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齐鲁,秋意将尽,略显萧瑟,却并不枯槁,更有一股高远磅礴的大气含蕴其中,仿佛寥廓天地间有谁以奇峰为笔,以河川为墨,以湖泊为砚,以大地为纸,书写出一个大大的“秋”字。而随着寻访的渐行渐远,这种意象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若说江南如画,那么,齐鲁便是字了——不是为国画补白的题跋,而是悬挂在中华这巍巍大屋厅堂正中的书画卷轴。
一
“眼前沧海难为水,身到蓬莱即是仙”。莅登州,倚蓬莱,望海山,胸怀有绮丽蜃景,眼前是碧海蓝天。海风微拂,淡雾空濛,深深一吸,充满胸臆的就全是酣畅淋漓的“仙气”了。是啊,蓬莱之所以称“蓬莱”,全是一个“仙”字使然,而“仙”之精髓,无不在一种洒脱、飘逸、豪迈的人生状态,一种行云流水、顺其自然的意境心情。这恰恰暗合了行书的真谛。你看,八仙醉酒癫狂,恣肆渡海而行,骨子里的散淡随性留给世人的不仅仅是千古传奇,更使中国文化的基因中感染了些许灵动的细胞。也许,米芾的《蜀素帖》中,就有吕洞宾舞剑时衣袂翻飞的俊秀吧;也许,王羲之的《兰亭序》中,就有汉钟离挥扇浅笑时美髯飘飘的闲适吧;也许,赵孟頫的《洛神赋》中,还有韩湘子的长笛中流出的雅逸悠扬吧。
当然,蓬莱不只有虚幻的神,也有现实的“仙”。苏轼知登州仅仅五日,却以《乞罢登莱榷盐状》和《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两份奏折造福蓬莱百姓千年。任期短长,皆怀爱民之心;宠辱之间,不忘黎民之苦。那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恬淡和执著,足以令真正的仙人失色。“一点浩然气,快哉万里风”,他是以潇洒率真的本色“行草”来书就自己人生春秋的。
若说东坡是蓬莱的“文仙”,那么,戚继光就是蓬莱的“武仙”了。正是因他的镇守统领,倭寇莫不胆寒,不敢侵扰,令碧海清风,海不扬波。东坡以手中笔墨书写风流,戚继光就用掌中刀枪尽抒豪情,他的“行书”定然是铁划银钩、险峻桀傲吧!文治武安,再兼海市和神话的渲染浸淫,蓬莱人如何不“快乐似神仙”?正应了叶剑英的那副楹联:蓬莱士女勤劳动,繁荣生活即神仙。蓬莱空中流动的雾霭,海中激荡的浪花,人们脸上洋溢的欢笑,本身就是一幅清丽灵秀、怡然自得的行书精品。
二
而威海的刘公岛,则是一幅楷书作品。
其实,威海城也有楷书之妙,不同在于,威海城是虞世南的楷书《夫子庙堂碑》——小城洁净规整,正如虞楷外在的婉雅逸秀;身处海防要塞,使之自然而然产生的险要之感恰巧又符了虞楷内在的遒劲刚健。而刘公岛却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秾芳诗帖》。
铁血刘公岛,中国百年近代史上一块丑陋的疤,国人心中永远的阵痛。岛上那尊丁汝昌巨大的雕像高高挺立,手持单筒望远镜,眺望远方。但谁都知道,在甲午的历史硝烟中,他不会看到任何未来。虽然他不愧为铁骨铮铮的民族英雄,他蘸着自己和勇士们的鲜血,的确书写出一个剑拔弩张、憾人心魄的大字,可惜的是,这个字写出来并不“胜”,而是个触目惊心的“败”!这怎能不让人联想到才子皇帝赵佶的瘦金体,徒有遒劲刚硬的横竖折钩,却只能写就一篇无之奈何的末路悲歌。其实,丁汝昌们就是宋徽宗们手中的狼毫,任尔有千般的豪情,万钧的志气,玄铁铸成的笔杆,钢丝束就的笔头,怎奈生不逢时,昏头涨脑的持笔之人根本不能让人指望写出什么锦绣文章。
三
泰山之美,在于他的雄伟庄严,犹如朝堂之上的君王天子,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仪与大气,难怪千百年来他能够稳居五岳之首而无人疑义,难怪秦皇汉武都要将封禅大典设在他的身上。由中天门拾级而上,在陡峻的十八盘仰望高高在上的南天门,便有一种觐见朝圣的敬畏之感生出。及至玉皇顶,在杜子美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穿透时空的感叹下,心中块垒尽数散去,心境自然大开大阂,觉得天地苍茫,蝇营狗苟何足道哉!在书法中能有如此气质胸襟的,非隶书莫数。当然,隶书流派众多,既有端方工整者,也有遒健挺劲者,既有奇纵恣肆者,也有朴实凝重者,但无论何宗何派,其博大恢弘的风骨都早已溶入它墨色的“血液”中,如泰山一样,矗立在异彩纷呈的书林之中,笑览风云,睥睨天下。
四
如果泰山是山东的脊梁,那么曲阜就是齐鲁的魂魄了。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文人士子将它做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有多少凡夫俗子视之为圣人禁地,有多少大儒先贤将之奉为文化圣域。中国何以被称为“文明古国”?由孔子所创造的儒家文化实在是功不可没。
曲阜由“鲁城中有阜,逶曲七八里”而得名。“曲”是“阜”的形态,而“曲”同样是篆书的神韵。
曲阜与篆书的历史一样悠久。据史料载,早在五六千年前,华夏、东夷两族的祖先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了人类早期的文明,商时为奄国都,周时为鲁国都;篆书则源于我国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后历金文、石鼓文而至小篆,称得上中国书法的鼻祖。
曲阜与篆书的地位一样尊崇。对于篆书,书法界早有定论:篆书是书体之发端。所谓篆书,其实就是掾书,即官书,由于是官书,小篆是隆重场合的“特许字体”,如记功、诏版、兵虎符之类,历代王朝的玉玺也均由篆书刻成,由此可见其尊贵一斑。曲阜则因诞生了轩辕黄帝,养育了孔子、颜子、孟子而被誉为“东方圣城”,得到万世景仰。
曲阜与篆书一样历久弥新。曲阜之所以享誉世界,孔子起到了绝对的主导作用,儒家文化也由此滥觞,经两千多年的沉浮,到今天仍旧散发着深邃的智慧光芒。尤其在现代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儒学重又涅槃,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再次在全国乃至世界上掀起了一股浪潮,曲阜也随之再次吸引了世人的瞩目。篆书也有同样的传奇。自汉以降,篆书式微,至宋沦入边缘,到明颓废,清又兴盛,而在新世纪的今天,一枚融古典与现代为一体、刻有“京”字的中国印,再次让世界洞悉到中华悠久博大的文化风韵,再次让世人陶醉于篆书之美,同时也再次令篆书笑傲天下!
齐鲁大地,真是书不尽的厚重,写不完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