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是西汉时一个具有争议性的人物,他不仅是汉武帝时期的宠臣、昭帝时期的辅政大臣,更在拥立汉宣帝刘病已(刘询)的宫廷政变中立下汗马功劳,官拜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把持朝政近20年,权倾朝野,连汉宣帝刘病己都惧怕其三分。有一次,宣帝刘病己跟霍光共乘一车时,甚至“若有芒刺在背”,可见霍光这位大汉帝国的无冕之王,具有怎样强大的气场,竟然使皇帝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和心理阴影。(本文所涉及故事均源自《资治通鉴》《汉书》等正史——笔者注。)
霍光病逝后,霍家仍然继续自己的辉煌。当时,霍光的女儿是宣帝的皇后,儿子霍禹是右将军,侄孙霍山封乐平侯,任皇家御车总监并主管宫廷机要(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另一侄孙霍云封冠阳侯,任宫廷禁卫官副司令(中郎将),另外,他的女婿、姐夫、孙子等等霍氏家族的枝枝蔓蔓都在朝中任职,有的甚至封侯拜将、手握重权,可谓盘根错节、不可一世,套用《红楼梦》形容四大家族的话:霍真火,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长安一个霍。有一次霍家的奴才和御史大夫的家奴因抢道发生争执,霍家奴才一路打到御史家中,最后御史本人叩头致歉才肯罢休。
正当霍家在权力的巅峰上肆意而为时,茂陵(陕西兴平市)一个叫徐福的人上书宣帝警告说:“霍家权势太盛,皇上如果真的对他们厚爱,就应该随时对他加以管束,不要使他们发展到灭亡的地步。”但是,徐福连续上书三次,皇上虽然看到却不置可否。
果然,这种天堂般的日子在霍光死后不到三年就戛然而止。公元前66年秋,娇宠过度的霍党因不满皇帝蚕食他们手中的权力,密谋叛乱事败,宣帝果断出击,霍氏家族被连根拔除,全体诛灭,未留一人,此正是: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事后论功行赏,很多参与平息叛乱的人都得到封赏,而徐福却没有得到任何赏赐。有人为他不平,给皇帝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位客人到主人家拜访,看到主人家炉灶的烟囱是直的,旁边又堆着很多柴禾,便对这位奇葩主人说:“你的烟囱应改为弯曲的,并将柴禾搬到远处去,不然的话,你家肯定会摊上大事,想不火都难啊!”主人不予理会。过了不久,主人家果然失火,邻居们共同抢救,才将火扑灭。主人为表示感谢杀牛摆酒宴请邻居,却对建议他改弯烟囱的人没任何表示。有人对他说:“如果当初听了那位客人的劝告,你根本不用请客,也不会有火灾。现在论功酬谢,不感谢那位有远见的客人,反而将那些救火英雄奉为上宾,你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讲完故事,再为徐福请功,宣帝这才赐给徐福绸缎十匹,任命他为郎官。
司马光对徐福的远见非常赞同,认为汉宣帝早就应该对霍家用“提高职级、赏赐厚禄而不授予实权”的方式来及时遏制霍氏对权力的贪欲,不应该平时对他们骄纵,等到他们欲壑难平之时才加以遏制,以致他们恐惧怨恨,犯下谋反重罪。
不过,依我看,司马光先生真是白在官场混了,你以为汉宣帝真的那么愚不可及吗?要知道,汉宣帝算是汉朝二十多个皇帝中比较有作为的明君,开创了西汉的“中兴”时代,这点道理岂能不懂?
其实在徐福上书皇帝的同时,山阳(山东金乡县)太守张敞(对,就是那个贬损黄霸的那个张敞)也曾秘密向刘病己建议:霍家权势太重,应由朝臣明确提出解除霍氏子弟的官职,给予优厚待遇遣返回老家。为显示重情重义,陛下可以拒绝,然后群臣再据理力争,最后陛下再批准。这样一来,陛下既落得不忘旧恩的好名声,官员们也显得明白事理,霍氏家族也可以世代无忧。可现在朝里的大臣们都是糊涂虫,没人提这事,陛下不得已主动着手削弱霍氏,霍氏肯定会惊慌恐惧,这不是好兆头。我愿意在朝中公开提出我的意见,只是我身在遥远的山阳郡,鞭长莫及,希望陛下仔细考虑(调我回京)。简单说,就是为维护皇帝的好名声,张敞建议宣帝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共同演一出“双簧”,以此肃清霍家势力。
对于张敞的建议,宣帝很欣赏,可是,终究没有召他入京,也就是说根本没有采用张敞的建议,任霍氏在邪路上越走越远。这是为啥呢?显然不是因为宣帝昏庸,也不是对霍家真的情深意重,而是——放长线,钓大鱼!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可不是那么容易猜到的。对于霍氏家族,皇帝可不只是想让他们滚回老家,他的目标其实是斩草除根。如果听从了徐福、张敞的建议,岂不是便宜了霍氏家族?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等你霍家恶贯满盈、天怒人怨、图穷匕见,就是跟你们秋后算总账之时!
别以为这阴招是刘病己的原创,他其实是剽窃春秋时郑庄公打击政敌的经典案例。这就是《古文观止》的开篇故事:《郑伯克段于鄢》。
郑庄公有一个亲弟弟叫叔段,母亲武姜生庄公时难产,于是从小就讨厌庄公,宠爱小儿子叔段,三番五次向丈夫郑武公请求废长立幼,武公坚决不允。后来郑庄公即位,母亲让大儿子给小儿子叔段一块封地,郑庄公就把京地封给了老弟。后来,叔段在自己的领地胡作非为,先是高筑城墙,甚至高度逾制超过国都的城墙;再是大肆扩张地盘,培植武装力量,大臣们看不下去,多次向郑庄公建议,应及时遏制叔段,防止他铸成大错。但郑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等着瞧好戏吧。直到叔段的野心膨胀到最大化,定下日期准备与自己的老娘里应外合偷袭都城、夺取王位,郑庄公才大手一挥:时机终于成熟啦!于是出兵击溃叔段,将老弟赶到了共国。
虽然没有看穿汉宣帝的鬼心思,但司马光有一句话评得比较到位:岂徒霍氏之自祸哉?亦孝宣酝酿以成之也。——霍氏难道只是自作孽不可活吗?这其实也是汉宣帝一手酝酿而成的啊。
汉宣帝的这个钓鱼游戏显然让一些人看清了帝王的薄情寡义,于是纷纷以此为鉴,急流勇退。
疏广、疏受叔侄俩是太子刘奭的师傅。疏广对疏受说:知道满足的人不会受辱,知道适可而止的人不会遇到危险,如今我们都居于高位,功成名就,如果再贪恋眼前的荣华富贵,总有一天回后悔的。于是,叔侄二人一起辞官回乡养老。
张安世曾经与霍光一起拥立刘病己为帝,官拜大司马,一门三侯,也是重权在握。但他与霍光不同,为人特别低调,从不居功自傲、借手中权势收买人心。他曾举荐某人当官,这个人来他家致谢,他大为懊恼,说我是为国家举荐人才,可跟我个人没有半毛钱关系。从此与这个人绝交。有一个官员政绩比较突出,却一直没得到提拔重用,找到张安世求他提携,张安世拒绝说,你工作出色,皇上自然会知道,我一个做臣子的可不敢说三道四。过了不长时间,这个官员果然得到提拔。对于自己的权势,张安世始终诚惶诚恐,又看到霍氏家族的覆灭,更加认为权力是烫手的山芋,想方设法拒绝陪皇帝玩“钓鱼”的游戏。他先是婉拒皇帝给他的侄子封侯,后又辞去丰厚的俸禄,甚至主动恳请皇帝将他的儿子外放到地方任职,以求远离权力中心。而这种夹着尾巴当官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张氏家族在险恶的政治风浪里得以生存,始终未能被皇帝“钓起”,《后汉书》中说:自昭帝封安世,至吉,传国八世,经历篡乱,二百年间未尝谴黜,封者莫与为此。
说到底,皇帝“钓鱼”也好,大臣弄权也罢,都是君臣之间的政治博弈。面对权力的诱惑,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都难以抗拒、难以放弃。如此想来,汉宣帝的“钓鱼”游戏可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毕竟无论什么时候抢走人家手里的蛋糕,都是一件让对方难以忍受的事。然而,“钓鱼”绝对算得上是危险的游戏,这需要钓鱼者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本,不然,把鱼养成了大白鲨,不仅钓不上来鱼,反而会被拉进水里让鱼吃掉。
其实,谁都知道,权力有多大,危险就有多大,但火中取栗的感觉总是让人刺激,取出的栗子也果然美味无限。于是,那么多聪明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权力保卫战一旦打响,任何人都没有退路。
2013-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