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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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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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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婴:穿越两千年的脉动

韩婴是西汉初年的大学者,以解析传授《诗经》著称于世。《汉书·儒林传》记:韩婴,燕人也。清代缪荃孙《永乐大典》辑本《顺天府》中,引《析津志》文,称韩婴为固安县人。这个老乡党,文帝时为博士(官职名),景帝时任常山王刘舜太傅,与同时期的贾谊有着类似的履历。但若论流传后世的声名,“千古同惜长沙傅”,几人识得老韩婴?贾谊作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典型代表,影响力似乎远在韩太傅之上。

不过,循着史书泛黄的册页,将时钟回拨到两千年前,就会发现,那时韩婴的名气并不逊于贾谊。西汉初年,因秦时的“焚书坑儒”和楚汉争霸带来的连年兵燹,中华的思想文脉气若游丝,几近断流。在这种情况下,韩婴以其广博的学识和高明的见解,肩负起文明赓续的重任,成为汉初学界一颗耀眼的明星。他师荀子而不薄孟子,统一融合儒家内部两派对立的学说,使儒家思想在他身上得到了继承和发扬。尤其是对《诗经》的注释更是独具一格,成为了“韩诗学”的创派宗师,司马迁给予了“言诗於鲁则申培公,於齐则辕固生,於燕则韩太傅”的高度评价。能与儒学的发祥地——齐鲁,在《诗经》的解析上一争高下、并驾齐驱,可见韩婴才学之深厚。

“韩诗”被后人与“齐诗”“鲁诗”并称为“三家诗”,当时之人对其趋之若鹜,特别是燕赵之地,更是痴迷于“韩诗”,几乎奉之为圭臬。其实,注释《诗经》只是韩婴学术成就的一方面,他对《易经》的研究也颇有可观,只是时人太喜欢他解说诗经了,以至于湮没了他在《易经》方面的建树。不过遗憾的是,韩婴的著作,包括有《韩诗内传》四卷、《韩故》三十六卷、《韩政》十六卷、《韩说》四十一卷、《周易传韩氏》二篇,到魏晋时几乎都已散失殆尽,只有《韩诗外传》十卷流传了下来。

但就算这遗留下来“冰山一角”,也足以令后世得其润泽、百代享其余荫。如今,我们想到要及时行孝,会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们表达自己襟怀的坦荡,会说“君子之心,似青天白日,不可使人不知”;我们教育孩子要刻苦学习,会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成行”;我们感慨英才须得慧眼识,会说“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2018年,习近平主席在亚太经合组织工商领导人峰会上的演讲中说:“‘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这些如珍珠般闪光的句子,全都来自于《韩诗外传》的馈赠。

很显然,两千年过去了,时至今日,韩婴这个名字已经变得陌生,似乎早就随着故纸堆封存在历史的记忆深处。可是,在我们的语言系统中,在我们的思维模式里,在我们的行为作派间,韩婴其实已化作随风潜入夜的细雨,滋养着那些古老的文明的种子生根发芽而至绿叶成荫。

与因英年早逝而将自己的形象永远定格在青年才俊的贾谊比起来,韩婴这个总是吟哦着“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的资深教授,难免会被人想象成一个总是正襟危坐、食古不化刻板乏味的老顽固。《汉书》记载,“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在皇帝面前与董仲舒唇枪舌剑而不落下风,韩婴的辩才、底蕴和气场可见一斑,而“精悍”一词,又使其凌厉肃正的形象跃然于前,仿佛韩婴枯槁的面容上永远不苟言笑,清矍而微驼的身姿像一棵倔强的老榆树,张嘴“贤士不以耻食,不以辱得”,闭嘴“君不知敬长,则民不知贵亲”,怎不令人望之生畏。

史家对历史的记录总是惜字如金,因此,一个人被铭于史书的往往是其最为人认可、或最为显著的一面,就像方便面里的脱水蔬菜,只保留着最基本的属性,而失去了生命的温度和水分。当我们重新翻开《韩诗外传》,从那字里行间细细品读、揣摩,才会发现,一个立体而饱满的韩婴,露出温煦的笑容,从平面的史书中向我们走来。

同是儒家大师,后世的朱熹等理学家主张“存天理灭人欲”,所灭何人之欲?自然是平民百姓之人欲,而对帝王将相难填之欲壑又何曾有高呼“扑灭”之语?韩婴也主张“患生于多欲”,但他认为该节制欲望的不是百姓而是当政者:故贵爵而贱德者,虽为天子,不尊矣;贪物而不知止者,虽有天下,不富矣。夫土地之生不益,山泽之出有尽,怀不富之心,而求不益之物;挟百倍之欲,而求有尽之财,是桀纣所以失其位也。他的冷脸横眉,是给帝王看的,扭过脸面对百姓呢,则是一脸宽容温厚。他认为“人有六情:目欲视好色,耳欲听宫商,鼻欲嗅芬香,口欲嗜甘旨,其身体四肢欲安而不作,衣欲被文绣而轻暖”,这些欲望都是人之常情,“失之则乱,从之则穆”,不能扼杀,而要顺从尊重,用“礼”引导、以“义”约束。

儒家推崇入世而济天下。作为一代鸿儒的韩婴,自然也渴望以自己的才学“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过这个老头儿并不想跟贾谊那样,以汪洋恣肆不容置喙的气势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他不赞成那种一根筋式的“死谏”,主张劝谏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他更喜欢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去引导和影响他人。和庄子相似,他也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韩诗外传》中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既有桀纣、孔子、孟子、子路、孟尝君等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也有一些采自民间的传说。比如其中一个故事说,楚白公陷于危难之中,臣子庄之善辞别母亲去代替楚白公受死,至宫门外,他三次不敢下车,仆人劝他,既然害怕就快点回去。他说:“害怕是我的私事,为君主去死是公事,君子是不会以私害公的。”于是毅然入宫替死。故事生动感人,入情入理,发人深省,润物无声。这时,我们宛如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入迷地听邻家慈祥的老爷爷娓娓道来,似乎他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藏着无数的智慧和趣味。

更让人感到有意思的,是这个邻家老爷爷并不只会告诉你大的道理和意义,他还会把目光从宏阔的天地间聚焦到身边细微的美好上,把心思从正气浩然的忠臣烈士中抽出,转移到一派自然烂漫里,比如,他会凝视一朵雪花: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据说他是世界最早发现雪花形状的人,比国外学者早了约1600年。再比如,他能品咂出鸡的五种德行:首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

撩开历史的重重帷幔,触摸着韩婴的文字,你会感到一个儒者内心的温度,以及那两千年来始终跳动在人们心中的脉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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