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星期天,太阳像燃烧尽了的火球,有气无力地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散发着懒慵的深红色光芒。
一阵清脆悦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冬日清晨的寂静,是父亲打来电话,他们开着电动三轮车从老家来送青菜。
我忙赶到楼下迎接父亲,帮他把一袋袋刚从菜地里采摘的蔬菜提上楼。父亲气色很好,拎着一大袋子青菜跟在我后面,走路时脚步“噔噔”作响。
在厨房,父亲像玩戏法一样摆放着他的战利品。在厨房里摆放了一地冬天的蔬菜,墨绿色的小叶菠菜,黄绿色的牛奶白菜,淡绿色的蒜苗,绿里透白的生菜,绿环状的塔菜,满目翠绿的香菜……一室碧翠,满屋的蔬菜清香在屋子里荡漾着青春的气息。不懂事的儿子像一只出笼不久的鸟雀,围着爷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父亲脸上流露出陶醉般的笑容,百问不厌地回答着小家伙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不时发出久违的爽朗笑声。
父亲原本是不爱侍弄庄稼的。
他少年时爷爷已经下世,一无所靠的他就开始学做泥瓦匠和木匠。几年后,他在我们那一带的十里八乡也小有名气,整天提着瓦刀,肩扛着锛,上面插满了刨、斧等木匠工具,走村串巷为庄户人家打做家具。他收入也不错,除了给生产队缴纳一部分收入外,还有一部分装进自己腰包,生活上也过得很是自在。后来,镇上有了煤矿,他就到矿上做木工,再加上母亲在家精心侍弄庄稼,全家人家中有粮,口袋有钱,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家里就隔三差五地吃蒸肉,包饺子,他也爱喝个小酒,这在七八十年代农村可是稀罕事,惹得左邻右舍格外眼红。
90年代的父亲意气风发,曾经自豪地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对我说,咱们这一带十里八村百分之八十的房子是经过我手建的,垒墙跟脚,砌砖墙,上房梁都是我安排的。我们那一带至少也有几百家住户,房子要是集中在一起,也是黑压压地一大片,很壮观。
后来,父亲迷上了北面小城市,就到那里跟建筑队建楼房。无忧无虑的他回家见到还在读书的我,用夸张的口气说,县城真好,白天干活,晚上看戏,挺开心,像是过大年。那些唱戏的在广场上一唱就是大半夜,都是豫剧和曲剧,好听得很。在寂静的夜晚,我放开想象力想父亲的夜晚生活,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挤在人堆里聚精会神看戏,《卷席筒》、《七品芝麻官》等名段都是他的最爱,可是他一句也没有唱过,纯粹是欣赏的架势。
壮年的父亲是怕种庄稼的,每次回家锄地,他都锄得很快,可是不久,地里就荒草疯长。犁地、耙地的活儿也让老农们看不上眼,属于下等庄稼人。母亲说他的不是,他还嘴说,我就不爱种庄稼,看见庄稼就烦。母亲说得多了,就懒得再提。
过了55岁,父亲显得有些苍老,母亲身体状况也差了许多,经常吃药,家里开支大了,父亲有些着急。他找到教书的我说:“我干了几十年的出力活儿,也干烦了。我想进城干点儿零碎活儿,你看咋样?”无权无势的我无可奈何,也无言以对,想了好大一会儿才心虚地说:“你岁数大了,赚钱不赚钱不要紧,要注意身体。”他小孩子般笑着说:“我身体结实着呢!”随后,他干过蒸馍、三轮拉客等活,可都没有干多长时间。他干惯了建筑活,干别的就明显不适应,也没有心情,经常炒老板的鱿鱼,主动变换工作。每次来看我,都抱怨工作太烦人,要换工作了。父亲像是变魔术一样,不几天就换一样工作,妻子都吃惊父亲超强的社交能力,我只有苦涩的笑。只有我知道,父亲渐渐变老,可他像唐吉坷德一样挑战风车一样地不服老,要跟命运较真。
前年春天,母亲害了一场大病,不能行走,只好坐在轮椅上养病。我开始发愁渐老的二老生活,楼层太高,母亲活的不方便,再加上孩子还小,我有些力不从心。母亲出院后,父亲找我商量:“我要去种一个园子,管吃管住,一个月一千块钱,咋样?”我一时间没有愣过神,说:“你一辈子种不好庄稼,到老年咋想起来干这一行了?”他蛮有把握告诉我,那个园子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可以照顾母亲,还可以回来看孙子。他看我担心的样子,就说,年纪大了,种庄稼也不错的活儿,你们也可以吃上免费的绿色蔬菜。我一定把庄稼活儿干好。说完他就走了。我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底,开始担心父亲经营园子的耐心。
在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实在放心不下,和妻子孩子一起,赶过去看个究竟。
那是在县城郊区的一片十多亩的庄稼地,周围都有红砖到顶围墙围着,旁边有一排新建的平房,老板和土地主人达成协议,租种30年,父亲打算一个人经营这片土地。
我们去时,父亲挽着裤腿,正满头大汗地开着隆隆作响的手扶式拖拉机在地里奔波,被翻开的一大片土地在阳光的照射下翻着油黄色的光泽,一旁则是齐腰深的野草。母亲坐在轮椅上,看着来回穿梭的父亲,有些僵硬的脸庞上显出久违的笑容。数十年不事农田劳作的父亲,在让母亲失望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母亲没有得病前一直在地里劳作,一个人耕作5亩山地。在生产队里,她一担子挑一百多斤如履平地,犁耧锄耙都不在话下,经常获得大队里的奖品。在耕作三十多年后被疾病击垮。性格上不服输的她,像是最后取得胜利的老战士一样开心。看来父亲真要决心做一个农夫了,我心里暗自思忖着。
父亲见我们来了,就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喝了几口温开水后逗着小孙子开心。
父亲骄傲地像个规划师,向我们介绍说,他要为老板打造一个花园式的庄园,西面种植桃树、苹果树、杏树,北面种植西红柿、南瓜、茄子、萝卜等四季时令蔬菜,东面养狗、猫、鸡、鸭、鹅、羊。最为让我吃惊的是,他设想准备在门前搞一个水池,种上荷花,周边种上石榴、竹子,旁边再搭一个葡萄架,栽上丝瓜、葫芦。父亲像是喝了酒一样满脸通红,滔滔不绝地谈着他用尽生活阅历打造的庄园计划。我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能否适应这繁杂的劳作,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还是个未知数。父亲开始忙碌了,我默默地清除地里的杂草,用䦆头敲碎硕大的土块,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刚打春不久,父亲就在电话里打电话向我诉说他的计划进展情况,果树已经栽上了,树下种上了油菜,西瓜苗快要移栽;水池一个挖好,放了水,埋上了藕根,投放了猪粪;葡萄架搭好了,葡萄根已经埋好,丝瓜、葫芦也种上了;鸡舍、羊圈已经建好,鸡苗不久就可以放进去,小羊开始在圈里吃草料。父亲的语气里透露出胜利在望的得意,听着父亲洪亮的声音,我松了口气。
我在春意盎然的星期天赶到父亲的庄园,看到已经是一派葳蕤繁茂的景象,桃树已经发出粉灿灿的花朵,满园是绯红的霞光和直沁肺腑的香气;池子里的水开始冒泡,竹子已经一片翠绿,石榴树叶绿叶满枝。不远处,羊儿咩咩,鸡儿咕咕,鸭鹅嘎嘎,圈里的家畜像是过节一样迎接我们的到来。孩子像是脱笼的鸟儿一样,跟在忙碌的父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神奇的世界,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妻子看见了,开玩笑说,一到这里,咱家多了个“十万个为什么”!
父亲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劳作后,满身尘土,但精气神比原来好多了,话说三句不离老本行,看样子他爱上了这片生机勃勃的田地。他介绍说,这里有水井,有拖拉机,附近一个大学校为他提供剩余饭菜,供他用三轮车拉回来喂家畜,他可以放开手脚干一场。我开始相信,父亲已经变成一个热爱土地的老农了。
夏天来了,父亲开始陆续采摘杏儿、桃子,用三轮车往家送,看着鲜黄的甜杏、肥硕的红桃,整座楼的人都羡慕不已,妻子、孩子们都饱口福。
一个闷热的夏天傍晚,我和家人来到父亲的庄园。园子里到处开满了红黄白相间的桑格花,父亲看着红彤彤的夕阳把半边天染成了鲜红色,大口地喝着已经放凉的开水,一脸惬意的微笑。夜色吞噬着太阳洒下的最后一丝光亮,把神秘的黑网悄无声息洒向一切,隐约里,池塘里的莲花已经是满堂绿盖,偶尔还可以看到红艳艳、白生生的莲花;架子上的点缀着绿叶的葡萄已经是藤枝绵延,绿色的宝葫芦已经挂满枝头;菜地里的西红柿像是小红灯笼一样挂满枝头,翠绿欲滴的黄瓜已经有一尺多长;地里果树墨绿一片,像是碧波荡漾的湖水。
父亲拿出在井水了冰放的墨绿色西瓜,用刀切开,红壤黑子,在夜色里流淌着冰凉的寒意,让我们的食欲向野草一样疯长。咬一口西瓜,我觉得一股凉意直达肺腑,又升腾着顶向脑门,通身的热气一下子逃离了躯体,醉心的舒服让人心旷神怡。看看家人,大家也都不顾吃相,大口地吞噬着滴着红色汁水的瓜块,就像在沙漠里饥渴难忍的人看到一汪清泉一样兴奋。父亲又玩魔术一样抱来一个小西瓜,随着菜刀划开瓜体,粉黄色的西瓜瓤让大家大开眼界,大家惊喜地品尝着父亲带来的消夏佳品,享受着父亲带来的幸福。
父亲得意地像个小孩子,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他告诉我,在暑热难耐的晚上,老板经常带着朋友们来聚会,在凉风习习、瓜果飘香的园子里,他们开心地吃烧烤,品西瓜,喝酒,经常玩到半夜。他也经常受邀参加这些聚会。他们走时,会让父亲采摘鲜桃和西红柿、黄瓜,带回家吃。一天晚上,老板翘着大拇指说,老李,你真是种庄稼的好手,庄稼让你种神了。他还告诉我们,老板说了,最爱吃这里的蒜面条,一把青菜,白、绿、黑相间,泼上绿莹莹的汁水,拌上红辣椒酱,一口气可以吃两碗。老板问他种地心得。父亲骄傲地说,活儿干得比你多,吃的新鲜、绿色瓜果蔬菜比你多,我觉得我更像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干活就越干越有劲儿。
出发前,父亲已经为我们准备大袋西瓜、西红柿、黄瓜、豆角,我们有了富足的蔬菜,餐桌上的饭菜也不断花样翻新,妻子也相信父亲的种地水平,在我面前也夸他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子。
秋天来了,父亲种的成片水萝卜、白菜、芫荽、菠菜布满园子的各个角落,已经让寂寞的园子增添了不少绿意。母鸡已经变成鸡婆婆,开始产蛋,洁白的小鸡蛋装满了一排小竹筐。几只雪白的小山羊已经长到人腰处,向父亲叫。父亲告诉我,现在,他学会了滴灌技术,浇地开始节约用水,附近的养猪场送来10大三轮车猪粪,已经撒到地里,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这个园子到明年会变成一个花园式的园子,我要让园子春天花遍地,夏秋有瓜果,冬天家禽满地跑的乡村大世界。
在家享受了小半天的天伦之乐后,父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温馨的小家,回到他自己用心经营的梦幻一样的园子里,继续打造自己理想的家园。
父亲越来越爱种地了,身体也越来越硬朗。父亲在晚年找到了自己理想中的园田,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农。他把这片不大的土地当成梦想中的庄园,用尽想象力,勤劳地耕作,收获着丰硕的果树,享受着田园乐趣,陪伴着日渐衰老的母亲,过着充实的树叶一样的幸福日子。
我开始有点羡慕他的园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