起热气腾腾的饺子,欢笑着围坐在餐桌周围,就连平时疯疯癫癫的俊强也安静了许多,边吃着饺子边傻笑。
16
奥运会那年,金菊家的事情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让她激动,让她紧张,让她开心,让她忧愁。
吃罢破五饺子,一家人就忙开了。志鹏开始踏上到苏州打工的班车,他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快一年了,由于他踏实能干,又懂技术,已经担任车间副主任,一位安徽的姑娘盯上了他,准备和他确立恋爱关系。春节期间,志鹏把姑娘的照片带回来让家人看,金菊一看姑娘的照片,明眉大眼,挺清秀的,当场就表态,工厂不忙时带回来看看。公公已经七十多岁了,拿着照片高兴得哭起来:“真没想到,老天爷还没瞎眼,我们老韩家还有出头之日。”“爹,你别这样激动,大过年的,身体要紧。”金菊见公公拿着照片的手开始颤抖,忙劝他。金鹏也开始返校了。他在县一高成绩一直保持前五名,老师们见面就夸他脑子灵泛,能吃苦,为金菊挣足了面子,这年夏天就该参加高考了。金菊曾经问过他的报考志愿,这孩子想都没想就说:“报考医学类专业,当医生。”这让金菊心里好受了许多。
孩子们走了之后,她开始盘算今年的光景:盖房子、定亲、准备学费。这几件事像一座座大山一样压在她的肩头,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可这些事都是她朝思暮想都想干的事,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啊!
第一件事就是预备建新房。村里一多半家庭都建起了新楼房,她家的房子是三十年前建的土坯房,再和那些人家的高楼大厦相比,简直是天鹅和丑小鸭啊!儿子已经恋爱了,结婚是可以预测到的事情。给儿子建房是迫在眉睫,就是再作难也要干。
她先是找到村里几个开货车的司机,把一百顶砖的钱前交给他们,并把拉河卵石垫宅基的钱也预付了,一共拿出三万块钱。这让大家吃了一惊,这金菊还是有本事的拉扯着这么个破败的家,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的钱。
金菊把一家人安排在举家外出打工的农户家里,这件事她在大年初三提着礼物赶到那家,和那家人谈妥,付给人家一年的租金一千块钱,那家人倒是很乐意,闲着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这下白拿一千块钱,倒省了看门钱。金菊喊了山里的父亲和哥哥前来搬家,婆家的两个姐姐、姐夫也都赶了过来。村里的车队自愿开车帮金菊家拉东西。众人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搬着家里的各种物件,整整齐齐地摆好,往新的居住点走。
在经过刘明辉家门口时,金菊特意买了一挂万字头响鞭,自己用长竹竿挑了,她大哥用香烟点着,噼里啪啦地放了五分钟,她二哥也放了五个二踢脚。刘明辉和老婆正在家门口和邻居们聊天,见势不妙,像被蛇咬一样躲进家里,紧闭大门,再也没见露头。金菊把鞭炮放完,在许多村人的注视下,像是凯旋而归的将军,吆喝着司机雄赳赳地前进。不少老人见此阵势,不由得感叹金菊是个硬气的女人,又谈起当年刘明辉和韩俊强的那次合作的恩恩怨怨。父亲说,金菊,你这样干没啥意思,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金菊得意地说,我就是想让刘明辉那个白眼狼知道,姑奶奶我把韩家带过来了。
第二天,金菊在镇上租来一辆铲车,拆自己家的老房子。金菊和驾驶员一起坐在驾驶室里,引得众人都驻足观看。金菊在自家门口下了车,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站在土台子上指挥轰鸣着的铲车拆除旧房子。这举动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惊奇地看着这个平时低眉顺眼的女人今天不同寻常的壮举。随着铲车那巨臂一样的吊斗笨拙地划过,旧房子的各个部件像是遭了地震一样轰然倒塌,冒出暗灰色的烟雾。这老房子是经过韩老汉的手一块土坯加一把泥建起来的,花费了三个月时间,他目睹眼前这一切,有几分伤感,但更多的是心潮澎湃,儿媳熬了十年时间,把一个过到悬崖边的家拉过来,又大张旗鼓地建新房子。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儿媳硬是做了起来,就是现在去那边,也总算是给老伴儿一个满意的交代。他站在一旁,喜不自禁,干核桃皮般的脸庞上露出久违的微笑。
铲车把房屋推倒后,众人把老房子里的木材搬运出来,堆放在打麦场上。铲车再次出动,把场地平整好。紧接着,三辆大卡车载满河卵石驶过来,把泛着青光的河卵石倒在房基上。众人把石头摆列整齐,铲车进行碾压,直到地基牢固为止。
家里面,金菊组织四五个妇女支起大锅做起饭菜,有的切肉,有的择菜,有的蒸馒头,忙成一团。中午时分,金菊把前来帮忙的人喊到家里,让他们大碗吃肉,大杯喝酒,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丰盛的的饭菜,那些人吆五喝六,划拳猜枚,玩得十分开心。宋天明从乡里开会回来,路过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驻足观看。一个吃酒吃得满脸大汗的后生出来找厕所,见到村支书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忙上前打招呼。宋天明问道:“这是谁家待客,这么热闹?”“金菊家今天下房基,中午待客。”后生喷着酒气说。金菊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出来一看,是宋天明,碍于面子,她脸上堆出笑容说:“宋支书,今天我家也算是大喜事,到家里喝两杯。”“我,我在乡政府喝过了,下午还要去交计划生育报表,喝多了误事。改天我再喝吧!”宋天明满脸的尴尬和难堪,慌忙离开了。
随后,大货车拉来了杏黄色的红砖和水泥,堆满了房基地。金菊找好了邻村的农村建筑队,把活安排好,让公公在现场监督施工,她又忙她的卖菜生意了。卖菜回来,她就赶到房基前,看施工进度,检查师傅们的手艺。经过三个多月的施工,一座两层小楼就伫立起来。
房子建成典礼定在八月一日那天,金菊早就买了鞭炮和糖果,备下红枣和花生。那天上午十一时,金菊带着两个儿子和建筑队的师傅们站在二楼的平台上,点燃两挂万字头鞭炮,硝烟四起,声震全庄,金菊把糖果、红枣和花生洒向小楼外的大路上,惹得村子里的孩子们一窝蜂般的哄抢,大人们吃着抢来的食物,大口地嚼着,兴奋地谈论着这个女主人的令人瞩目的壮举。
鞭炮声还没有响完,骑着摩托车的邮递员就赶了过来,大声喊着:“韩金鹏家在哪里,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了!”金菊一听这话,顿时像是发现了金银宝贝似地跑下楼,迎接这位她盼望已久的贵客。她把邮递员让进屋子,让孩子们端上洗脸水,倒上白糖水,摆上香烟。邮递员坐定,从绿色的鼓鼓囊囊的邮包里取出烫着金字的通知书。鹏程一把接过通知书,迅速地浏览一遍,兴高采烈地对金菊说:“妈,是郑州大学医学专业,一本的。”金菊一下子被幸福击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慌忙扭头拿毛巾擦脸。公公得知孙子考上大学的消息,一瘸一拐地赶过来,见了孙子就说:“老天开眼了,我总算是熬到时候啦!”众人见一家人喜极而泣,都上来劝他们高兴才是,金菊他们这才破涕为笑。金菊把一条帝豪烟打开,向众人分发,众人吸着这难得的纸烟,看着这家人经历的幸福时刻,也都说着祝愿的话,夸金菊是个了不起的治家能手,比一个大老爷们还强上三分呢。
下午接近黄昏时分,公公对金菊说:“咱们到祖坟上去一趟吧!你婆婆在那边也会惦记着咱家的大喜事,祖宗们听了也会高兴的。”金菊觉得有道理,就让志鹏到村里商店买来烧纸、香裱、蛋糕,又从家里拿了六个馒头,带着一家人到祖坟上去。
韩家的祖坟在村外河边的一块玉米田里,这里背风朝阳,前面是流淌了千万年的黄涧河,这条河再往南走五里,就注入汝河。韩家老祖宗们听信了一位当地非常有名气的风水先生的话,在解放前就购下这块地,几经历史变化,都没有改变韩家祖坟的地位,下面埋着韩家五服以内的去世老人。
夕阳西下,把西边的天空染成橘红色,远远近近的玉米田像把大地披了一层厚厚的绿色地毯,起起伏伏涌向天边。黄涧河因为这年汛期下足了雨水,清澈的河水快要涨到玉米地的地边,四周除了蛐蛐的鸣叫声,什么声响都没有,静得让人压抑。
俊强来到坟前,死活不往前面走,一个人呆坐在地头,傻傻地望着碧蓝的天空发呆。韩老汉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到坟区,向他的父母和老伴儿的坟头摆好祭品,点燃香裱,然后嘿嘿哈哈哈地流着眼泪鼻涕哭起来:“你们都走得早,到那边享福去了,我和俊强在这世上来遭罪。咱家多亏了金菊,她带着一家人苦苦煎熬,今年我们家盖了小洋楼,志鹏找下了媳妇,金鹏考上了大学,咱家三喜临门啊。我今天心里高兴,就带着他们来给你们报喜来了,你们在那边也会心里乐呵乐呵吧。”金菊一听这番话,心里压抑十年的委屈也一下子发泄出来,一下子瘫倒在地,大喊一声:“我的天呀,我的亲人!”她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任凭两个儿子拿手帕擦,也止不住流泪。韩老汉含着眼泪劝两个孙子:“你们两个就让你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心里太憋屈了啊!”金菊哭得声嘶力竭,两眼烂红才止住声。直到天色快要模糊了,一家人才默默地离开坟地。金菊觉得这一哭,心里好受了许多,身上也好像卸下来千斤担子,步子格外轻快。
吃罢晚饭,鹏程来到金菊屋里,躲躲闪闪地说:“妈,我看了一下通知书,开学要拿一万五千钱才能入校,时间就剩下一个多月了。咱家现在经济状况怎么样啊?”金菊心里一沉,但没有表现在脸上,笑着说:“这钱的事不用你发愁,妈自有安排。”
等到鹏程离开,金菊安顿下俊强,就在灯下盘算着家里的开支,建房子已经花去了六万多块钱,还得一万多块钱,志鹏的女朋友在八月十五到家里认门,他们都不小了,快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不能小气,还要花上一万多块钱。家里也就七万多块钱,建房时购料、开工钱花去六万块钱,这还蹬空三万来块钱。就是自己这个月卯足劲儿干,也就是三千块钱,这可咋办啊?金菊开始发愁起来。
半个月来,她带着孩子们忙了菜园子又忙活着卖菜,赚了两千块钱,眼看鹏程就要上学走了,可学费还蹬空三千多块钱啊!
一天下午,金菊卖完菜往家赶着路,心里惦记着这些喜忧参半的事情。刚到何家窑村时,一辆黑色轿车戛然而止,停在她的车旁边。金菊正在纳闷儿时,赵家老太太从车上下来,笑脸盈盈地问:“菊儿,咱母女有半年没有见面,家里老二今年考试成绩啥样啊?”金菊见是干娘,就陪着笑说:“郑州大学,一本的。”“自古英雄出寒门,孩子有志气。你到家走一趟,奶奶我还要给孩子掏贺礼钱呢。”金菊还要推让,赵老太的二儿子下车来,对金菊说:“妹子,老娘经常在我们姊妹弟兄面前提到你,我们就是无缘见面,今天到家里坐坐,叙叙家常。”金菊见推让不过,就把车子交代给村口商店里的老板,就随赵家的轿车进村去了。
到了赵家,大家寒暄了一会儿,老太太就问起金菊家里的情况,金菊就把建房、大儿子定亲,二儿子考上大学的事情详细地向老人家讲了,老太太笑着说:“这个家可让你难为够了,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我年轻时候是一个人守寡,靠给人家洗衣裳拉扯着四个闺女娃子。咱们是一个路上的人,我认你这个干闺女,打心眼里高兴。”正在谈话间,赵家的二儿子从里屋走出来,拿着一沓钞票说:“干妹子,哥哥听说侄子这么争气,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哥哥我今天矿上有急事,回来匆忙,带钱少了些,就给二侄子送两万块钱做贺礼吧!”金菊死活不接,老太太看出她的心思,就接过钱塞到她手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孩子,这算是干娘借给你的,收下吧!”金菊这才把钱装到口袋里。她们又拉了会儿家常,金菊才离开。
金菊赶到家,就看见大哥的面包车停在大门前。她把车开进院子,就看到父亲和大哥、二哥正在院子里同公公拉家常。父亲见金菊回来了,就笑着说:“菊儿,我这个二外孙真争气,考上了郑大。我听说郑大有个医院,里面的医生一个月工资就是两三万,将来这小子就是掉进福窝儿里了。你要让咱娃娃好好读,将来在郑州当医生。”金菊倒显得格外平静,笑着说:“爸,那就看他的造化了。这些天,大家给他戴了许多高帽子,我倒是怕他飘起来。”志鹏听了这话,赶忙说:“我的志气是当一流医生,专门像我爸爸那样的治疑难杂症。这才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我咋会骄傲呢?”这位山里老汉摸着外甥孙子的脑袋笑着说:“这小子有志气,外公和舅舅们给你带来两万块钱,让你高高兴兴去上大学。”说着话,老汉把一沓钱送到鹏程手里。金菊见此情景,忍不住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转,她强忍着没有让那善变的东西流出来。“菊儿,你咋又说外气话呢?你有难处,家里人不帮你谁帮你?”金菊这才有了笑脸。
九月初,金菊和大哥把鹏程送到省会里的那所大学,才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临走前,大哥在学校附近找了个饭店,要了三碗烩面、四个小菜和两瓶啤酒。金菊在饭桌前语重心长地对鹏程说:“孩子,你算是走上好运了,妈打心眼里替你高兴。你要一步一个脚印去闯你自己的事业,千万不要偷懒,也不要交那些不三不四的酒肉朋友,你爸就是吃这个亏,让你们弟兄吃了这么多的苦。”鹏程点了点头,信心十足地说:“妈,你放心。我在学校一要拿学校的奖学金,二要到毕业时考研究生。完不成这两个愿望,我到死不入祖坟。”看着孩子有些悲壮的表态,金菊和大哥会心地笑了,她们三个的酒杯碰在一起。
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志鹏如期带着女朋友回家了。
金菊那天早上就早早地把大门前的尘土杂物清扫干净,又撒上清水,使得大门前清清亮亮,格外干净。她忍不住站在大门前打量自己家的新楼,二层小楼高大气派,上面贴着雪白的瓷砖,各屋的门窗全是铝合金,大门是刷了大红油漆的铁门,上面的牌匾是“耕读人家”四个鎏金大字,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金黄色的的光,比村支书宋天明家的小洋楼还要气派三分。
“大侄媳妇,你家的楼房好气派啊!”刚要骑着摩托车出村的宋天明和她搭腔,口气比以前柔和了许多。“都是挣两个辛苦钱,瞎显摆罢了。”金菊故意压低身份和他说话。“难怪人家常香玉唱那谁说女子不如男,就是唱给你听的,还是你有本事啊!鹏程是咱们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楼房又盖这么气派,你好福气啊!”“我就一个到张良县卖菜的,可别给我戴高帽子啦!”“不聊了,我还要到镇上开会,等鹏程春节回来了,就让他到我家坐坐,我准备好酒好菜给他接风洗尘。”宋天明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金菊心情一下子沉了许多,回家去了。在家里,她看到俊强比平时平静了许多,她让公公把俊强带到二楼房间,打开电视让俊强看,俊强顺从地坐在屋子里。
快到中午时分,先是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开车赶来陪客助兴,带来了荤素共十个小菜。紧接着,婆家两个姐姐和姐夫都赶过来了。时间不长,志鹏和女朋友扛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这十个高挑个子,面庞白净,气质文静的姑娘,见面就向金菊脆生生的喊了声:“妈!”这让金菊心里甜丝丝的。金菊忙打洗脸水让他们洗把脸,又把苹果、糖果、瓜子摆在桌面上,让众人吃。
厨房里金菊和两个姐姐在忙活着,不时传出嚓嚓的炒菜声,香气溢满这个农家小院。金菊让大姐提前打了几份才送到楼上让俊强吃,让俊强安静下来,以免使得今天的局面过于尴尬。
开始吃饭了,金菊在客厅的桌子上摆了十个菜,又摆上馒头,打开一瓶葡萄酒,午饭蛮丰盛的。金菊打开瓶子给在座的人都斟上酒,站起来大大方方地说:“八月十五人团圆,又是咱未过门的儿媳头次来咱家,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了这杯酒。”众人举起酒杯,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金菊喝下酒,满脸绯红,心里像是喝了蜂蜜一样甜蜜。大家吃着难得的佳肴,陪同着这位未来的儿媳妇说话,气氛格外融洽。等到大家把象征美满团圆的肉浇面条吃了,这顿饭才算结束。众人都到外面说话去了,金菊就和这个未来的儿媳说话。问完她家里的情况,金菊笑盈盈地说:“孩子,咱家里条件不好,过门后少不了让你受委屈,你可要多担待啊!”姑娘笑着说:“你们这里可比我们那里强多了,再说我们在工厂打工,上班、吃饭,都是工厂管的,里面有超市、宿舍,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金菊笑着把一个包着五千块钱的红包塞到姑娘的手里,姑娘也明白这是见面礼,推让了一下就装进口袋里。
到下午三点多钟,首先志鹏他们还要赶车,坐大哥的面包车进城赶火车去了,两个姐姐家的人随后又都离开了。
等到金菊送走众人,觉得浑身酸软,她知道是今天累坏了,也高兴坏了,就进屋倒在床上睡着了。
17
三年时间飞快过去,金菊依然过着忙碌而又充实的生活:种菜、到张良县卖菜。
这个特殊的家庭在缓慢而又不可逆转地发生着变化,金菊已经四十三岁,到了中年的时光,她除了漂亮能干外,又增加了干练成熟,可岁月也在她的身上刻下了印痕,额头出现了几丝皱纹,头发也白了好几根,显得苍老了几分。大儿子在江苏电子厂里当上车间主任,婚期定在十一,也如约来临。二儿子在大学依然成绩优秀,年年拿奖学金,准备考研。俊强的病还未见好转,时而疯疯癫癫,时而憨憨傻傻,由公公看护着。公公也逃不脱自然法则的侵蚀,一天天衰老,走路更加蹒跚了。
金菊在这三年里除了还清外帐、供给二儿子学费外,还和志鹏一起又建起一座宅子,不过这处宅子只建起了一层。她也吃不准二儿子会不会回来,那小子心高气傲,志向远大,做娘的也不能拖后腿,但万一他分到县城,回家也有个落脚地方。这样一合计,她在建房时就多了个心眼儿,搞了个半拉子工程,到时候鹏程真的不回来,出手卖给乡亲们,照这几年物价涨的情况,也能赚一笔。她甚至庆幸第一处房子建的及时,砖、水泥、工价都没有涨起来,等到 建起的第二年春天,一切都涨起来,她算了一下,少掏了近两万元钱。乖乖,等于自己又干了快一年的钱,太划算了。
她已经谋划了志鹏的婚事,在家里待客。她是这样想的,轿车干娘已经对她说过,干哥已经备下六辆奥迪车,自己家里有米有面,村上蔬菜便宜,猪肉和油盐酱醋由自己到集市上买,再把镇上酒店的大厨师请来,做他个六十席酒席,还要把城里最好的唢呐班请来,大吹大打,红红火火地演上一天一夜,把自己家的所有亲戚都请来,好好热闹热闹,洗一洗这十五年来的晦气。
村支书宋天明还得请,不过金菊对他怨言颇多,以前自己家背运时不时挖苦人,偶尔使个绊子,可等第一处宅子建起后,他的气焰已经收敛了不少,她打第二处宅基地时,那颗鲜红的公章也很快拿出来盖在申请上。这真应了狗咬挎篮子的,人巴结有钱的。这个村里干了三十载的村支书,不会经营生意,整天只知道跑乡政府,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落个肚子圆,也没有多少进钱门路。他该退了,给他个面子吧!刘明辉在金菊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当年俊强是那么的护他,他到关键时候却倒打一耙子,害得自己一家人差点家破人亡。他这些年来在乡计生办当个临时工,每月有一千多块的工作,偶尔还可以捞外快,可苍天有眼,这家伙又是串酒场又是打麻将,近两年血压、血糖已经高到吃药打针的地步。金菊只要看见他病歪歪的样子,心里就恶狠狠地说:“活该如此,罪有应得!”去年,刘明辉家的儿子结婚,这昏头昏脑的家伙竟敢在见面后邀请她去吃酒席,金菊笑着答应了,刘明辉像是干了一件大事,笑眯眯地离开了。可那天早上,金菊安排公公带着俊强去姐姐家走亲戚,自己早早地拉着一车菜出了村。下午回来时,她遇到刘明辉,故意上前和他打招呼,刘明辉的脸上像是罩了一层灰土,格外难堪,在支支吾吾地应付了两句后回落而逃。金菊看着刘明辉仓惶的背影,心里格外出气。
志鹏提前一周回来了,金菊就拿出三万块钱,他们母子一起到城里定下一套名牌家具,买了十个棉被子和三套床罩、单子,下午人家就把家具和床上用品送到家,往屋里一摆设,格外气派,惹得村里不少年轻人前来参观,金菊看着年轻人评头品足的样子和羡慕的眼光,心里暗自高兴。
志鹏的女朋友是结婚前三天赶到县城,志鹏就为她在县城最豪华的汝河宾馆里租了一间最贵的房间,请县城里最好的美发师为她打扮梳妆。
国庆节那天早上,志鹏带着由六辆奥迪轿车组成的浩浩荡荡的迎亲的车队赶到宾馆前,抱出身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在上车前亲吻了新娘子一下,随队而来的摄像师记下了这难忘的一刻,在车上坐着的金菊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车上的姐姐赶紧拿出餐巾纸让她擦泪:“孩子大喜的日子,你可千万要撑下来。咱韩家好歹也算是苦日子快熬到头了,今后你就该享福了。”
车队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往家赶,金菊又一次忍不住流出眼泪。是该高兴一下了,她擦着眼泪,暗暗提醒自己一下。
到家后,唢呐班子甩开膀子在大门前的打麦场上吹起来,《百鸟朝凤》、《摘牡丹》……一曲又一曲地吹。金菊忙着指挥众人把新媳妇往屋里送,四个伴娘陪着新娘子踩过往烧得通红再浇水而冒着阵阵白烟的犁铧,年轻后生们把鲜红的红纸屑往新娘子身上撒,好似天女散花,金菊用暗红色的升子向众人撒花生和糖果,新娘子满脸羞色地跨过摆放着旧马鞍子的门槛,快步走进新房。
宋天明是领了今天酒席上照客的重任,穿着崭新的蓝色中山服,花白头发也染成乌黑色,显得格外年轻。这是宋天明干了三十年的老差事,只见红光满面的他一摆手,唢呐戛然而止,他大喝一声:“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是韩俊强家的大喜日子,我代表他们全家向大家致谢,希望大家今天吃好、玩好。”在众人的欢笑声中,金菊带着全家人出来,在气派的大门前留下全家福。
随后宋天明对着忙碌的厨师们吼到:“再加把柴,开饭喽!”厨师们挥动铁锨往通红的炉子里加了煤核,更加浓烈的蓝火焰用力地舔着黑漆漆的锅底,大锅内白汤沸腾,香气四溢。准备着端盘子的年轻后生们端着装满十个盘子菜肴的木盘,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履奔向各个酒席,志鹏和新娘子在金菊的引领下开始向各个桌面的客人敬酒。金菊觉得所有人都向她点头致意,向她祝福,她陶醉在这场豪华的婚宴上。她用十五年的时间编织的梦想的花环,受尽苦难,受尽煎熬,一步步把梦想变成现实。如今,她有权利享受一下自己创造的幸福。
酒席结束后,金菊正在指挥亲朋好友清理桌面上的盘碗杯筷和残羹剩汤,宋天明神秘地叫她到到里屋说话。金菊迷惑不解地跟着宋天明进了里屋,宋天明笑着说:“今天我求你办一件事,你可千万别推让啊!”金菊笑着说:“老叔,我怎么会驳你的面子呢?你尽管说!”
“是这样的。”宋天明依然拖着官腔,但态度温和多了 “这两年全国都在搞道德模范活动,评选好人。新来的康书记正在抓这件事,我向他详细汇报了你的事迹,康书记很重视,准备联系县电视台采访你。我赶赶过来同你商量,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就跟康书记回个话。”
金菊想了想说:“我的家过得家不像家,还有啥说头,不来也罢。”宋天明忙说:“你的举动在三里五庄震动很大,康书记听了说你的尊老爱幼的事迹很感人,要大力宣传你,为咱们乡争光呢!”金菊沉默了半天,最后说:“那就宣传吧,反正不是什么丢人事。”“那提到俊强这一节就说他得了癫痫病,不提原因。这一节不好说,对康书记解释也有难度。”宋天明试探着说。“唉,你们真是麻烦,我该怎么说你们才满意啊!”金菊有些不耐烦了。“就这一个要求,我们就这一个要求,没有别的事啦!”宋天明赶紧应酬下来,“下星期二上午,我带他们来找你。”
到了电视台来的那天,乡里早就准备好了采访材料,记者把镜头对准金菊,让她谈这些年来是如何艰难创业和孝敬公婆的,这正中金菊的心事,再加上这些年来锻炼的口才,基本可以应付下来。过了两天,金菊的事迹在电视台播放了,金菊马上成了全县的先进典型,她只要一出车卖菜,人们马上就指着她讲述电视台报道的那些事情,她成了女强人、女能人的样板了。
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看样子像是要下雪了,金菊卖了菜匆匆往家赶。她到村口,就遇到宋天明慌慌张张的样子。他一看见金菊,忙吆喝说:“金菊,县上人大李主任来看望你了,在你们家里等着你呢。”“哪个李主任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啊?”金菊一脸狐疑。“就是当年的李乡长,还把你公公送回来,在你们家喝过茶。”宋天明解释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金菊听了让宋天明坐上三轮车,一加油门,三轮车就向村子里面驶去。
当年的李乡长就站在大门前往村口方向眺望,轿车就在打麦场里停着。经过十多年的岁月磨砺,这位李乡长已经当上人大副主任,但也两鬓斑斑,苍老了许多。他看到金菊开着三轮车回来了,赶了几步走上前。金菊停好三轮车,也迎了上去。李副主任上前紧紧握住金菊的手说:“你还认得我吗?我负责宣传方面的工作,知道你们家的事情,听说你的事迹后很受感动,决定一定要来看看你。”金菊颇受感动,心想,人家大领导这么多年来还惦记着自己家的事情,还算不错的好领导,就自豪地接话说:“我这是逼上梁山啊!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只想争口气。光三轮车我就换了三辆,总里程有二十万公里。”“金菊,别光顾着说话,外面风大,赶紧把李主任请到屋里去呀!”宋天明为了避免出现尴尬局面,赶紧上前打圆场。
他们来到客厅里落座,李主任笑着说:“金菊,我到现在才明白你当年不要乡里的救济款的原因。你是个很有主见、很有个性、很有韧劲儿的人,今天眼前这一切说明你的内心想追求公平、正义,这很难,需要耐心,会付出巨大代价,最终结果也不一定会得到,但你在精神上是胜利者。”“我就觉得人不能随随便便的打倒自己,作践自己,人活着就图一口气。”金菊激动地说。“说得好,我们这个时代就是需要想你这样不屈不挠的精神的人。我要向县委县政府汇报,要弘扬你的感人事迹。”李副主任边做着笔记边动情地说。
18
过了腊八,人们就闻到了春节的欢快祥和的气息。金菊一口气干到二十六晚上才收工,这期间鹏程已经回来,帮着爷爷料理家务,让金菊省了很多心,金菊在卖菜回来的路上也把年货也卖得差不多了。志鹏两口子在腊月二十八接近黄昏才扛着大包小裹冒雪赶回来,一家人总算团聚在一起,这让金菊喜出望外。
过年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来,像春雷一样撼动着雪花飞舞的大地,电视机里播放着欢快的文艺节目,整个小村子弥漫着温馨的节日气氛里。
“今晚我们一家人吃火锅,我把火锅料都备好了。”金菊的提议得到一家人的赞成。
金菊把家里的铜火锅搬出来,在中间放了燃着蓝色火苗的木炭,又往火锅汤里放了火锅料,志鹏两口子忙着把丸子、羊肉、豆腐块、青菜等各类火锅菜装在小盘子里摆放在桌子上。
鹏程搀扶着爷爷坐上主席,又搀着傻笑的俊强坐在爷爷身边,众人纷纷落座。志鹏打开一瓶葡萄酒,斟上满满的一杯,端到金菊面前,颤声说:“妈,这十多年来你受苦了,我代表全家人敬你一杯。”公公也站起来说:“金菊,这是全家人的心意,你喝了吧!”金菊向众人点了点头,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火锅开始沸腾起来,众人把各类火锅菜放进火锅,举起筷子尽情享用。金菊喝了一杯葡萄酒,脸色有些绯红,志鹏把一小盘涮菜端到她面前,她边吃边看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欢欢乐乐的情景,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从心头升起,随着滚烫的血液在全身奔涌。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志鹏忙去开门。宋天明领着刘明辉一家人四口人提着大箱小箱子礼物进屋了,他们身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雪花,冻得浑身发抖。金菊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惊呆了:“怎么会是他们,大过年的晦气。”宋天明忙掏出香烟,让给韩老汉、俊强、志鹏、鹏程,俊强慌忙接过香烟,韩老汉一巴掌打掉了这支香烟,骂道:“这混账东西!”俊强呆呆地望着父亲,其他人都愣在那里。宋天明忙打圆场:“你们正吃饭,打扰你们啦!我本来不想来,架不住他们一家人苦苦哀求,这就过来了。”志鹏脸上早就挂不住了:“你们刘家人给我滚出去,我们一家人不想看到你。”刘明辉一家人扑通一声齐跪在金菊一家人面前,泣不成声。宋天明叹了口气说:“这是作孽,这就叫做报应啊!”
金菊板着脸对宋天明说:“老支书,大过年的,你怎么把这个昧着良心的狗东西引来了?”宋天明陪着笑脸说:“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才来的。明辉家的孙子高烧已经四天了,县城医院的大夫建议他到郑州大学里面的医院进行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可里面入院太难了。鹏程在郑州大学学医,里面人头熟,能帮上大忙,你千万劝劝鹏程,让他出手救救明辉的孙子吧!我知道你们两家人的芥蒂很深,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刘明辉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使劲儿地用手掌打自己的耳光:“俊强哥,金菊大嫂,当年的事情是我昧了良心。当初我得了俊强哥那么多的好处,我不思回报,反而倒打一耙子,这件事我肠子都悔青了。当年俺舅舅劝我听了刘主任的主意,进了计生办。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啊!那刘主任五年前出车祸死了,我夜夜做噩梦,真是生不如死啊!宋支书说得对,这是报应啊!只要鹏程大侄子救我孙子一命,现在叫我死,我都愿意啊!”
刘明辉撕心裂肺的哭泣让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众人把目光都投向金菊。金菊脸色急剧地抽搐着,半晌没有说话。志鹏指着刘明辉一家人说:“你们赶紧走,我们一家人不认识你们!”
刘明辉一家人绝望地看着金菊,刘明辉的儿媳看金菊不开口,就咚咚地磕头,额头都渗出血来。金菊眼睛下沉了一下,好大一会儿才稳住情绪,缓声对鹏程说:“老二,你随他们进城看看。你的教授是看这病的专家,你就说是关紧亲戚家的孩子有病了,求他尽力救治。”鹏程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披起棉袄准备动身。
刘家人向金菊一家人磕了三个响头,随着鹏程出了大门,上了刘家人租来的面包车。金菊拿起一包火腿肠,在漫天大雪中奔向轿车,塞到鹏程手里,大声吆喝着:“孩子,这是你社会生活的第一课,凭着良心做事。你做不好,就不要回来认我这个妈!”刘明辉一家人早已是泪流满面,抽泣声不绝于耳。
轿车的前车灯打出一道雪白的亮光,引擎发出清脆的声响,欢快地驶出村庄,奔向远方。金菊呆呆地看着远去的轿车,好久才转身回到家中,宋天明也向韩家人告别。
到了卧室,金菊一下子瘫倒在床上,蒙着被子嚎啕大哭起来。志鹏两口子慌忙要进屋劝解,韩老汉一把拉住他们说:“你妈这些年来受的委屈太多,心里太苦,哭哭心里会好受些!”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院子里的灯亮着,雪花从苍茫的天空落下来,就仿佛是海底无数的细微生物在慢慢地游动,密密麻麻、飘飘洒洒,满天而来。韩老汉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地说:“俗语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