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对自己的亲和力颇为自信,曾自夸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这话到底还是说谦虚了,其实不止是人——甭管仙人还是俗人——愿意跟他交朋友,就连动物也能成为他的“粉丝”,譬如说,狗。
晚年他被贬谪到海南,政敌很得意,心想你苏轼不是和谁都自来熟吗?这回把你赶到天涯海角,连土人都不容易见到几个,看你还嘚瑟不!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苏东坡。
初到海南岛,苏东坡也的确凄惶过一段时间,过着“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的苦日子。但很快,凭着强大的亲和力,他又把目之所及的那些“化外之民”都变成了朋友。不仅如此,连一条凶猛的野狗都成了他的“贴身保镖”。
这条叫“乌嘴”的狗,本来过着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土著人汤锅里的美味。但东坡给了它最大的善意,宁可自己饿肚子,也剩下一些食物给乌嘴。于是,乌嘴从此就成了东坡的死忠粉,不仅“昼驯识宾客,夜悍为门户”,为东坡看家护院,甚至化身为“贴心小棉袄”,“知我当北还,掉尾喜欲舞”,见东坡被朝廷赦免,终于可以返回内地了,竟高兴得摇头摆尾想要跳舞。
爱是一枚弹力球,你用多大力气丢出去,它就会以多大力度弹回来。乌嘴虽然只是一条狗,但这个很多人不懂的道理,它懂。
东坡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吃货一枚,可谓是走到哪吃到哪,看到什么吃什么,这尽人皆知,无须赘言。但唯有一样,绝对上不了他的菜单,那就是狗。
他在徐州任上时,见公家的宴会上有狗肉,就责问主事人为何杀狗。人家回答说,哪条法律规定不许吃狗肉啊。
东坡本来是无言以对的,但那人偏偏不知好歹,竟搬出《礼记》来补刀,说《礼记》上都写着“烹狗于东方,乃不禁”呢。拿学问说事,这下正中东坡下怀。他马上回怼:人家《礼记》还说“宾客之牛角尺”呢,难道就应该解除杀牛的禁令吗?
在古时农耕社会,耕牛就像今天的拖拉机,是重要的生产工具,被列为重点保护动物,一直禁止宰杀。东坡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使,那人一下就没了词。东坡接着教训,说孔夫子的狗死了,要用旧车盖装殓好了妥善埋葬,“不忍食其肉,况可得而杀乎?”
可见,狗在东坡心中的地位多么重要。
在密州,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让猎狗陪他一起快意江湖抒壮志。
在杭州,与朋友依依惜别,他“遣黄耳、随君去”,让爱犬负载浓情厚谊温暖寒梦熨离愁。
在儋州,在生命的最低谷,他笑看乌嘴“跳踉趁童仆,吐舌喘汗雨”,让忠犬在艰苦的孤岛上为他酿造美酒醉凡尘。
狗之于东坡,就像万花筒里一块彩色的纸片,变幻着生活中无尽的美妙;又像沉沉寒夜中映红茅屋小窗的一点灯火,拖拽着夜归人疲惫的脚步。与其说东坡喂养了狗,莫若说狗守候了东坡。
东坡贬谪惠州时,买不起羊肉,就买来羊脊骨解馋,骨缝间残留的碎肉屑被剔下来,居然让他吃出了螃蟹味。他苦中作乐,仍没忘了跟狗开玩笑,说他这种吃法固然美极,但狗狗们一定很不开心。话虽这样说,依着东坡的心性,十有八九会故意在羊骨上留下一点点肉,好让狗狗也能享受到美食带来的幸福。狗狗定然也能品味出东坡的情意,都会像乌嘴一样用它们始终不渝的守候,向东坡“再拜谢厚恩”。
当苏轼还没成为东坡时,他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论及御史的作用时说: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意思是说,养狗是为了防贼,不能因为没有贼就养不叫的狗。
把谏官御史比作狗,在东坡看来,一定不含任何的贬义和侮辱——狗是多么好的一种动物啊!但那些御史肯定不会这么看,以后的“乌台诗案”,御史们对苏轼之所以大下黑手,保不准就有报被辱之仇的原因。南宋的罗大经点评说:(狗)不吠犹可也,不吠盗而吠主则甚矣。作为一条狗不抓贼也可以,但不抓贼却对主人下嘴就过分了。
其实,这么揣测,才是对狗狗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