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匡衡,很多人是从“凿壁借光”的成语典故中认识他的。在这个故事中,匡衡是一个刻苦学习、奋发向上的好学生,我也一直把匡衡想象得高大、完美、光辉——直到在《资治通鉴》中再次邂逅匡衡,我才诧异地发现,匡衡,并不是这样(文中事例皆出自《资治通鉴》《汉书》等正史——笔者注)。
史书中的匡衡,首先是一个大儒,熟读《诗经》,深得其精髓,如果说宋代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那么匡衡就是一部《诗经》吃遍天。他为官初期,几次向皇帝进谏的治国之道都是依据《诗经》来阐述的,恰好当时的皇帝汉元帝正是《诗经》迷,因此,一部《诗经》就成了匡衡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众所周知,儒家讲究的是仁,是义,是忠恕,是威武不能屈,是民贵君轻。作为一代大儒的匡衡,饱读圣贤之书,深得经典三昧,这些都应该是他平时极力鼓吹的思想吧,也更应该身体力行付诸实践吧。当匡衡匡老夫子手捻长须,满脸正经地向你输出这些儒家价值观时,一副识大体、顾大局、明事理,以匡扶社稷、救民于水火为己任,耻与小人为伍的凛然君子形象是不是就跃然眼前呢?
但实际上,匡衡是怎样来践行这些儒家圭臬的呢?
当匡衡一路从郎中、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做到御史大夫、直至丞相时,朝中有一个人实在是绕不过去,那就是大宦官中书令石显。中书令虽不是很大的官,但位置关键、职责重要,是皇帝的助理兼秘书。特别是这个石显,深得汉元帝刘奭信任,一时权势熏天,甚至朝中重臣都不是他的对手,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的萧望之就在与石显的政治斗争中被迫害而死。
可以说,石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在小人石显的淫威之下,“君子”匡衡是如何做到仕途通畅无阻的呢?《汉书》给出了答案:中书令石显用事,自前相韦玄成及衡皆畏显,不敢失其意。面对石显阴鸷的奸笑和雪亮的屠刀,匡老夫子终究是放下君子的身架,弓着腰喏喏着向盛气凌人的石显投去谄媚的一笑。当然,身居高位却无力与之抗争,用这样的方式以求自保,虽与“威武不能屈”的标准相去甚远,但勉强可以理解——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人嘛,趋利避害是本能。
可是,保持沉默,洁身自好,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仕途上的顺畅。于是,匡老夫子选择了更积极、更稳妥的道路。
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和副校尉陈汤,为扫除西域的隐患——北匈奴,决定抓住稍纵即逝的有利战机,假传圣旨征召西域各国武装力量,与北匈奴的郅支单于斗智斗勇,一举歼灭了郅支单于,使已经归顺的南匈奴更加驯服,为汉朝西北边疆半个世纪的和平奠定了基础,可以说是立下了绝世奇功,尤其是陈汤的那句铿锵有力的名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听来,依旧让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但就是这样的英雄人物,凯旋班师回朝后,却险些成为一场冤狱的主角。
当初,石显曾想把自己的姐姐嫁给甘延寿为妻,却遭甘延寿拒绝,从此两人之间就结下了梁子。这次甘延寿、陈汤风头出尽,石显岂能任凭他们风光?这时,已担任丞相的匡衡和御史大夫紧紧揪住甘、陈二人在战争中假传圣旨的瑕疵,而对他们的赫赫战功视而不见(石显此时虽未出面攻击甘、陈二人,但史书中的春秋笔法已很明显——先说石显与甘延寿之间的恩怨,然后笔锋一转,记述匡衡打击功臣)同时,以陈汤部队没有把战争中获得的金银财宝等战利品交归国库为由,逮捕陈汤的部下。陈汤见屠刀已伸向自己的脖颈,急忙向元帝上书分辨,幸亏皇帝仍沉浸在巨大的胜利中,于是命令释放陈汤的部属。
甘、陈二人返回长安后,很可能立即身陷囹圄或遭软禁(这从大臣刘向后来为二人辩护时所说:“宜以时解县(悬)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可以看出)。皇帝让大家讨论对二人赏罚,石显与匡衡终于公然联手,说这两个家伙假传圣旨,擅自调到军队,论罪当诛,没有杀他们已经很宽大了,怎么可以封官进爵!
汉元帝不是傻子,知道甘、陈二人功劳的分量有多重,但无奈石显、匡衡二人咬起人来口口见血,一时无法抉择。幸亏耿直的大臣刘向毅然为两位功臣辩护,元帝才下定决心赦免二人的罪责,按照“捕斩单于”的军法予以重赏。而石显、匡衡显然决心要搅合到底,说什么郅支单于不是真单于,不能按“捕斩单于”的军法赏赐。元帝不理,仍要封二人各一千户采邑,两人仍不甘心,不咬下肉来绝不松口,元帝无奈,只能将两位功臣的一千户采邑缩减到三百户。
你瞧,小人与“君子”一旦结盟,威力竟如此之大:小人不择手段地背后捅刀,“君子”义正词严地从正面进攻,里应外合进行立体式打击,任你英雄盖世,也防不胜防、防无可防。
不过,石显、匡衡这对珠联璧合的“小人君子”二人组,在元帝刘奭死翘翘、成帝刘骜继位后,却自行解体。原因就是石显失宠,新皇帝不待见这个老阉孙,对其明升暗降,将石显调离了权力核心。石显一朝失势,匡衡立马显示出“君子”本色,立即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上书新皇帝,力陈石显专权时的种种罪状,仿佛他匡老夫子卧底多年一般,摇身一变,成了嫉恶如仇的大英雄。
不过,在这同时,匡衡仍未忘记找陈汤的麻烦,继续向新皇帝弹劾陈汤,终于咬掉了陈汤的乌纱帽。至于匡老夫子为何视陈汤为眼中钉、一直咬住不放,史书没有明说。我以为,为与石显划清界限,这可能是匡衡一招很高明的棋:我匡衡之所以始终跟甘延寿、陈汤过不去,只是单纯地为了整纲肃纪、坚持真理,跟石显与甘延寿的私怨无关,更不是与石显沆瀣一气。虽然这样推测未免有诛心之嫌,但是,匡衡无视功臣的旷世功绩,只揪住一点,不计其余,无论如何算不上大胸襟、明事理。
然而,匡衡的这点小伎俩蒙得了皇帝,却蒙不住大家的眼睛。一个直率的大臣王尊向新皇帝揭露匡衡的真面目:石显专权时为非作歹,丞相匡衡对此门清,却从不向皇上举报,反而百般谄媚、曲意逢迎、主动攀附,丧失了大臣辅政的原则,本是大逆不道,但这些罪恶都是发生在陛下你大赦天下之前,可以不追究。但大赦之后,这老小子却跳出来指控石显,不说自己贪生怕死、不忠不义,反而把任用小人的责任推到先帝头上,还说什么文武百官怕石显甚于怕皇上。
王尊的弹劾,每个字都像一把小李飞刀,扎得匡衡逃无可逃,吓得老匡赶紧辞职谢罪。可惜,新皇帝刚上任,考虑到人心稳定,不想对高层做过大的人事调整,于是贬谪了王尊,百般抚慰匡衡,不准辞职。但公道自在人心,当时,百官中很多人都认为王尊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均为王尊不平。不过,这事也给老匡留下了病根,明白自己的位子已经不稳,以后每逢水旱天灾,都赶紧申请退休让位。
其实,光凭这些,我们只能说这家伙私德有亏,毕竟人无完人,顶多谴责他虚伪、怂包、自私。但工作了一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吧,真要一棍子打死就有点不厚道了。可是,当你知道下面这件事时,你是否还能不拍案而起!
约公元前32年,当时的黄河水道脆弱,容易崩塌,不过因为有汉武帝时期挖通的屯氏河分担水量,还未造成决口,形成水患,但隐患已经形成。后来,屯氏河淤塞不通,黄河水道压力骤增,危险已经形成,当地官员请求拨款疏通屯氏河水道,不然一旦遭遇大雨,后果将不堪设想。当时匡衡正任丞相,派遣人员到实地调查情况,回来向匡衡汇报。汇报的内容史书没有说明,但记载了匡衡向皇帝的建议:现在国家经费紧张,可暂时不去疏通。匡衡们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拿老百姓的命在拍皇帝老子的马屁?
果然,三年后,公元前29年,黄河决口,大水淹没4郡32县、耕地15万顷,房舍4万余所,至于遇难的百姓,没有记载,但可以想象,也难以想象。而再三年后,也就是公元前26年,灾难还在延续,那一年,黄河再次决口,损失是公元前29年的一半。而这一切,都源于“大儒”匡衡的那个决策。
不过,这个大儒也没得什么好下场。公元前30年,也就是元帝即位3年后,政权稳固,元帝终于提竿收线,钓起匡衡这尾大鱼——匡衡因侵占土地400顷,而被撤职夺爵,贬为平民,最后郁郁而终。
其实,对于这么一个高官来说,400顷土地那还叫个事?不过是借口罢了,大概成帝也觉得这个外号叫“大儒”的家伙不怎么地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