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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伟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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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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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魂


题记:一颗露珠也要折射出太阳的光辉

 

蜿蜒八百里的伏牛山延伸到最东面,在接近嵩箕山脉不到百里的汝水平原地带结成莲花状的方圆上百里的九座山峰,被称为莲花山,山东西被三面的八座山峰都高俊挺拔,整年青山绿水,峰峦叠嶂,郁郁葱葱,间或飞泉流瀑,林间偶有锦鸡、蝮蛇等罕见禽兽出没,使得透着阵阵灵气,让不少登山游客流连忘返。唯独南面的驼峰山多为荒山秃岭,在九峰中大煞风景,在这两座山峰并起,下面又连在一起形成大面积扇形山坡,远望去酷似驼峰的驼峰山北面有方圆近千亩的树林,上面缺水,就显得拙朴些,可里面植有李、杏、桃等果树,还有高数丈的杨树,横成方,竖成块,赶上春天时节,果树的鲜花五彩缤纷,布满山坡,一派花团锦簇景象,年轻的踏青游人带了夏秋时节,满树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惹得城里的食客们驱车赶了近百里路尝鲜,人气倒也方可与其他八峰相媲美。

在驼峰山北面靠近山顶的一片低洼地里,伫立着一座灰青色的小石头房子,石屋左边是间简陋的小厨房,摆放着被柴火熏得乌黑的铁锅和摆放的杂乱无章的碗筷;右边是一片空地,二十多箱土蜂箱整齐地排列在山坡上的挖出的土台阶上,靠近石屋的地方是个鸡棚,有十多只肥胖的鸡在房子周围悠闲地散步,一只黄色且瘦弱的柴狗为他们巡逻放哨。石屋下面隔着一条3米宽的土路是蜿蜒绵长的用香橼 扎成的一人多高的密不透风的篱笆,里面住着这座山的主人曹清明。这个主人是清明节出生,家人就起名叫清明,到今年的清明节就满82岁了,瘦小的个子,脸上长满了干核桃一样的褶子,满头短发像是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再加上身着许久没有浆洗的一身深蓝色中山服,看上去显得非常土气、苍老。你可不要让眼前的假象骗了你,只要走起路来,他两脚虎虎生风,上坡如走平地,就连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也难赶上他。他在这座山上已经呆了三十个年头了,对山间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长对来人讲:“这些树就是我的娃娃了,那都是我亲手种上的,那时候没有电,也没有泵,刚种上时,我一挑一挑地用肩膀把锦鸡岭上的水挑来浇灌它们。”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出正月就暖洋洋的,河边的杨柳都出了一个个像小麦粒大小的灰黄色包芽,仿佛再有几场浩荡的春风就化成随风摇摆的青枝绿叶似的。可山里寒气重,山风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生疼,让驼峰山寂寞了许多。在满山光秃秃的树枝的山坡上,只有几十簇怒放的米黄色迎春花才让人感到几丝春意。

清明老汉已经劳作五个多小时了,在太阳爬上东面山顶一丈多高时开始从坡底的杏树林子往石屋赶,准备吃早饭。最近他有些感冒,每隔一二十分钟就要咳一阵,这让他浑身有些酸乏。他的早饭非常简单,电饭锅煮的大米粥,再配上几块咸菜和干硬的馒头,就凑合着过了。他在小菜园里拔了些有些干绿的菠菜,准备在中午时吃蒜面条时下锅,顺便在晚上时做汤面时备用。他的生活经过几十年的重复变得非常有规律,凌晨四点多,他就把儿子从山下买来的馒头装进帆布书包里,顺便再装些葱蒜,算是调剂一下胃口,再把果树剪子和电灯也装进书包,带上一根鸡蛋粗细的两米多长的洋槐木棍,开始巡山。从石屋前出发,绕着这千亩林地走上一遭,要花上四个钟头。在巡山的路上,他不怎么担心遇上狼,偶然遇上过几次,那畜生见老人提棍快走的架势,早溜进树林深处了。他主要是担心偷砍树木的人,都是熟人,面子上拉不开,可任由他们胡来,形成风气,那他半世的心血就打水漂了。

他回到家,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洗了一把脸,开始用早餐了。他愣了一会儿,就把小木桌上的彩胶布揭了,摆上饭菜开始吃早饭,嘴里含着饭菜,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说:“刘江那小子享福去了,他要是过来说说话就好了。”

从腊月开始,那个帮他照看林子的刘江就下山了。刘江是柳树沟的老光棍,因为家里贫穷,娶不起媳妇,从三十岁开始就跟着他看山护林,曹清明从一个月六十块钱到现在一千块钱,从没有拖欠他的工资,刘江在剪枝、病虫害防治、果树嫁接方面已经成手,两人白天在一起有说有笑,这让清明老汉少了许多寂寞。

可从去年秋天起,刘江这个老光棍在五十多岁走了桃花运,山下一个老汉出了车祸,留下五十出头的寡妇。刘江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花了二百块钱购来火腿肠和牛奶,在夜里赶到村里的张媒婆央了去提亲。这寡妇没有儿子,女儿们也都嫁出去多年,没有后顾之忧,也知道刘江手里有些积蓄,羞羞答答地应了下来,准备招养老女婿。这样,他们这对老鸳鸯一来二往地,就明铺暗盖地住在一起。清明老汉看出些端倪,就笑着说:“刘江,你尝到有女人的甜头了吧!”刘江吞吞吐吐地说:“我啥时候也不能忘了清明伯的好处,我要跟你把山护好。”

可时间不长,刘江就隔三差五地上山来,气色也不如原来。清明老汉就笑着说:“你可要招呼着些,年纪大了,可不敢贪床上那些事情,身子掏空了就麻烦了。”刘江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家里农活多,我脱不开身,都快六十的人了,谁还稀罕那事?”刘江下山后,就一直没有再上来。后来,他知道,刘江去了一家砖厂做了看场人,一个月拿一千元钱。

吃罢饭,他就在离石屋一里多的地方为桃树剪枝。这里有一万多株果树,他从每年的农历十月到来年的阳春三月,都要在果园里剪枝,光剪下的果枝就堆了十多个麦垛一样的柴垛,自己做饭用一些,剩余的都送附近庄子上的农户用了。这片桃林有二十多亩,六百多株,是他在上山时第一批种植的果树,是老李局长从省农科院引进的品种,几经改良更新,去年仍然收获一万多元钱。他搬来毛竹梯子,搭在两米多高的桃树上,敏捷地攀上桃树,上上下下地剪枝了。这一辈子,老汉把一把剪刀玩成神话,他剪过枝条的果树,春天时节枝繁叶茂花艳,收获季节就满树黄橙橙红、艳艳的鲜果,且果儿个儿大肉厚汁甜,让人羡慕,再加上老汉为人厚道,进园子吃果不计价钱,上秤后再送上几把,让食客们高兴不已。渐渐地,他在方圆百里名气就大起了,甚至达到一剪下去就可以说出这个枝头可以接出几个果实的程度。靠山屯有个果农种十多亩桃树,不相信老汉有这本事,就在一年春节过后让老汉去帮自己剪枝。他一边和老汉聊天一边干活,他故意让老汉说出三棵果树结果的数量,留心记。等到果树接青果时,他发现老汉的判断与枝头的数量一样,且这一年他的果园产量比往年多出一成。经过这个果农的一番神吹,清明老汉就落了个“神剪”的绰号。

快到中午时,他已经剪了二十多株,但已经累得满头冒汗。他爬下树来,用灰黑色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找一个背风朝阳的洼地喘口气,喝一通用金银花熬制的浓茶,倒在枯黄的草丛里,取出口袋里的收音机听着一段欢快的曲剧折子戏《李豁子离婚》。

 

2

就在他准备回屋做中午饭时,山坡上传来他二儿子根生连声叫喊他的声音:“爹,你在哪儿啊?”他站起身,拍打了身上的尘土和枯草,看到石屋前停放着根生刚买的北斗星汽车,二儿子正在车旁四处张望,就用有些浑浊的嗓音应道:“我在这里剪果枝呢!”

根生就快步走来,在老汉身边停了下来,说:“爹,感冒咋样了?不行的话就让村医来给你挂两瓶。”“这都几十年了,我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我还喝着金银花茶呢!”老汉笑着向儿子解释。老汉和根生说话超不过十句就要抬杠,原因就是这山林。根生年轻时在上学路上经常被同学欺负,原因是他们不能到林子里捉蝎子,学校里的勤工俭学任务就无法完成;家长们不能砍伐林子里的树木,那时候,镇子里的煤矿每年都需要大批的木材和荆条,可老汉把林子护地滴水不漏,这让这些靠山吃山的山民们怒火中烧,他们诅咒老汉,也感染了孩子们。他们拿老汉没有办法,只好拿他们兄弟姐妹出气。

根生中学毕业后,老汉想让他大儿子根强上山护林,可根生到镇上一家煤矿挖煤,每月可以拿回一千多元的钞票。经过几次交锋,他们爷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为这事老汉叹息了好几天,老伴劝他说:“人各有志,你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护林总不能让子孙们都来护林吧!”他才不言语,自此他们两人就话不投机了。

这五年来,根生看到农村开始盛行投保险,就辞了矿山的活儿,抛起保险来,经过两年的打拼,竟然做起镇保险公司的经理,每年都有几万块钱的收入。楼房盖起来,去年夏天又把摩托变成小汽车,根生成了村里的能人。

开始,根生从镇上回来总是给父亲带去肉油等荤腥吃食送去时,老汉总是埋怨他,并且说这食物太腻,吃了拉肚子。根生后来就只带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咸菜了。根强刚开始跟着父亲在林子里干,每年卖水果也能得到万把块钱的收入,可随着家庭负担的加重,就随着村里的建筑队干活,只在剪枝和果子收获时去帮几天忙。

“爹,春节你也不回去和我们一起过,这让我们怎么说呢?”根生有些抱怨。“我呀,在山上过了大半辈子,习惯了。再个,我守着你李伯,心里踏实。谁叫我们是老伙计呢?”老汉神色有些凝重,喉头剧烈地扭动着,竟咳出一小块痰来。

“前几年咱们把林子卖了,至少赚个二三十万没事。这两年木材形势不好,你年岁又大,你也不考虑后事。”根生又提起林子的事。“我看着林子里的花草树木,就像看到了咱们家人一样。它们都有灵气,我不忍心啊!”清明老汉幽幽地叹了口气。

 

                       3

     他一下午忙着平整自己半亩菜地,准备在春暖花开时间栽上辣椒、西红柿、豆角,为自己夏天的蔬菜忙活。他果园里的十多个水窖还有些存水,不愁春季里的春旱。他在歇息时就把棉袄铺在软绵绵的枯草上打个盹儿,半睡半醒间望着洒满阳光的菜地,两只眼就眯成两道细线,嘴里念叨着:“人勤地不懒!”仿佛一下子就到了郁郁葱葱的夏天,一畦畦蔬菜惹人喜爱:满架红彤彤的西红柿像一个个红灯笼挂在枝头,一根根二尺来长的带着毛茸茸小刺黄瓜一人多高的菜架上低垂下来,在一指多长的绿豆角的陪衬下显得格外肥嫩,萝卜苗像一枚枚黄绿的星星,洒满不远处的洼地。。。。。  

他喜爱在早上和傍晚时分歇息时浇灌蔬菜,他细细地听着一瓢瓢清水咕咕地流进菜的根部的声响,再配上周围蛐蛐的唱奏,心里像是被清凉的山风刮了个满怀一样身心 舒畅。特别是中午,下一碗自己擀的捞面,配上西红柿炒辣椒、豆角做臊子,再放上黄灿灿的荷包蛋,真是一顿爽口无比的饭菜,吃上一口,香、辣、酸、嫩、筋,各种感觉一起进入肠肚,涌上心头,真叫个爽。那么多新鲜蔬菜,他让两个孩子拿回去吃,谁要是找他聊聊天,他在人家走时也忘不了送人家些,以示感谢,因为他是个不甘寂寞的老人。

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这片菜地已经平整差不多,明天他准备抽空把一车鸡粪撒到菜地里,上足底肥,就静等春天的来临。

他刚回到小屋,洗了把手,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老伯,我上来看看你!”刘江已经到了石屋前,手里提着一袋子东西。他们进了屋,刘江把袋子放在小木桌上,结结巴巴地说:“老,老伴儿让我上来看看你,你一个人在山上不,不容易。”“别是有什么事吧?你以前说话可不是这样,结了婚到说话结巴了。”老汉见刘江这样说话,就感到格外别扭。

“也没什么事,就是上来看看你。顺便问问你是不是还用我,我想上来干活。”刘江更不自然了,脸红成了个关公,双手开始对搓。“砖厂的活儿你不干啦?你那婆娘会同意?”清明老汉有些不解。“嗯,人家砖厂让镇政府封了,到现在工资还没给呢。唉!我的运气背,刚去一个月,就完了。听说是国家让封的,不让用土做砖。”刘江神色越发沮丧了。“哦,那你还上来吧!我一年卖水果的钱够开你三五年工钱了,你把心放到肚里吧!”

“这是老伴儿给你炸了些豆腐、丸子、酥肉,你炒菜时添到菜锅里,换换口味吧!”刘江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嘴也利索了许多。

“那你过罢二月二上来吧!都快六十了才讨到老婆,好好到祖坟上向祖宗们汇报一下,可别忘了买了挂万字头鞭,好好放一通。”清明老汉像叮嘱儿子一样叮嘱着刘江。

眼看天色暗下来,刘江就向老汉道别,乐得屁颠屁颠的,哼着曲剧《屠夫状元》里“杀猪杀到日偏西”那段下山去了。

 

 

4

吃罢晚饭,已经是漆黑的夜幕彻底把大地笼罩严实了,只有他的小屋是这黑暗世界里的孤岛。他泡上一杯板蓝根浓茶,打开电视,打发自己一天中颇为难得的休闲时光。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声,他感到纳闷,这黑灯瞎火的,谁会到这荒郊野外来呢?他忙起身出门看个究竟,就看到刘家湾治保主任冯长青站在路口,向他喊话:“曹大伯,我找你有点事儿,看住狗。”

“老黄,你瞎叫唤啥?去一边呆着。”老汉吆喝了一声,黄狗顺从地溜回狗窝,吱吱咛咛地低声叫着。

这位五大三粗的壮汉进屋后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清明老汉,笑着说:“老伯,最近忙啥呢?”清明老汉笑着说:“剪枝,这些果树够我忙活一段时间呢!”

“你一个人在山上也不害怕吗?这么大一座山,我们都不敢在这里呆,您老真让我佩服。”冯长青感叹着说。

“时间长了,习惯了。”清明老汉得意地笑着说。

他们是在十年前在山上结下的不解之缘。

那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天上午,清明老汉正在修剪果枝,就见刚复原回来的冯长青带着十多个壮年劳力闯进了他的树林子,他们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带锯和斧子。清明老汉感觉到这帮人来者不善,就掏出香烟迎了上去:“大侄子们,你们走累了,抽大伯一根烟解解乏。”冯长青接过烟,别在耳朵根上,大大咧咧地说:“老曹头,刘支书说了,宏发煤矿要一百方木材,到你的林子里采伐,算是给村里搞赞助。”“我缴了承包款,你们没有采伐证,不能随便采伐树木的。”清明老汉忙辩解说。

“刘支书说了,在刘家湾,他说了算。我们今天必须完成村里下达的任务,你可不要挡我们的路,否则有你吃的好果子。”冯长青恶狠狠地撂下话,大手一挥,就带着这些人去挑选那些粗壮笔直的杨树。

两个年轻人选中了一棵腰围粗的杨树,把带锯摆在树根部,准备开工。清明老汉看他们不像是开玩笑,就忙上前拦住他们,一屁股坐在带锯上,哭喊着说:“你们不能这样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辛辛苦苦种了二十多年,怎么一句话就成了你们的啦?”

他正和这两人争吵,那边几拨人又开始采伐杨树,老汉干脆跑到冯长青面前,带着哭腔说:“你们好歹也要讲一讲理,怎么平白无故就明抢了呢?”冯长青上前一巴掌就把老汉推翻在地,骂道:“有本事你找刘村长论理去,跟老子闲磨洋工管球用!”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伤心地哭起来。

他们采伐到第三株树时,怒不可遏根生提着一把寒光逼人的大杀猪刀赶了过来,后面跟着十多个挥舞着棍棒的曹家本家后生。根生跳上冯长青面前的一块巨石上,用杀猪刀指着冯长青的鼻子说:“姓冯的,你再敢让你手下的动一下,老子刀劈了你。”看着根生凶神恶煞的样子,当过兵的冯长青知道,那小子从石头上跳下来,他们的人肯定要吃亏,弄不好会出人命案的。他像那些忙碌的人挥了挥手,那些人也被根生这阵势镇住了,丢了手中的家伙,呆立在那里。

不久,根强领着主抓农业的杨文泰副镇长和几名警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杨文泰冲着根生喊道:“根生,你不要冲动,我会和派出所的同志处理好这件事的。”“杨镇长,你们回去吧!老子倒要看看这帮混世魔王们怎么明火执仗地抢东西。”根强上前抱住根生,顺势夺下根生手中的杀猪刀,说:“你要相信公家,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那咱爹就白让人家欺负吗?咱做儿女的混到这份上,还不如一头撞在南墙上死了算了!”根生嚎叫着跺着脚被哥哥搀下了巨石。

杨文泰上前搀起老人,怒斥冯长青:“你小子白吃了部队几年干饭,都干些什么事,把一个党员的脸都丢净了。

冯长青经过这两个场面,说话吞吞吐吐,气焰一下子下去不少。

“谁让你们到这来采伐树木的?”杨文泰又追问道。

“村里让我们干的,说是创收的,给煤矿送几车木材,赚几个酒钱。”冯长青还有些不服气。

“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制止你们这种违法行为,我看你们都该住那不掏钱的房子,吃那不掏钱的饭了。你不信,我今天就让派出所的同志们扣几个拘留起来,看你们逞什么能。”杨文泰厉声对冯长青吼道。

“到那时,我们将依照相关法律把你们移交到林业公安局,估计你们要面临拘留、罚款两项处罚决定!”一个警察威严地补充着杨文泰的话,话和脸色一样,都是冷冰冰的。

冯长青这才不言语。

最后,镇上对这起毁林事件做出了罚款一千元,补栽十棵树苗的决定。

当天晚上,冯长青的老母亲孙秀兰带着儿子来到石屋里,给清明老汉赔礼道歉。五十多岁的孙秀兰是老党员,村里的妇联主任,是个明事理的老太太。她伤心地说:“老哥,是我没有教育好孩子,给你找麻烦了。他年轻,没有长脑子,人家刘金柱的妹夫开煤矿,需要木材,就打上你的木材,让我着不争气的儿子打头阵。你到我们村植树护林快三十年了,把半辈子心血都浇灌在林子里。原来我们村十年九旱加一涝,害的地里不长庄稼,一场洪水再把田毁了,我们是哭天没泪啊。这些年来,这树林子倒保佑我们村庄稼年年丰收。他刘金柱这样搞,是瞎了眼。”清明老汉听了这话,情绪也稳定了下来,长叹一口气说:“我在这里种树护林,不图挣钱,就是当个营生干。干大半辈子林业,有感情了,把树当成子孙来养了。谁要是砍树,比拿刀杀我还难受啊!”

从此,冯长青再也没有到林场闹过事。

过了两年,孙秀兰得了脑梗塞,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吃起中药。清明老汉从罐子里剜出二斤蜂蜜送到冯长青家,让孙秀兰做药引子。清明老汉对冯长青说:“我这蜂蜜是纯正的野蜂蜜,做药引子效果非常好,吃完了招呼一声。”冯长青满脸羞愧,连声说:“老伯,是我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清明老汉笑着说:“我都忘啦,你还记这事干啥呀!”

那年麦收时节,清明老汉的杏儿熟了,按照往年惯例,在麦收时的一天上午,他摘了一百多斤,分装在三十多个塑料袋里 ,开着三轮车给刘家湾的群众家里送,分完了杏儿。刚到村口,就遇到刘金柱骑着摩托车过来,喝的醉醺醺的他一看见清明老汉,气就不打一处来,踉踉跄跄地拦住三轮车说:“你又来贿赂我们村里的群众,为你说好话,我就不吃你这一套。你在山上发了大财,就拿出一个小指头来糊弄人,你贼精一个人啊!”清明老汉气得两眼泪花花的,好大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开着三轮车离开了村子。  

就在那天中午,清明老汉刚和家人摘罢杏儿准备吃午饭,就听到园子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和撕心裂肺的孩子哭喊声。清明老汉 感觉不对头,就赶忙往出事地点跑,众人也忙跟着他往那儿赶。在一株挂满黄橙橙的金太阳杏的杏树下,刘金柱的胖儿子虎子正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小腿上有一道被狗咬过的一排血印子正往外渗血,黄狗正在他身边愤怒地朝他狂吠。清明老汉忙喝住黄狗,上前扶起虎子,连声问:“咋样,没伤着骨头吧?”根生到跟前,满脸怒气地说:“谁叫你嘴馋,这罪是自个儿找的。快滚起来,叫你爹上来说个毛老鼠上灯台。”“根生,孩子都伤着了,还说这不着边的话,你昏了头?赶快拉他上乡卫生院去,打狂犬疫苗,晚了误大事!”清明老汉赶忙喝住根生。根生这才骂骂咧咧地开来三轮车,和父亲一起把虎子扶上三轮车,往卫生院赶。

到卫生院,大夫给虎子打了狂犬疫苗,包扎好伤口,就说也没什么大事,让他们回去了。清明老汉花了八百块钱付了药费,这又让根生埋怨了好大一会儿。

他们刚回来,没顾得上吃午饭,刘金柱带着一干人就来兴师问罪来了。他那被酒精烧成酱紫色的脸膛燃烧着愤愤的不平气:“老曹头,你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在老子的地盘里发财不说,还敢纵狗伤人,还真吃了豹子胆啦!上午你贿赂群众,挨家送杏,老子还没给你算总账,你又欺负到我娃儿的头上,今天我就旧账新账一起算!”他老婆更是得理不饶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儿子的伤处对清明老汉吼道: “你们的狗把我儿子咬成这样,看怎么包赔吧!今天你要不说出个小鸡叨米,老娘跟你没玩!”他们不容清明老汉分辨,就在石屋内外砸东西泄愤,只有冯长青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根生早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操起一把铁镐就要同他们拼命,被老汉死死抱住,拖到石屋旁边,看着那些人把锅碗瓢盆摔个稀巴烂,把铺盖卷扔到院里,用脚使劲儿地朝上边踩,水缸也被撞破,水洒了一地,被惊吓了的十多只老母鸡被这阵势吓得“咯咯”叫着连跑带飞地钻到灌木丛深处。

正在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路口处警灯闪烁,警笛大作,杨文泰带着几个警察从警车上跳了下来。警察头一阵小跑,赶到石屋前,朝正在闹事的人亮了亮锃亮的手铐,威严地说:“都给我老实点儿,小心 扣你们进拘留所。”这群人一下子被警察的派头给镇住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刘金柱老婆披头散发地跑到警察头儿面前,边哭边扯着嗓子喊:“警察同志,你们可算来了,他们纵狗行凶,把我儿子咬伤,他们要包赔我们。你们一定要为我们家的虎子主持正义啊!”

刘金柱这才缓过来神,擦了擦额头的豆大的汗珠,向警察头儿递上一根香烟,陪着笑说:“我儿子现在腿上还流着血,你们可不能偏袒他们!”杨文泰也赶来了,他听了双方的诉说,就让虎子过来,对众人说:“你们都是各执一词,啥时候能抖开这个难缠的线蛋。小孩子嘴里吐真言,听听他的话再说。”众人这才停止了争吵,把目光盯向虎子。

虎子这才慢吞吞地说:“我们吃罢午饭,出来洗澡,从果园旁边过,看到里面的杏儿又黄又大,都馋的直流口水,就扒开篱笆摘杏儿。我们刚准备摘,那条大黄狗就撵了过来。别人都撒腿跑了,我在树上刚下来,大黄狗就咬上我了。”

 警察头儿笑着对刘金柱老婆说:“看来你儿子偷东西在先,狗咬人在后,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刘金柱老婆忙问:“谁出得主意?”“是冯强强,他出的主意。等到大黄狗开始咬人,他早就跑得没了影子了。“虎子气愤地说。又是这个冯长青家的兔崽子,我再揪住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刘金柱老婆咬牙切齿地说。冯长青一听这话,扭头就走了。

杨文泰接着问虎子:“狗咬你时有人在现场吗?”“没有,连人影也没有!”虎子直摇头。

   杨文泰这才顿起脸来,厉声对刘金柱说:“你这个村长是怎么当的,就这水平?你是个党员,啥时候又学会打砸了?谁教你的?”刘金柱这才低下那颗肥硕的头颅,额头上直冒热汗。杨文泰又问虎子:“谁给你包扎了?”“老曹头儿,他和儿子一起到镇上包的。”虎子咧着嘴回答。刘金柱带来的人一看这情景,都觉得站在这里没意思,都一个个溜走了,场面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他还学会了偷东西!我回去好好教育一下虎子,省得他以后上房子揭瓦。”刘金柱忙向杨文泰放软话。

清明老汉这才上前对刘金柱说:“大侄子,我们两不找算了。这件事就此为止,永不再提!”杨文泰和警察们也都不好再说什么。临走前,清明老汉为他们各自准备了一袋子杏儿,让他们带回去尝鲜。这件事总算是画上句号了,但刘金柱两口子心里的疙瘩始终很难解开。

冯长青笑着说:“老叔,我娘让我再买些蜂蜜。另外,我老婆身上出疙瘩,在村诊所一直看不好,你又啥高招吗?”清明老汉笑着说:“咱园子边上带刺儿的东西就是解药。”“你是说铁篱寨,那玩意儿能治病?”冯长青有些意外。“对,他书名叫香橼,把它和鸡蛋、蛇蜕煎茶喝,过不了3天就好了。这是古药书上讲的,很灵验的。”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话,冯长青就带着蜂蜜和铁篱寨下山去了。

                            5

 

已经到了晚上十一时,清明老汉该巡山了。他拿起充电电筒和一米半长的洋槐木棍,走进茫茫的夜色当中。天空繁星点点,像是童话中大海里的发光的蓝宝石,是那么的耀眼,又是那么的遥远。远处盘山公路上汽车灯打出来的雪亮的光柱像是一道道银色利剑在劈开混沌的世界,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山风起来了,刮得树林里的还没有落的枯叶哗哗作响,给黑夜平添了几丝恐惧。清明老汉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往山林深处走,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儿咕咕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可清明老汉习惯了叫声,走起路来心里特别踏实。这条道路已经走了三十载,山上的树木花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山林里哪里有蘑菇,哪里有松鼠,哪里有野兔他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走过一个土山包,往下再走百十步,清明老汉来到一片平坦的洼地,里面种满了油菜。他在白天就看到冻了一冬天的油菜开始泛出丝丝绿意,整块地都像是铺了一层绿地毯,格外好看。在靠近山坡的地头,两个农村普通麦秸垛大小的坟头分外醒目。

清明老汉步子有些踉跄,神色凝重地走到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哽咽着对两个土包说:“老哥,老嫂子,兄弟我来看你们来了。你们可倒好,一撒手就到那边享福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看守着这一大片树林。当年你说的大道理我都懂,再吃苦,再遭罪,再受委屈,我都认了。我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也坚持不了几天了,可这千亩树林可咋办啊?两个儿子都忙自己家的营生去了,都是拖家带口的,我这当爹的不好横加干涉,人们都看中这架山木材价值,可谁来造林护林呢?”说着,清明老汉两眼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走进记忆中的另一个世界。

他清楚的记得,他家就在村头的树林里,小时候,父亲就是个种树能手,帮着大地主阎纯仁家看山护林,整天在山上种树,采果,剪枝,很少回家。受父亲影响,他也对树有着特殊的感情,在自家门前栽了八十多株果树,有核桃,杏、桃子,梨,大枣,俨然成了小果园,格外招人眼。他自小就清晨起来去拾粪,这里牛羊成群,不到吃早饭就能拾到满满一挑牲口粪。他把这牲口粪分成两份,一份送到自己家的地里,肥庄稼,另一半就施到果树根部,再挑上一担水,给果树美美地饱餐。人勤地不懒,这些果树都长得枝肥叶茂,再加上剪枝的缘故,果儿都肥硕可人,挂满枝头。曹家岭上的小曹林就声名远扬,许多卖果的生意人都来购买。他们看着这小伙子如此年轻,竟然侍弄出上等鲜果,都忍不住翘起大拇指夸他精明能干。

在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足以影响他一辈子。那年麦田天,他正在树林里采摘杏儿,从山南面传来清脆的枪声。不久,他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穿灰布衣的年轻人从山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清明赶快出来看个究竟,就看见这两个人跑得满头大汗,上衣也挂成一块块布条,满身汗污,很是吓人。

“老乡,我们是八路军侦察队的,是穷人的队伍,后面是鬼子和二鬼子在追赶我们。你们快帮我们找个地方躲躲吧!”

清明早就听说北山来了八路,纪律严明,说话和气,爱帮老百姓干农活,名声很好。见他们的确不像是坏人,就忙搀扶他们躲进树林,在树林边的山坡上找了个储藏牲口料草的山洞,把他们藏了进去。

他刚从树林里走出来,就看见一队四五十人的穿黄军装的队伍赶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阎东家的管家宋财旺,前不久投靠了城里的鬼子,当了汉奸。他见了清明,就骂骂咧咧地吼道:“见了皇军,还不摘些鲜杏让皇军尝尝?”清明忙从草庵里挎出满满一大筐黄橙橙的杏,这让鬼子们喜出望外,忙围过来大把抓着吃。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留着仁丹胡子的老鬼子吃了一颗后忍不住夸道:“大大地好吃!”众鬼子都忙往嘴里塞,不大一会儿,地上就吐出一片土黄色的杏核。清明又从草庵里的储水缸中打出两木桶凉水,让他们饮用。

鬼子们吃饱喝足后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个老鬼子友善地拍拍清明的肩膀,朝清明和蔼地笑了笑,露出两颗黄灿灿的金牙:“你的,良民大大地!”宋财旺一听说老鬼子夸清明,忙一边用礼帽为老鬼子扇着凉风,一边对清明说:“太君可不常夸人,你小子今天早上烧高香了。快给太君摘一篮子,让城里的大太君也尝尝山里的鲜物。”宋财旺和众鬼子一起在树林子里摘了满满一篮子鲜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果园。     

临走前,宋财旺拉着清明的手说:“小子,告诉你一个发财的秘密,抓住一个八路,皇军赏一百块大洋。刚才,皇军消灭了五个八路,还有两个溜掉了。你要是知道他们的下落,这两百块大洋可就是你小子得啦!”清明眨巴着眼珠,笑着说:“我也很想得到这笔钱,可咱哪有这样的福气啊?”宋财旺眨着那双死鱼眼,叹口气说:“看你小子也没这份福气,整天侍弄这块果园,啥时候才是个出人头地的时候啊?”清明陪着笑说:“那是,那是。”他目送着这帮人翻过北面的山头,才回到树林里。

清明采了少小半篮子鲜杏和两个红薯面馒头来到山洞里,见到两个八路,他们已经透过起来。见到送来吃的,他们两人喜出望外,忙抓过馒头就大口嚼起来。清明怕他们噎着,就抓起杏来让他们吃,那个高个子当兵的尝了一口就朗声说:“好杏,好杏。我从来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杏!”那个矮个子当兵的听了也抓了两个送进嘴里,嚼了几口,吐出杏核,大呼“好吃!”

吃罢东西,那个高个子当兵的对小个子当兵的说:“魏彪,我的脚崴住了,走不成路了,就在这个老乡这里歇上两天。你拿上那张侦察图赶快回北山的司令部报告,这十万火急,马虎不得。你白天躲在山林里,晚上赶路。记住,这是咱们用五个弟兄的性命换来的,一定要完成任务!”魏彪含泪对高个子说:“祥林哥,你在这里养伤吧!过两天我来接你!”清明把一块玉米面饼子塞到魏彪的手里,让他当干粮,又给他找了套新衣服穿上,给他指了路线,让他抄近路回北山送信去了。

清明在草庵里刚躺下,就听到父亲在园子外喊他,他忙翻身下床,还没出来,父亲已经进来了,舀了一瓢水一口气喝下去,用手抹了抹嘴说:“刚才我在山上听到枪声,心里不踏实,就回来看看。鬼子在这里没做什么孽吧!”“他们吃了些杏就走了,他们要抓八路呢!”清明假装糊涂。“小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也凶不了几天了。他们打到洛阳,气数也就算尽了。”父亲脸上露出笑容。“爹,你怎么这么说,难道爹还会算卦不成?”“爹哪里会算卦?我是听山南面的私塾先生说的。洛阳,洛阳。鬼子的太阳旗插上洛阳,那他还不滚蛋回家。我听说他们在追八路,枪打得像炒豆子,五个八路让鬼子害死了,都扔在山上,我和几个乡亲偷偷把他们埋了。”父亲一脸悲戚:“前几年,咱们这里大旱三年,乡亲们都出去逃荒,好多人都饿死在外,只有到陕北的人度过了饥荒回来了。他们都说陕北有八路军,给他们放粮吃。去年,箕山来了上万八路,和陕北的八路一样,不胡来,专打小鬼子,想要成气候呢!”清明见父亲这口气,就松了口气:“爹,看来八路是好人。他们两个在我们家果园后面的山洞里歇息,一个刚才走,一个崴住脚了,走不成路,还在洞里歇息呢。”“那我们要去看一看,我会捏脚。”父亲拉起清明就走。

李祥林看到清明父子来了,忙咬着牙从干草铺子上站起来。父亲和蔼地笑着说:“你们八路是好人,在陕北救了咱这一带不少穷苦人家的性命,大家都念你们的好呢!”李祥林听了笑着说:“我们的队伍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陕北是我们八路军的心脏,我们就是从陕北过来的。”“那敢情好,那些去陕北讨饭的弟兄们都惦记着你们呢。让我给你捏捏脚,这十里八村谁要是崴了脚,都是我给捏好的。不出三天,你就可以下地走路了。”李祥林听了笑着说:“我算是赶上好心肠的人家了,等我们坐了天下,一定请你们这些山里的能人种田种树,早一天过上好日子。”

晚上,清明在看园子的时候就到山洞里聊天,他们坐在洞口,望着皎洁明亮的月亮,悄声谈论着李祥林的往事。李祥林家住陕北的延长县的一个小山村,那里十年九旱,少吃没穿的,正好赶上八路军招兵,他看到八路军替穷人打天下,就带着村子上十多个年轻人投了八路,到现在二十五岁的他已经当了五年兵。他们是去年秋季从延安出发,走到中原来的。现在他是八路军嵩岳部队三支队的便衣侦察队队长,而回去送信的魏彪今年才二十岁,他们是同村人,人挺机灵的,打起仗来非常勇敢,他就让魏彪给他当警卫员。

“你们跑几千里打仗图个啥呀?”清明听了李祥林的解释,心中大惑不解。“我们要让全中国的穷人有饭吃,有地种。这在陕北都实现了,军队开荒种粮,穷人有活干,都不饿肚子。我们到中原来,就是先赶走小鬼子,再帮助穷人翻身,这在今年春天就帮北山十几个县搞倒地运动,分了地,他们日子过得挺红火。我们这次到南山来搞侦察,准备打进伏牛山,为这里的穷人闹翻身。”这次,清明听明白了,开始向往未来的好日子。

过了十多天,大队身穿灰色军装的八路军人马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队伍足有十多里长。这一带的地主、土匪都闻风而逃,阎家人也到县城投靠亲戚去了。八路军在南面建立了县政府,为许多穷人都分了地。队伍路过庄子,李祥林也伤愈归队了,临走前,他拉着清明的手说:“这次多亏了你们一家人的照顾,等全中国解放了,我们请你种果树,让穷人都能尝到你种的鲜果。”清明一个劲儿地点头。

不到一个月,大批八路军就从南面撤了回来,他们扛着缴获来的大批枪炮子弹,唱着响亮的歌子回到北山去了。阎家也从县城回来,对村上人说:“这些土八路横行不了多少天啦!蒋委员长已经从峨眉山上发三十万大军进中原,这三十万大军全部是美国人的枪炮,不久来跟这些扛着烧火棍的土八路争天下。到头来这天下还是人家蒋委员长的天下,跟着这些土八路闹是要吃大亏的!”这番话震住了不少人,许多人都纷纷把到手的土地退还给地主老财家,又果实缺吃少穿的老日子。

到了伏天,清明听说小鬼子投降了,灰溜溜地从县城滚回老家去了。蒋委员长的三十万大军进了中原,占了嵩山、伏牛山,北山的八路军向大别山方向去了。日子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父亲叹了口气说:“穷人还是得过穷人的日子,啥时候东家享福还是东家享福,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啊!”

 

6

一年后,父亲为清明定下亲事,女娃是邻村张家的丫头,比他小两岁。人长得浓眉大眼,是个操持家务的好手,且性子沉稳,少言寡语,颇得父母满意。清明家境还到殷实,到年底,父亲就为他操办了婚事。婚后,他们夫妻二人除了种庄稼,还侍弄果树,小日子过得倒还美满。

来年桃子成熟时节,村子里疯传山西的十多万土八路过了黄河,同国军又打起来了。当地人心浮动,富人们开始收拾金银细软逃离战乱频仍的鬼地方,尝过分地甜头的穷人们心里也没底,规规矩矩地呆在家里观望,打家劫舍的土匪倒是比往年多了不少。清明的大儿子在纷乱的世界出生了,父亲看着出生不久的婴儿,颇动感情地说:“咱家靠山吃山,干脆就叫根强吧!”

根强满月时,清明家在中午摆上一桌酒菜表示庆贺。一家人正在和和美美地享用时,门外来了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黑色绸衫的生意人。见到清明后,他大声操着陕北口音说:“清明老弟,今年的核桃收成咋样啊?”清明觉得事情好蹊跷,定睛一看,是当年的李林祥,忙拉回屋,惊喜地说:“李大哥,我差点儿认不出来了。”忙让家人加筷子,让李林祥坐下吃饭。李林祥忙从怀中掏出两块大洋塞到清明手中,说:“我刚到村口,就知道家里有喜事,就赶过来讨杯喜酒喝。”

 吃罢饭,李祥林就和清明一起上路,到各村看核桃的收成和价钱,准备近日收购。到了晚上,李祥林就住在清明的果树院子里,两人同睡一张床。清明不解地问:“当年你们为什么撤走了,如今又为什么杀回来了?老百姓都搞不懂。”李祥林笑着说:“当年老蒋逼得紧,再加上重庆谈判,我们都转移到大别山去了。到那里,我们被国民党军困了将近一年,后来我们就又杀到山西。如今,十万解放军又杀回中原,这次我们就不走了,在这里替穷人打天下。”清明又问:“魏彪呢?”李祥林笑着说:“那小子打仗有一套,现在当营长了,是战斗英雄呢!”两天后,李祥林离开了小山村。

不久,解放军攻下了县城,老东家阎纯仁一家人见势不妙,就收拾了金银细软,同做了国军旅长的女婿一起逃走,后来到了台湾。

解放军花费了半年时间稳定了豫西这一带的形势,就又投入到淮海战役当中去了。各家各户的穷苦人都分了田地,县政府组织大批农民支援淮海战役,清明也推着一小推车小米赶到陈官庄支前。

随后,清明家在土改中定成上中农,日子有些不好过。他们除了种庄稼,还在村上侍弄着村里百十亩果园,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7

到了部队大转业那年中秋节下午,清明一家人正在家里收拾刚采摘来的红枣,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蓝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来到大门口,说:“这是清明家吗?我走口渴了,讨口水喝。”清明忙丢下手中的活计,出门一看,是李祥林,就迎他回家。七年没见面的老熟人见面格外亲热,清明赶忙让老婆给客人打荷包蛋茶,自己抓了一大碗红枣,两个人边吃边聊。李祥林随部队一直打到云南,又从云南打到朝鲜,这才算是结束战争生涯。魏彪已经升任团长,而李祥林则还是副连长。因为他回家见到自己心目中的情妹妹腊梅,同他一起到部队上过日子。但腊梅以前因为家里欠债,被地主家顶债拉去做了地主家的小妾,受尽侮辱。部队政治部得知李祥林娶了地主家的小老婆后,动员他休了腊梅,组织上再给他找一个可靠的。可李祥林是驴脾气,就是顶着不休,部队政治部放话了,再不做了断,就转业到地方去。他一听这话,就对政治部的人说,自己的五个好兄弟为了掩护自己,都留在那里,要到豫西去陪他们。政治部也就做了顺水人情,开了介绍信,安排他到了这里,做了县农林科主任。他在县上报了到,安排了工作,就步行五十里山路,来到了曹家湾。

“如今天下太平了,清明兄弟,你打算怎么过日子?”李祥林满脸红光,乐呵呵地问。“我打算种好庄稼,再管好我的果树园子,就过上庄户人家的好日子啦”清明陶醉在自家编织的美好生活当中。“你这样可不行,做人可不能光想着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还要替国家、集体想一想。”李祥林开导他说。“那我该怎么办呢?”清明一脸困惑。“你要带领群众种果树,把技术传授给他们,按中央的精神,成立合作社,让这里的果子卖到郑州,卖到北京,让大城市的人都尝尝山里人家的鲜果,让这一道沟的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李祥林脸色更加灿烂,在清明面前挥动着右手,仿佛做一场政治报告。

到了冬天,村里就成立了林果合作社,准备把村里三百亩荒山都种上果树。来年春天,大家都喜气洋洋地扛着铁镐上山挖坑,栽桃、李、枣、核桃等果树苗,清明和父亲忙着指导大家栽树,随后又教大家如何管理这些果树的技术,合作社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大跃进的时代带着海啸般的狂潮扑面而来。县上号召过集体生活,大家都砸了锅碗瓢盆进了食堂,开始了梦寐以求的共产主义生活。紧接着,县上又号召全县人民大炼钢铁,专业队的百十号小伙子们都扛着大锯、斧头,涌进曹家湾林果合作社,准备伐树烧木炭。看着杀气腾腾的专业队,清明的父亲气得山羊胡子直翘,带着一家人坐在山口气喘吁吁地说:“,这些树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们要伐树,就从我身上踩着过去吧!”支书气愤地说:“全国都在大炼钢铁,你敢拖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小心扣你个右派的大帽子!”清明父亲哭着说:“你们还讲理不讲理了,当年的八路还讲三大纪律嘞,你们咋就成了土匪,明抢啦!”

事情一直僵在那里,直到李祥林骑着一匹枣红马赶来才有了转机。他跳下马,把马缰绳甩给支书对山口的大队人马说:“我们党一贯重视思想工作,不搞命令强迫。今天这事我跟曹家谈,你们都回去吧!”众人见县上干部来了,就都下山去了。

李祥林还没开口,清明父亲就泪流满面地说:“大侄子,你是干部,你说说,这好端端的果树,咋说砍就砍了呢?你们咋就不心疼呐?”李祥林好半天没答上来,清明就对父亲说:“祥林哥也有他的难处,我们要体谅他。”李祥林这才接腔说:“你们有你们小家的难处,可谁替毛主席他老人家着想。工业要大发展,国家要超美赶苏,没有钢铁怎么能行?你们是一贯支持党的事业的,今天怎么就转不过来这个弯儿呢。”清明父亲一听这话,一屁股蹲坐在草窝里,像不懂事的孩子般哭起来。好大一阵子,他朝李祥林挥了挥手,默默无言地下山去了。

不上三天,山上的果树园里那些粗壮的树木都被砍伐一空,只剩下白花花的树桩。清明的父亲一下子像丢了魂儿一样苍老了许多,拄着拐杖来到昔日的树林里,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只掉。回家后,他就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三个月后,他老人家睁着眼睛去世了。清明和家人把父亲葬在那片树林深处的洼地里,让父亲安息在他一生劳作的地方,这样他才能安心地长眠地下。

在经历了缺吃少穿的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馑岁月,人们对大食堂、大炼钢铁的轰轰烈烈的大运动都厌倦了,开始开自留地,单干之风日盛。

 特别是一九六四年夏天的几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改变了这一带许多山村的面貌,暴涨的洪水冲毁了几百亩农田和数十家房屋,还捎带着冲走了十多个人。县里派来了工作组进驻山村,了解受灾情况和原因,组长自然是李祥林。在经过五天的走访,几个大学生出身的工作人员向李祥林提出,大炼钢铁把几座山上的树木都伐光了,山上没了植被,就存不住雨水,几道沟的雨水一下子聚到一起,就酿成这场灾难。他们建议让群众植树种草,恢复地表上的植被,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悲剧。李祥林听了他们的分析,后悔得直拍自己的脑袋:“看来那次真的搞错啦!我要承担责任呢!你们起草一份灾情报告送到县上,我到曹家负荆请罪去。

李祥林到镇上割了二斤槽头肉,提了两瓶酒,骑着枣红马往清明家赶。还离清明家有百十步远,他就翻身下马,栓好马,提着东西大步朝清明家走去。到了家门口,他扯起大嗓门说:“清明兄弟,老哥我来向你赔不是来了。”清明一家人见是李祥林,就迎他到家坐下。

“我犯了错误,今天上门认错来了。”李祥林满脸愧色。“那件事怎么能怨你呢?运动来了,谁也没有办法,只是那件事太伤老父亲的心,我们一家人也都挺难受的。”“这次我带来几个大学生帮你把村林场办起来,随后把各村的林场都逐步办起来。没有林场,你看把老百姓祸害的。搞不好农场,我对不起乡亲们呐!”李祥林大声哽咽着说。

“这才是正道,我举双手赞成!”清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两只酒杯碰在一起,两人各把酒一饮而尽。那天,他们把两瓶酒喝了个底朝天,都酩酊大醉才算罢休。

第二年春天,曹家湾的山上又开始栽树,全村老百姓齐上阵,把四百多亩荒山全栽成果树,清明成了村里的护林员和技术员。李祥林也不断派县农林科的大学生来指导林场的生产,林场再次显示出勃勃生机。

  可世道却不平稳起来,先是大批的红卫兵赶到县城闹革命,他们又像洪流一样唱着慷慨激昂的红色歌子冲向北京、井冈山、韶山。清明看不透这世道,只好待在林场里料理他的果树,也有几拨镇上的红卫兵来到村里闹革命,但他们的革命举动没能点燃山里人的革命热情,只好到县城里同其他革命大军会师去了。

夏天的半夜时分,清明正在林场的小茅草屋歇息,就听到林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翻身下床,刚走出小屋,就看到月光下有一男一女朝这边走来。他还没有开口,那男的就压低声音说:“大兄弟,我是你祥林哥。今日落难了,来向你求救了。”清明听了大吃一惊,忙把他们让进茅草屋。

清明点着煤油灯,看到二人走得满头大汗,就打了盆洗脸水让他们洗一把脸。“你们这是怎么了?”清明把一瓷盆桃子端到他们面前,满脸疑惑地问。“搞文化大革命,城里乱了套了,书记县长都成牛鬼蛇神了,戴了高帽子,剃了阴阳头,让人牵了游街。我的罪名是娶了地主阶级的臭婆娘,我们两口子挨了不少拳脚,差点儿没被打死。我看三十六计走为上,打算到洛阳那边投靠魏彪去,那小子现在是师长了,管上千军万马了,先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等太平了再说。”

清明听了大惊失色说:“世道咋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李清明叹了口气说:“这世道,真他娘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让人太平。他们抄家,我们赤手空拳出来了。你让弟妹烙几个面饼,再准备十斤粮票和二十块钱,我们逃荒去。”清明赶忙回家让老婆准备了钱粮,让他们二人带好。他们二人吃罢清明老婆做的又薄又劲道的捞面条,三更天就就带着包袱上路了。清明直把他们送到村口,李祥林拉着清明的手说:“林场的事,你千万可不要松劲儿。等过一阵子风平浪静了,我还找技术人员来帮你搞林业建设。”

李祥林在魏彪那里躲了二年多,就回到县里,成了靠边站的干部,整日悠闲无事。他的枣红马也被公家收去。他隔上一两个月就来林场转悠一趟,看看林场里果树的生长情况。村上给清明两口子各记十分工,让他们照看果园子,他们两口子就吃住在园子里。等到收获季节,村上人和清明一家人把果子采摘了,按人头平均分到各家各户。清明一家人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除了看园子,就是种些蔬菜,看些中药材书。在这期间,清明的二儿子根生出生了。

 

8

 

等到文革结束时,曹家湾林场里已经是郁郁葱葱,硕果累累了。李祥林不久官复原职,就成了农林局局长,曹家湾林场就成了县里林业的一面旗帜。一转眼,农村开始搞包产到户,搞商品经济。不断有村民到林子里盗伐树木,偷果子卖钱,清明也年近五十岁,看着这些人瞪着兔子一样猩红的双眼,心里开始没底起来。

  最后,村里开了个群众会,把果园分到各家各户,自主经营。不过,清明还让支书定了一套政策,砍伐一棵树,补种两棵,对滥采乱伐的人,罚款二十块钱。不过树一分到各家各户,都开始过自己的日,有的家里没有收入的,吃盐烧煤没有着落的,就对果树照看的非常紧,收成也不错;可有些殷实人家,就对果树不感兴趣,管理就赶不上,收成自然差了许多,甚至果树只开花,不结果。清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不能说出来。时间长了,他心里就堵得慌。每当李祥林骑着摩托车来做客,他就把不痛快的事情向老朋友谈,李祥林总劝他说:“现在已经包产到户,单干了。凡事都要睁只眼闭只眼,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我空怀一身照看果树的本领,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清明仰天长叹,很不得志的样子。

就在分地兴起的第二年夏天,山区又迎来了一场强降雨,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山沟里到处都涌动着浊黄色的洪水,又少不得毁房毁田,灾情最重的就在刘家湾。这刘家湾地处驼峰岭的最下端,几道沟的洪水全部归到这个村子,由于群众撤离及时,没伤着人,可一下子冲毁了这个村子的二百亩庄稼地。这引起了县里面的高度重视,县长就让李祥林拿主意。李祥林想了想,对县长说:“驼峰岭在大跃进期间是重灾区,山上的树木都采伐完了,山坡上光秃秃的,存不住雨水,才造成洪水泛滥的局面。这次治灾就不能头疼治头,脚疼医脚,要从根源上治。我们集中几个村的群众在驼峰岭上修梯田,种果树,让懂技术会管理的人上山护林,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嘛!”县长听了点头叫好,就让李祥林去办这件事。

这年冬天,这一带几个村子的三千多名劳力打着红旗,扛着大锤、铁锹等原始劳动工具,顶着凛冽的寒风浩浩荡荡地开赴驼峰岭。在此期间,县长也带着县里一班干部到工地劳动,鼓励群众战天斗地,改变驼峰岭的生态环境。经过四个多月的劳动,这一带山坡就变成了千亩梯田,栽上了各种树苗三十多万株,还挖了水窖八十多座水窖。在护林方面,李祥林准备让清明出面,理由是他有丰富的管理经验,责任心强。刘家湾方面,参军刚回来的刘金柱也要承包荒山,被李祥林一口否决:“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清明有些犹豫,说:“他既然想承包,就给他三百亩吧!”

就这样,驼峰岭上的梯田就一分为二了。清明一个人上山,在山半腰搭了个草屋,带着锅碗瓢盆上山了。他整天带着修树剪子在山上修修剪剪,忙个不停。

李祥林放心不下,骑着摩托车上山来看他,也帮他干些活儿,两个人关系好得不得了。两个人闲下来喝茶时,李祥林笑着说:“老婆孩子都没上来,你怪恓惶人的,你不怨我吧?”清明苦笑着说:“老婆子说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忙活个啥呀?我想,自己一辈子和树有缘,半辈子没干一件敞荡事。如今县上这么重视林业,我干着心里痛快,那些烦心事就不算什么!”“在下梧桐树,招来金凤凰。我给你拨些钱,帮你建几间房子,通水通电,看弟妹还来不来?”李祥林沉思了许久,一字一句地说。

没过多久,县农林局找人帮清明建起三间瓦房,墙壁全部是山上的青石,冬暖夏凉,再扯上电灯,这在山林里格外耀眼。搬家那天,李祥林来了,乡里的干部也来祝贺,大家放了一挂千响鞭和几个二踢脚,清明老伴儿熬了一大锅揽锅菜,蒸了一簸箕麦面馍,李祥林又带来了几瓶宝丰大曲,众人吃肉喝酒,热闹到天黑才离开。在吃饭期间,李祥林举起一杯酒让清明老婆喝了,笑着说:“弟妹,我把林场准备的咋样,你该帮着清明老弟照看林子了。我们按林场职工给你们发工作,每月每人五十块钱,快赶上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工资了。”

“我原来想着人年纪大了,该享两天福了,就不想让他出这风头。今天老局长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就啥也不说了,明天就上山吧!“老伴儿喝下那杯酒,爽快地答应了。

“我有个打算,准备建个百果园,把一百个品种的水果移栽到我的林场里。到那个时候,一年四季有新鲜水果,再推广开,这一带的群众就找到了致富门路了。”清明憋了半天,终于谈出自己的想法。

“好啊!你还要这样的想法,我就给你提供优质树苗,派局里骨干力量支持你!”李祥林脸色已经成了酱紫色,拍着胸脯接过话腔。

从此,他们两口就在山上安了家。他们用一冬天时间把林场里的树木修剪了一遍,光树枝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在修剪树木时,他们发现树苗死去了五千多株。第二年春天,雨水格外多,清明就到镇上购回树苗,用架子车把树苗拉回来。他们两口子就披着雨衣补栽树苗。白天挖树坑,晚上提着马灯到四里外的黑龙潭去挑水。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把五千棵树苗补齐,可他们都瘦了一圈。

刚在山上呆了三年,树木有些眉目,刘金柱就央求人上来说情,那三百亩林子他不想管了,让清明老汉接管。清明老汉明白,刘金柱开始认为管理林子有油水儿,可三年过去了,他又是跑运输,又是和人合伙做生意,根本顾不上照看林子,他林子里的树木死了一小半,剩下的树木也又瘦又弱,没有多少生机。清明老汉接下了那三百亩林子,开始为树木修剪树枝,培土固根,忙个不停。经过半年的劳作,树林恢复了生机。

当果树开始结果时,刘金柱已经当上村长了,他派人上来对清明老汉说:“树林成了聚宝盆,可这是刘家湾集体的树林。你在林场里发了家,天天吃肉,也让刘家湾的父老乡亲们喝点肉汤,沾沾腥气。”清明老汉想了想,对来人说:“你们谈个价,我缴承包费。”来人看清明老汉松口了笑着说:“每年二百块钱,先缴二十五年的,五千块钱。”“这我们要挣多少年才够这笔钱啊?咱们不干了,回家吧!”老伴儿被来人的话吓了一跳。“咱们不能给县上丢脸,当逃兵。我们砸锅卖铁也缴这笔钱。”清明老汉咬咬牙,对老伴儿说。

清明老汉回到家,把家里的值钱家当变卖了两千块钱,到亲戚家借了一千块钱,到镇上信用社贷了两千块钱,在第十天就把钱送到刘家湾村委会,签下了承包合同。

林场的树木越来越争气,整个驼峰岭成了树木的海洋。李祥林也升任县人大副主任,主抓农林。他向省里推举清明老汉护林的先进事迹,最终清明老汉成为全国优秀护林员。

到了上世纪末的最后一年,李祥林告诉清明老汉,护林员不再发工资,自负盈亏,清明老汉觉得这也无所谓,只是笑笑。李祥林见他这样,才放下心来。

到了爆发非典疫情那年,煤炭生意特别好,镇上的小煤窑井口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黑色金子被装上大货车,运到远方,镇上人一下子富起来。小煤窑的矿井下面需要大批木材,这一带的树木又开始遭到灭顶之灾,各个山头都出现盗伐木材的人群,成车的木材被运到煤矿,大把的钞票装进盗伐人的腰包。

这股歪风也刮到了驼峰岭,这些笔直粗壮的树木在盗伐人的眼里简直就成了唐僧肉,另他们垂涎。可他们明白,这林场的老曹头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软硬不吃。他们就鼓动村子刘金柱:“这林子是村里的,你们抱着金碗去讨饭,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要回那三百亩林木,那可了不得,得赚个十万、二十万呐!”刘金柱听了心里直痒痒,就派人上山同清明老汉商量采伐树木的事情,清明老汉听了脸色大变:“大规模伐树要县农林局的采伐证,无证伐树是要坐牢的。再说这片林子是保命林,我可不敢乱动的。”来人回去告诉刘金柱,刘金柱咬着牙说:“这老头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拿下这个老家伙,把林子伐了。”自此,刘金柱就开始谋划着采伐这千亩林子的事情。

不久,李祥林也卧病在床。清明老汉坐了公交车到城里探望他,只见他已经瘦骨嶙峋,气喘吁吁了。李祥林苦笑着坐起来说:“你来了,我就要向你交代后事。当年我带着侦察队的七个人去执行任务,五个人都死在驼峰岭上,我和魏彪捡了条命。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愧对他们,干脆我去世后就同他们葬在一起,好赖也有个照应。你可要护好那片林子,它可是那一带群众的保命锁,大意不得。”清明老汉听了这话,鼻子一酸两行浑浊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不久,李祥林去世了,他的骨灰盒就被家属送到驼峰岭下,同那五名烈士葬在一起,随了他念叨了几十年的心愿。

不久,他老伴儿也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开始是咳嗽,到医生那里看病,人家说是肺炎,吃了半月药也不见轻,躺在床上直喘。两个儿子把老太太送到城里的医院一查,老太太因为长期患肺炎,再加上年老体迈和其他疾病,身体已经非常虚弱。熬了半年,老太太也撒手西去。临别前,老太太拉着清明老汉的手喘着粗气说:“你一辈子迷上了照看树木,可你一天比一天岁数大了,到了七十二岁的年纪,也不是个办法,该考虑后事了。”清明老汉哽咽着点头应了下来。

老伴儿去世后,葬在老坟里。清明那几天一直吃饭没有胃口,干活也丢三落四的,没有心情。就连刘江都说:“老伯,你还惦记着伯母啊!人死如灯灭!还是想想今后的日子,想想林场的发展,你心里会好受些。”他两眼泪汪汪地说:“孩子,我心里难受啊!你伯母跟着我没有享过一天轻福,年轻时跟我看林子,带孩子。到了该歇息的岁数,又跟我上山植树护林,没明没黑地干活,闲了忙缝补浆洗,柴米油盐,没歇个空。她的身子骨不硬朗,山上风又寒气大,她扛不住啊!”

那天晚上,清明老汉买了一刀箔纸赶到老伴儿的坟头,为老伴儿烧纸后痛哭一场,心里才好受些。

 

9

过了二月二,清明老汉眼看离县上要来开观摩会的日子不足一周了,山上的剪枝任务却还重,不免心里着急上火。

二月初三一大早,刘江如约上山来了,这让清明松了口气。他看着刘江走出一头汗,就为他打了一盆滚烫的洗脸水,递上热毛巾。刘江感激地说:“老伯,你还这样待我好,这让我说啥好呢?”清明老汉说:“都是上庄下邻的,我是八十多岁的人,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是块石头也捂出汗了。你下山时,我也想念你啊!”

他们吃罢早饭,就带着剪子到树林里忙活去了。在树林里,他们仿佛是失散多年的老熟人,边干活边闲聊着个子遇到的新鲜事。

聊着聊着,刘江说:“老伯,我上山时碰到刘家湾的老妇联主任孙老太太在教训刘金柱呢。她说,人家曹老汉在咱这里护林护了二十多年了,为人咋样大家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他一没吃二没喝三没穿,卖点水果都投在林子里,容易吗?这些年来,村里支持过他几次,虽说他承包林场,可最初是县里让人家给咱看山护林来了。他没来之前,下过多少场雨,咱们就得挨多少场山洪毁田惨事儿。人家来了以后,咱们村没发过一次山洪,人家年年是先进。是人都要凭良心,老曹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咱村的事,是咱们村的大功臣。人家今年八十多岁的人了,我们村里是不是在植树节那天上去看看他?刘金柱满脸通红连声应了下来,说,我也思谋着上去看看,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看样子他们村里也要上来呢!”“哦,上来好啊!上来好!他们能想开就好啊!”老汉喃喃地说。“刘金柱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干净,他小舅子的煤矿被关停了,账户冻结了,讨账的人都围住了家门。”刘江有些得意。“咋会这样呢?他小舅子一直生意做得风风火火,上面也有人支持他。”清明老汉有些吃惊。“现在国家搞资源整合,小煤窑全部关停整顿,他那小煤窑就关了。我是听乡里的干部讲的,他们拿大铁链子把设备都锁起来,省里隔三差五来查看,这次怕是动真格呢。这样,他对林子也就死了心。”刘江忙解释。

“这次我们要好好在果树剪枝上露一手,让全县的林业人员看看我曹清明的手艺。这果园里我栽下八十九个品种,离百果园就差十一个品种。我要是再活个三五年,当年在老李哥面前许下的愿就兑现了。”老汉看着果树枝上暗红色的的花苞,心事重重地说。

“老伯,我看你办事太认真了,心事太重,看不开。我是没有你那个认真劲儿,混吃混喝一辈子,不也挺好的嘛?”刘江有些得意。“你呀,就知道吃喝。我是想做些让后人想念的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是挺好的嘛”清明老汉沉思了半天才回答。

又忙碌了四天,只剩下十多亩果树没有剪枝,清明老汉松了口气。可他的身体却逐渐差起来,咳嗽得更厉害了,每隔十多分钟就咳一次,咳嗽时喉结剧烈地抖动着,发出的声响把他的脸振成酱黑色。刘江心里开始发毛,劝他下山看看病,清明老汉却说是山里风大,阴凉,着凉了,喝些开水就好了,平时都是这样熬好的。刘江开始背着清明老汉给根生打电话,催根生带医生给老汉看病。

根生放下电话就开车带着村里的医生上山给老汉看病,医生一测老汉的体温,竟然烧到三十八度二,就赶忙对根生说:“看样子要挂液体,这两天就不要让老爷子干活了,躺下来好好歇歇。”“这怎么能行呢?再过两天县里要上来开观摩会,我躺不下来。”老汉坐不住了,扶着床头下了床。

根生按住父亲,带着哭腔说:“爹,咱们在山上没明没黑地干,图个啥?俺娘老在山上,你可不敢有任何闪失啊!”

刘江也搭腔说:“老伯,你放心,这六亩果园抱在我身上,保准在观摩会前剪完。”老汉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大家赶忙把他搀扶上床。

接连输两天液体,老汉的病情好转了不少。他在输完液体后硬撑着身体到园子里同刘江说说话,看看果树枝打苞情况,脸上露出难得微笑。

植树节前一天中午,他和刘江吃罢午饭,医生给他挂上液体,又留了两瓶液体,叮嘱刘江照看好老人,就到别的庄子上看病去了。院子里起了山风,呼啸的狂风把树叶、枯草都卷起来,甩向瓦蓝的天空,满院子都是尘土飞扬。刘江只好关上屋门,放开收音机,让老汉听听戏曲,两个人聊着果园今后的打算。

一瓶液体刚挂完,清明老汉就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喊着什么,他坐起来,对刘江说:“你听,外面是谁在吆喝什么?”刘江没在意,说:“老伯,你是不是发癔症啊?晚上倒霉蛋碰上狼才吆喝,大白天会有谁在吆喝。你只管安心治病吧!”清明老汉刚闭上眼睛,这叫喊声又近了些,老汉忙催刘江出去看个究竟,刘江这才出门。

他刚出门,就看到满头大汗的冯长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声喊:“刘江哥,快叫清明伯。可了不得了,后山人在烧地边,风太大,烧到山上来了。我回去叫人来救火去!”刘江赶忙回屋,清明老汉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从床上爬起来,抄起床前的一根带杈的木棍,把液体瓶往树杈上一挂,塞给刘江,带着哭腔说:“那个缺德的玩意儿在放火,该挨千刀的主儿。咱们赶紧去救火!”他们到院子里,各操了把扫帚,向狼烟滚滚的后山跑去。

他们刚上山岭,就看到二十多丈长的火龙肆虐着火舌无情地吞噬着树木、枯草,气势汹汹地越过公路,朝林场方向扑过来。刘江一手抓着扫帚,一手举着挂液体瓶的树杈,看到这阵势,吓得脸色苍白,好大一会儿说不上话来。清明老汉哆嗦着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杨文泰的电话:“杨乡长,刘家湾林场着火了啊!快上来救火,快.刘江扭头看时,老汉身体抖动了一下,头朝后一晃,仰面摔倒在山坡上。刘江急得大哭,把手上的扫帚和树杈都扔在地上,抱住清明老汉的枯瘦的身体拼命的摇晃:“老伯,你咋了?老伯,你可别吓我。”刘江看到清明老汉慢慢地闭上眼睛,头歪向一边,忙哭着向根生和医生打电话。

山下,洒水车拉着警笛呼啸着向林场驶来,刘家湾的青壮年劳动力在刘金柱和冯长青的带领下扛着灭火工具也赶了过来。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力抢救,两丈多高的火龙在林场边缘被人们扑灭了。医生骑着摩托车驶向林场,根强、根生已经赶到父亲身边,抱住父亲嚎啕大哭,医生赶忙为清明老汉号脉,诊断,无奈地向他们兄弟二人摇头:“脑溢血,已经没有心跳了。”

在西天如血的残阳照耀下,整个世界都成了激动人心的绯红色,在被大火洗礼后变成枯黑的树林里,众人也都涌了过来,他们站成半圆形,把老汉围成起来,垂着头,低声哀泣,久久没有离去。

10

清明节那天,林场里树木开始挂黄绿色的嫩叶,一簇簇鲜花已经绽放,满树林子里都是悦耳动听的鸟叫声,已经是一派春季盎然的景象。

清明老汉的坟前来了一大群人,有县农林局和乡政府的干部,还有刘家湾的群众和根强根生两家人,他们围着老汉的坟墓摆上花圈和一束束鲜花,挥动铁锨把一株株苍松翠柏种在坟地周围。根强哽咽着跪在坟前说:“爹,你去了,我来山上护林,这里不能没有人啊!”刘江也跪了下来说:“老伯,你放心,我陪根强兄弟一起护山。”

杨文泰搀起根强,眼含泪花,说:“昨天刘家湾的村干部说了,老伯对这片林子费尽心血,他们心里过意不去。他们想按股份制对这片林子进行管理,全林场按三十万元,你们一家占51%,村里占49%。他们三十户群众给你们送上来十五万元,给你们签上份合同。怎么样?”

根强弟兄两人用泪眼朦胧的看着众人,心头涌起一阵热浪,忍不住“哇”地哭出声音来。

整个林场都弥漫着清新的花香当中,经过春风和阳光的酝酿,愈发像发酵的米酒一样在空气中流淌。坟地周围是几十株大蜜桃树,一枝枝人面一样的粉红色桃花指向天空,开得正艳,成群结队的小蜜蜂“嗡嗡”叫着在花丛中飞舞、劳作。一支数百只蜜蜂组成的队伍穿过繁花似锦的果园,浩浩荡荡地飞向石屋前的蜂箱,在阳光下格外引人注目。

“哥,你看蜜蜂回家了,哪只才是咱爹啊?”根生仿佛进入梦幻世界,满眼都是鲜花和蜜蜂。“都是,都是咱爹。咱爹回家了,回到石屋去了!”根强好像喝醉了酒,兴奋地哽咽着,像个七八岁的孩子,朝石屋跑去。

中午时分,一片灿烂的阳光,三五株艳丽的桃树,把石屋装点成一个水晶般的童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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