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山的中国风歌词中,很多熠熠生辉的亮点,都是从古典诗词海洋中采撷到的珍珠,比如《东风破》的这句: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句中,那个“瘦”字用得尤为诡谲。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入凄清晦暗的雨季,一缕只能在古典的中国才会袅袅萦绕的尘烟,悄悄弥漫在眼前鼻间,熏出了泪水,熏黄了记忆。
这种“瘦”,是在物理形体的“瘦”上,生长出来诗意的“瘦”。这种“瘦”,抽去了身体中的水分,而充盈到情感之中,让含蓄的东方美学在这一刻余韵绵绵。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在李清照的笔下,“瘦”是道不尽的风情。
易安无疑将“瘦”字的韵味撩拨到了极致。你看,昨夜就着风和雨,她闷饮了几盏酒,独守空闺的寂寞如宿醉一般,令人恹恹。说什么海棠依旧,心里头的“绿肥红瘦”又有谁明了?当初未嫁时,没有一个他让自己思念,藕花深处争渡、秋千架上飞舞,那是多么肆意、多么快活,虽也“露浓花瘦”,但那“瘦”是娇柔,是娉婷,而不是如今的憔悴和病恹啊。
如若没经历过“赌书泼茶”的闺房之趣,也许就不会有蚀骨的相思之苦。如今离别,要么是“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般没来由地“新来瘦”;要么就是担心他喜新厌旧,自我折磨“玉瘦檀轻无限恨”以至“憔悴损芳姿”。一个人无处着落的万种风情,却迷醉了此后不知多少世纪的多少痴男怨女。当元代的王实甫对着遥山隐隐、远水粼粼吟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时,当明代的冯小青被薄情郎抛弃而“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时,当清代的纳兰容若夜深人静怀念亡妻,“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时,易安的万种风情,其实已然在世间所有有情人的心里扎了根。
客怀病思两凄凄,瘦马长靴溅雪泥。陆游眼中的“瘦”,无关风情,只见沧桑,他的“瘦”,是洗不净的风尘。
陆放翁毕生志在恢复中原,他向往的是“铁马秋风大散关”那样的豪迈。可惜他始终怀才不遇、不得施展抱负,“铁马”终究只能入梦,现实中的他,永远骑着一匹瘦马,孤零零地行走在异乡的旅途中。你看大江之畔,他“身骑瘦马剑关云”,叹息着“穷乡久客易消魂,短发秋来白几分”;孤村野店中,他见“西风黄叶满江村,瘦马来穿渡口云”,忍不住仰天长叹“动地传呼逢醉尉,谁何禁杀故将军”;风雪交加时,如与知己对饮该是何等快意,可他有酒却无友,只能独看“忍寒瘦马嘶空枥,觅食饥鸦啄废台”……
失意人在路上踽踽独行,瘦马就是唯一的旅伴。这种苍凉,仕途不顺的马致远懂,所以他说“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放荡江湖的乔吉懂,所以他说“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王国维更懂,所以他说“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唏嘘马之“瘦”,比如说李贺。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对于李贺来说,“瘦”不仅仅是一种病态,更是一种带有金属质感的精神,是生而不凡的风格。
李商隐在《李贺小传》中说: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可见李贺相貌清奇,生就是一副鬼才相,他也的确因诗风诡异奇崛、不落窠臼被称为“诗鬼”。李贺为诗,语不惊人死不休,常用奇特的语言、瑰丽的想象、脱俗的意象营造出独具特色的诗歌幻境。在描述乐工李凭演奏的箜篌时,他运用一系列让人耳目一新的意象,将那令人如痴如醉的美妙乐声,形象地呈现出来。其中一句“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意为箜篌之音让神山的神妪也为之倾倒,让老病的鱼儿和瘦弱的蛟龙也能再焕生机、腾跃起舞。把“瘦”字用得出神入化、出乎意料,不过是这“鬼才”的小手段。但透过这小手段,亦可见气象的大不凡。
同李贺相似,杜甫可能也是一个瘦人。不过,二人的瘦有所不同。画像中的长吉,瘦得纤细,而教科书的上子美,脸颊深陷、满面忧色。那种瘦,是风干后的瘦,是硬邦邦的瘦,是极具骨感的瘦。那种瘦里面,有折不断的风骨。
不信,你看杜甫也写瘦马,但他笔下的瘦马是这样的: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这匹瘦却精神矍铄的马,耳聪目明、四蹄生风,周身鼓荡着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雄风。即便这匹马在战场上不慎失蹄受伤,被无情抛弃而“天寒远放雁为伴”,却矢志不改,仍然盼望明年草长马肥,重上沙场。
这哪里是在写马,实在是以马自喻。马之瘦,正是诗人的精神和风骨所在。
安史之乱后,杜甫不顾遍地兵燹,冒着千难万险,最终在凤翔找到了肃宗皇帝。那时,“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但踌躇满志,一心要为国报效,梦想大唐能够“新数中兴年”。可是,只因自己仗义谏言,触怒皇帝就遭到了贬黜,像那匹瘦马一样,被弃而不用,那种委屈、那种不甘,只能通过瘦马默默倾诉。
然而,杜甫这样的“瘦马”,无论是居于庙堂,还是放逐江湖,都无法改变他那瘦骨嶙峋、铁骨铮铮的本色。他仍然将“小我”至于天下这个大格局之中,最终成就了一个“大我”。那个“瘦”字仍在他的诗里不时浮现——“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但显然,他早已将目光从自身的“瘦”上,转移到百姓的“瘦”、家国的“瘦”上了。
一个“瘦”字,也许就是一部浓缩的文人“心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