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雨夹雪已经下了好几天,路边的茅草上布满了晶莹的冰凌,不管寒风怎样吹,冰凌就是掉不下去。路上的行人有的把手揣在衣兜里,紧耸着肩。有的把大衣紧裹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害怕寒风从衣缝钻进里面。行人的鼻尖被冻得通红,急匆匆地赶着路。
将近一个月的烂冬没天晴过一天,又进入了寒冷的腊月。这个上百户的寨子没有了以往的喧闹,大家都窝在铁炉子旁,边看着电视,边悠闲地磕着葵花,非要紧的事,都不愿意出门。
突然村口的小山坡那边传来了一阵焦急的呼喊:“幺婶,你醒醒!幺婶,您这是怎么了?”“幺奶奶,幺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赶快出门上前细看,原来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幺婶,晕倒在结了冰的路边茅草上了。她为何晕倒?大家顾不了这么多,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背的拍背,总算把老人盘醒过来了。这时大家才看清,幺婶身上穿着老寿衣、老寿鞋。堆满了皱纹的脸蜡黄蜡黄的,牙巴干瘪的嘴动了很长时间,才长长叹出了一口气,无神的眼睛顿时涌出了老泪,有气无力地望着大家,边摇头边摆手,含混不清地说:“谢谢你们,可你们不该……不该救我回来受罪啊!”
幺婶为何穿成这样?为何到村口边来?大家已略知一二。这时村妇女主任正好从镇上回来,看见眼前的一幕,忙挤上前从包里掏出了一叠钱,边塞在幺婶那枯瘦的手里,边说:“幺婶,这是我给您领回来的生活费,快拿着!”
一
幺婶的小名叫金莲,当姑娘时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她初中毕业后,就被父母叫回家种地了。地里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在村里可算是文武双全。要不是当时家里缺人手做活路抢工分,考上高中的金莲也是大学生了。
说起金莲的婚姻,以其说是蹊跷,不如说是缘分。
六十年代,那是个非常时期,万里江山一片红。红太阳,红村庄,红宝书,红思想,一颗红心等,总之,要红。金莲家算得上是三辈帮工的贫雇农,根正苗红的好苗苗,又是这个寨子的文化人(当然,文化比她高的大有人在,可那些人不好请,拿资格),不管哪家有个信件来往,都会首选金莲帮忙。金莲不光帮忙读信、写信,有时请她写信的人遇到难处了,还帮请她写信的人出主意。让大家最放心的是她从不把帮别人写信、读信的事外传一句。
来弟是金莲的表妹,跟金莲同岁,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比金莲小三个月,人长得非常漂亮,特别是那两条齐脚杆弯油黑发亮的大辫子,摆动起来特别消魂。
一天早上,来弟去挑水,她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个本寨中的老伯娘,也去挑水。迎面来了一个挑着满满一担水的面生小伙,与来弟擦肩而过。小伙虽然走过去了,可盯着来弟看的眼睛视线未从来弟身上移开,斜着身子挑着水只顾往前走,与跟在来弟后面的老伯娘撞了个正着,老伯娘的水桶“哐嘡”一下摔在地上,一只桶底都滚落出来了。老伯娘这下可不得了了,指着小伙大吼开了:“我说你个小伙,一条大路不够你走啊?一双眼睛不看路,盯着人家姑娘看,怕是看进去掏不出来哩!你把我的桶整掼烂噢,看你啷个办?我又要忙挑水去做饭,你这不耽搁我了!”小伙这时囧得满脸通红,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老伯娘可不依不饶,非要小伙赔他的水桶。
小伙没有办法,只好挑着水跟着老伯娘来到了她家,把自己的水倒进了老伯娘家的水缸里,老伯娘找来了修桶的家什,小伙就给老伯娘家修起水桶来。小伙边修水桶,边和老伯娘聊开了。
在谈话中,小伙得知那长辫子姑娘的一些信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姑娘还未找对象。
老伯娘已知道了这小伙是街上陈大公的小儿子老幺。老幺一直跟他大姑妈在县城读书,毕业后又去当了兵,在北京的一个什么部队,现在回来探亲。老伯娘说怪不得这么面生,原来是多在外面少在家呀。小伙愧疚地说:“今天,由于不注意,把老伯娘您的桶碰掼烂了,实在对不起。”
说话间,桶修好后,小伙赔礼道歉一番,又去挑了一担水回家了。
第三天,陈老幺回部队了。
时间过得真快,陈老幺回部队都一个月了,可来弟的那两条大辫子老在眼前晃荡,怎么也挥之不去。陈老幺知道,自己已经恋上这个不知情的女孩了。陈老幺也知道,虽不知道来弟的情况,但家乡人的淳朴自己是了解的。于是,大着胆子给家里人写信,要请老伯娘去来弟家探个口信,看能不能与来弟谈对象。
老伯娘到来弟家问信并说明来意,不想来弟家举家欢喜。这女儿找上个当兵的多光荣啊!女儿是军婚,说起话来都要昂帮点,可就一个问题,老幺在北京当兵,来弟不识字,今后如何联系?
来弟一字不识,理由很简单,她家已经有四姊妹,全都是女孩。来弟是老三,原本希望老四是男孩,可天公不作美,老四还是女孩。来弟的老爹总觉得不如意,再说女娃娃读什么书,会做活路,会做家务,会做针线活就行了。所以他们家几个女孩一个都没有让去上过学。还是老伯娘想得周到,说:“不会写信就不谈对象了?我看,只要你们同意,写信联系的事,老幺他家会安排。这事就这样,你们考虑好,等几天我再过来。”
二
后来,帮忙写信的人找到了,就是金莲。
金莲帮来弟写信快半年了,来弟不识字,金莲在信中用的那些词、那些话,确实使在军营中的老幺动心,已曾幻想以来弟结连理后出双入对别人羡慕的眼神。可每次一看到那娟秀的字体时,就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要是这字,这信是来弟写的多好啊!可惜不是,因为来弟不识字!
于是,老幺就幻想着写信人的模样,是男孩?不会,因为女孩不会请男孩写恋爱信的。是上年纪的人?也不是,因为信中的那些语言,上年纪的人是说不出口的。那肯定是个能干女孩,至于模样嘛……老幺便胡思乱想的在大脑里假设起来。
往后的一来二往,老幺想见写信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就索性给来弟要她和写信人的照片,说是想认识一下,将来好感谢。
说来也凑巧,来弟、金莲和另一个女孩去赶场,照了一张照片,她们没多想,就把照片装进信封里寄给老幺了。
老幺收到信后,照片上的三个女孩确实漂亮。中间的来弟含情脉脉,左边的女孩文雅清纯,右边的女孩脸上还露着童真。老幺一看,肯定写信的就是左边的女孩了。
这以后,来弟给老幺的信,老幺回得少了。可金莲的信却多了起来。借助这信件传情,老幺的目标已不是来弟,而是金莲了。
来弟只知道老幺后来信中的语言有些婉转,没有刚开始那么强烈了,再后来就不再给自己写信了,她也不好去问老幺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信了。因为她有她的尊严,她深信,男孩是藤,女孩是树,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的道理?
老幺移情别恋的事,根本没人知道。几年的兵役很快到期,老幺和金莲的关系已发展到谈婚论嫁了。
可这件事还不能让表妹来弟知道,如果知道了,这亲戚关系还能维持吗?金莲简直纠结死了,不同意老幺吗?又怕错过了这个好人。同意吗?又要得罪表妹及她的家人,今后无颜面对。金莲无计以对。只好把此事给母亲说了。母亲听后,气得脸色铁青,骂金莲是怕自己嫁不出去了,去跟别人抢男人,这左亲右戚的,看你今后如何见人。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的金莲,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一早,邮递员突然送来一封信,是老幺寄来的。金莲赶快揣上信到房间里拆开一看,老幺说自己快退伍了,要金莲到北京去玩一趟,如果现在不去,就很难有机会了。金莲真的很想去,因为初中那时红卫兵大串联,好多同学都去北京了,因为当时父母坚决不让去,才没有去成,到现在还在后悔呢。
北京是我们的首都,这辈子能去上一次,算是值了。可又想起母亲对自己自作主张的事那么反对,别说去北京,能同意这桩婚事就了不得了。
金莲在信中把自己的苦衷向老幺含情倾诉,整整写了七篇信纸。老幺收到信后,不知怎样与家里商量的,过了半个多月,老幺家请人来说亲了。来人就是那个老伯娘。老伯娘能说会道,说来弟与老幺八字不合,已经另外找到婆家。老幺的爹妈已请人推算过金莲和老幺命相,是上上婚,要金莲的爹妈不要错过这门好姻缘。金莲的爹妈看见自己姑娘那么钟情老幺,他们家的条件也不错,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金莲与老幺的婚事。
三
老幺退伍了,金莲嫁入了陈家与老幺结为夫妻。那是六十年代后期,是个物资匮乏的时期。金莲嫁过来时,有两床被窝,一乘平柜,一间床,另加一些当时先进又稀罕的塑料温瓶茶盘之类的陪嫁物,也算是丰盈的了。
陈家的老幺家有五姊妹,上面有四个姐姐,全都出嫁了。金莲自从嫁过来后,只有长辈叫她金莲,平辈的喊她幺嫂,晚辈的则喊她幺婶、幺奶奶。
金莲嫁过来之后,是个孝顺、能干的好媳妇,贤惠的好妻子,温柔的好母亲,这是大家羡慕并公认的。公公婆婆很是宠着她,因金莲是幺儿媳妇嘛。人们都常说“皇帝想长子,百姓想幺儿。”况且幺婶的上面是四个已出嫁了的姐姐?只有老幺这么一个儿子呢!
幺婶是个精明的人,公婆这么宠自己,自己也不能辜负二老的一片心。于是做鞋、缝衣,都要先考虑二老的。做菜、做饭,总是想到二老的习惯与口味来做。晚上倒好洗脸、洗脚水,安顿二老睡下后自己才去休息。那年冬天,听说有电热毯上市了,电热毯可是个好东西,只要一通电,那被窝里就热和和的,可安逸了。幺婶就挑一百二十斤包谷到场坝上卖了,买回来一床电热毯。老幺还以为是买来自己和幺婶铺的,向幺婶做了一个鬼脸,对着幺婶的耳朵悄悄说:“这回你不往我的怀里头拱了吙?”幺婶羞得满脸通红,用手指使劲地点在老幺的前额上,娇嗔地说:“你想得美,那是给咱爹妈买的。”老幺听了,转身吹着口哨走了。
二老呢?逢人就夸金莲孝顺,想得周到。金莲呢,每当二老夸奖时,总是微微的笑着,也不多语,她清醒着哩,孝敬老人是自己的分内事。
让二老更舒心的是金莲嫁过来才六七年,就为老陈家添了三个大孙子,身体一个比一个强壮。小夫妻俩也很孝和,遇到什么为难事,总是轻言细语的就商量妥当了。
金莲对于丈夫,总是言听计从,对于公婆,除了孝顺,更是百依百顺。人家都说老陈家娶了金莲这个儿媳妇,是祖上有德。陈老幺娶了金莲当媳妇,是前世烧了高香。金莲呢,不管别人怎么说,总是一如既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金莲对自己的三个儿子,可以说是呵护有加。大儿子祖发脾气较为倔犟,因为爷爷奶奶太惯太宠了,养了一身倔脾气,除了天上的星宿摘不到,只要是能做到的,爷爷奶奶决不含糊。就拿买那个玩具四驱车来说,大孙子想买,八十多块钱一辆,爷爷陈大公眼都不眨就买下了。金莲呢,也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二儿子连发和三儿子继发,爷爷奶奶也是倍加疼爱。金莲从来也舍不得骂他们一句,讲他们一声,真是典型的慈母。
四
光阴似箭,不觉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皱纹不知不觉爬满了幺婶的额头,灵便的手脚也硬邦了。老爷爷、奶奶也先后驾鹤西去,儿子们都已交待,按理应享天伦了。不巧的是这年春天,陈幺叔得了一场重病,已走了。人们常说小是夫妻老是伴,幺叔这一走,幺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萎靡不振,也不知是思念老幺叔过度,还是什么身体原因,就大病一场,差一点就命归黄泉了。
经尽力抢救,幺婶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病虽然好了,可一口洁白的牙齿,竟然掉得一颗不剩。苗条的身材变得臃肿,背也变佝偻了。
原来热闹和睦的一个大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兄弟之间,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越演越烈。在老幺叔离世半年后,这个十四口的大家庭终于维持不下去要分家了。
在请家门,请村委调解的情况下,分为了四家。祖发五口人一家;连发四口人一家;继发四口人一家;幺婶自己一家。田地按人口划分。
刚分家后的几年,幺婶不管怎样,还能坚持到地里做点农活,伴随着年岁的增长,手脚就越来越不听使唤,眼睛也变得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了。
五
近些年,由于国家西部大开发的政策得以实施,国家规划要在幺婶家这里建设一个工业园区,所有的土地都要征收,三万多元一亩。按理说,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可这土地一征收,幺婶家就热闹了。祖发家分地时人多,算回的土地款也多。连发和继发家相对来说,就要少一些,他们就不干了,整天追着幺婶,要幺婶喊祖发家把多得的土地款拿出来平分。理由是大的是儿,小的就不是儿啦?凭什么他家要多分?虽然他家多一个孩子,那是他家的事,他家愿意多生,就得自己承担,凭什么多占?
这时的幺婶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好,加上连牙都没有,说话也不清楚,更是难于理清这些烦心的家务事。
幺婶不由得想起幺叔来,原来碰到什么事,只要幺叔一出面,再难的事,在幺叔手里轻而易举的就解决了。幺婶不想则罢,一想就觉得幺叔不该走那么早,丢下我这么一个孤老婆子活受罪。幺婶越想越觉得没有活头。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啊,不解决,他们能让我安身吗?幺婶又请来家门中人和村委调解员,调解此事。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点不假。
幺婶的几个儿子儿媳还没有到齐,就吵得不亦乐乎了,他们各打各的小算盘,都在为自己如何得利而争斗。在家门中人和调解员的劝阻下,总算安静坐下来商量事情了。
最后决定:祖发家的地不动,连发和继发把幺婶的地分为两份,一家一份。理由是幺婶年岁已大,不能种地了。至于吃饭问题,一家吃一个月。住房呢,先住着老房子,如果三个儿子要砌新房,必须要安排好老人的住房。平时的生活费用,每家每月出30元,每月的15日准时给幺婶。连发和继发家虽然有意见,也只能这样了。
幺婶呢?能说什么。只要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就满足了。何况自己不能做事情了,这样麻烦小辈们,幺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呢!
七月的一天,幺婶正忙着淘米给祖发家煮下午饭,突然,听到街上闹哄哄的,幺婶出门一看,看见有四五十人都背着旅行包,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朝着停在寨子口的一辆旅游大巴走去。
幺婶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乡亲们现在手里有钱了,是去北京旅游的。说现在去北京旅游,价格特别便宜,两千多元就可以坐飞机一个来回,还接送到家门口特别划算。
幺婶一听,勾引起了几十年前幺叔请她去北京的那件往事。幺婶的眼神从惊喜到变得灰暗,变得跟死鱼眼睛一样毫无活力。突然,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寻找起来,她似乎在寻找她熟悉的身影——老幺叔。她多么希望老幺叔带着自己和乡亲们一起去北京旅游啊!但,这不是梦想吗?
在接下来的两三年,幺婶的三个儿子都相继在老宅基地上砌了新房。每家都给幺婶安排了一小间住房。在该自己管幺婶的这一个月,就把幺婶接过去,住在自己家。刚开始,大家都轮着接幺婶去自己家,因为幺婶是个勤快坐不住的人,虽然做不了地里的活,但到了谁家,就给谁家做家务。特别是栽插的忙工季节,幺婶硬是帮了大忙。
这年秋天,几个儿媳妇把打下的葵花晒在院坝头,就下地做活路去了。不想下午三点多钟,天气一下突变,打起了大雨点。孙子们都读书去了,只有幺婶一个人在家。眼看大雨马上来临,抓起扫把就收葵花。才把晒在房前的收回家,大雨就下得出不了门。
雨实在太大了,没收完的葵花全都淋湿了,靠边上的有的还被雨水冲走了。
不一会,几个媳妇陆续回来了,祖发和继发家的媳妇一看自己家的葵花淋成了那样,只有连发家的收回家了,一大一小两个儿媳妇就不舒服了,就去质问幺婶为什么只收连发家的葵花,不收她们家的,真偏心。还骂幺婶笨,为什么不把葵花扫拢,用垫子盖上。
幺婶满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至于说偏心,真是皇天可以作证,我何从说起。幺婶明白,老大家、老三家媳妇精灵,平时做事总想占上份,就今天早上出太阳,老大、老三家媳妇,早早的就把葵花晒在房子挡不到太阳的地方,好多晒一会儿。老二家的晚晒一会,就晒在房前了。下雨急着收,还顾得上是谁家的呢?提起扫把就收、就扫了,想不到…… 唉!
收葵花这件事,不知是导火索还是祸根,幺婶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六
在继发家吃饭的这一个月刚过,幺婶来到祖发家。祖发家两口子都阴沉着脸,对幺婶不理不睬。幺婶那心里呀,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真有说不出的滋味。想不到现在的自己,在亲生儿子的家门口就像讨口要饭一样受儿子儿媳的脸嘴。
无助的幺婶无奈地看着祖发家两口子,看他们会不会开口说一声:“妈,你来了。”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祖发却把脸一下扭向墙壁,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鼻音。祖发的媳妇正在水管边洗菜,把手里捏着的菜狠劲地甩丢在水池里,“砰”的一声摔门而出。那哗哗流淌的自来水,犹如幺婶心中眼泪,似乎要把幺婶淹没了。
这时的幺婶,大脑一阵发懵,不知所措,真是进出不得。可转念一想,脸色再难看,还得厚着脸皮住下来,要不去哪儿啊?
祖发的媳妇开始出绝招了。脸嘴不好看且不说,做饭只做来够他家五个人吃,有时还故意把幺婶支开,回来剩一碗是一顿,剩半碗也是一顿,幺婶有口难言。
最让幺婶受不了的是快一个星期了,每顿吃的都是干炒黄豆,做点辣子面汤,把炒好的黄豆倒在里面,就是菜了。这炒黄豆,对于牙口好的年轻人来说,真是好菜,进口一嚼一个嘎嘣脆,顿时满口黄豆香,再加上油香盐咸辣味,那个美啊吃了这顿,想着下顿。可幺婶的牙齿早在十几年前的那场病中就全掉光了,这硬邦邦的炒黄豆怎么吃?没办法,每顿就只好泡点辣汤将就吧。有时饭又硬,辣子又辣,不小心呛到一口,眼泪花花都呛出来了。他们都不给幺婶倒口水,呛得幺婶半天喘不过气来。这辣子不光辣在喉咙里,更是辣到了幺婶的心尖上。
过了几天,幺婶的嘴里全是溃疡,连辣汤泡饭都吃不了了。有一整天,幺婶一粒饭都没得吃,祖发和他的媳妇都不过问。幺婶难过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幺婶想,再不弄点吃的,不痛死也得饿死!于是,胆怯怯地去给祖发的媳妇说要半碗米来煮稀饭。祖发媳妇把米端来后,甩下几句话,差点没把幺婶气背过气。她说:“喀得去就喀,喀不去就算,还有这么多要求,你嫌我做得不好,到做得好的那家去啊!你对他家那么好,为什么不去他家?他家会做人参燕窝给你吃呢!”幺婶含着眼泪,端着这半碗米煮稀饭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月底,到了老二连发家,连发的媳妇高兴地接待了幺婶。可慢慢的,连发媳妇经常在幺婶面前骂娃娃:“你是猪啊?吃了这么几大碗,还没有吃饱!”一次两次,幺婶不当回事,骂多了,幺婶知道连发媳妇是在指桑骂槐,嫌自己吃得多哩。
到老三继发家管饭了。幺婶来到继发家,好不容易才推开了给自己住的房间门,一看,床上全是湿糟糟的!继发的儿子小亮过来悄悄地对幺婶说:“奶奶,我妈说你不帮我家做事情,把你的床泼湿,不让你住在我家。”幺婶一听,彻底醒悟了,小辈们嫌自己碍手碍脚,多余了。
接着两眼一黑,差点昏倒。幺婶踉踉跄跄,一步一挨地走了出去,不知要去何方。
天黑了,继发好不容易在父亲的坟边找到了哭得泪人似的幺婶,并把自己的媳妇狠狠地骂了一顿,才勉强接纳了幺婶。
七
幺婶知道,现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对于自己来说,活得累,对于儿女们来说是累赘。于是想了结自己,大家都解脱。在赶场天,买回了两包耗子药,把自己的装老衣穿好,准备寻短。当倒好了水要吃耗子药时,心想不对呀,在祖发的新房子里这样做,对他家不好,虽然他们这样对待我,可我不能害他们。于是改变了主意。
幺婶把祖发、连发、继发几兄弟叫来,说有事和他们商量。他们几兄弟来齐后,幺婶噙着泪,硬咽着说:“你们几兄弟给我听好,你们现在已成家立业,我也放心了。我和你们在了那么多年,你们费了不少心,现在我已是一个有吃无用的将军了,也帮不了你们做事……你们……你们帮我整个住的地方,我自己住,自己做吃的,不免得连累你们。”三个儿子都不答应,说怕外人讲闲话,把自己的老妈赶出门,不孝顺。
可回家后,祖发的媳妇一听,生气地指着祖发骂到:“你是猪脑筋,你伺候那老不死的还没伺候够啊?她要自己住,就让她自己住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
连发的媳妇听说后,说是她奶奶的想法也好,吃多吃少自己做,少有话说。 .
继发的媳妇一听,双手叉腰,胀红着脸,竖着眉毛质问继发:“你不同意?要她和你住?你伺候她?”老三继发平时就是不善言谈的人,媳妇的几个连珠炮,顿时把他打哑了。
第二天,几个妯娌一合计,决定一家出点材料,给老奶奶整间房子,就整在猪圈旁边,让她一个人住。
幺婶的房子整好了。用她的几个儿子砌房子用剩下的废砖头砌的墙,拆老房子的柱头当椽柱,盖上了祖发家不知从哪里要来的一些旧石棉瓦。里面能铺一间床,砌了一个煤火,一张老式的大桌子上放了几个碗和一口煮饭锅。自己的一乘陪嫁平柜,这就是幺婶的全部家当。
幺婶这一出来可好了,就别想轻易的进几个儿子的家门了。虽说每月每家要拿三十元钱给幺婶,可只拿了两三个月,就你家看我家,我家看你家的一家都不拿给幺婶了。
转眼寒冬来临,呼啸的寒风从墙缝里吹来,像刀子一样刺进幺婶的皮,幺婶的骨,幺婶的心。幺婶边咳嗽边哆嗦着把手伸进米罐子,想做点吃的暖暖身子,可米罐子空了,里面再已抓不出一粒米。幺婶没有钱了,连买一颗治咳嗽药的钱都没有。幺婶的煤烧光了,就连在外面都捡不到一根干柴,因为烂冬下了快一个月的雨了。
人们常说,人怕老来穷,树怕老来空,这时的幺婶,真的成了一个满堂儿女的孤家寡人了。看看儿子们给自己盖的大通小亮的石棉瓦房,再看看他们几家瓷砖铺面的水泥钢筋楼房。幺婶真的悲痛欲绝了。都说养儿防老,我这满堂儿女,竟落到这种地步,惨啊!幺婶想去找他们,可多少天都没见他们的面了,去敲门嘛又不敢。
前几天,幺婶听别人说,国家有一个好政策要出台了,就是60岁以上的老人每月有55元的最低生活保障费,幺婶多么需要这钱啊!可自己能等得到吗?
幺婶现在最想得到的是儿子媳妇们给自己送点米啊,煤啊继续生存的东西来。为了活下去,幺婶在隔壁邻居家借了点米和煤来应付到。可是又几天过去了,仍不见他们的动静。
八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做香肠,做血豆腐,炕腊肉,忙得热火朝天。幺婶的家里呢?冷火湫烟,死气沉沉,自己已身无分文,米已升颗全无,真的无法生存下去了,幺婶彻底绝望了,决定自己了结。
幺婶极力地四处寻找自己买的那两包耗子药,因记性不好,不晓得放到哪个旮旯头,找不到了。
幺婶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真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眼下连买包耗子药的钱都没有了!幺婶找出了装老衣、装老鞋,战战兢兢地穿好,费力地爬上那冰窟窿似的床上,决定躺在床上长睡不醒了。
幺婶先是冻得发抖,瑟缩成一团,后来慢慢的冻麻木了。迷糊中好像闻到了炖鸡的味道。这种味道,好多年都没有闻到,没有吃到了。幺婶顺着香味蹒跚走去,看见幺叔正用一个大铁瓢,从鼎罐里舀出一大瓢油塣塣的炖鸡肉倒在大碗里,看见幺婶走过来,也不说话,把那碗鸡肉递给了幺婶。幺婶正想尝一下汤味,不想,手一滑,装着鸡肉的大碗掉在地上打碎了,连鸡肉都不见了。
幺婶正在可惜得不得了。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幺婶,快走喽,幺叔叫你坐飞机去北京哩,快上飞机了哩。”幺婶听了,使劲的跟着那些人跑,不管幺婶怎么跑,连脚都跑酸了,跑不动了,可总追不上他们。
老天就这么会捉弄人,想死的却怎么都死不去,不想死的阴差阳错就把命丢了。幺婶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已不知自己在梦中去了多少地方,已不知自己是否走了多少路,迷糊中感到自己的肚子就是饿得难受,恍兮惚兮就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走。
至于走到哪儿晕倒,幺婶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