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慰怀,1945年生,江西宜春人,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1995年加入中国作协,洛阳轴承集团公司党委宣传部编辑。退休后曾在广东应聘数家报纸的编辑长达十年之久,获奖若干,出版诗集、散文、评论、纪实文学等9种。
刘知文,生于1942年,陕西商州人,乡村中学退休教师。80年代后期开始诗歌写作,曾在《诗刊》《绿风》《星星诗刊》等刊物发表诗歌作品。商洛诗歌学会副会长,商洛诗歌学会会刊《商洛诗歌》执行主编。
细听风声入心谷
——读刘知文《空谷的风声》有感
冷慰怀
(一)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新诗创作迎来了一个竞相育林的阶段。进入新世纪以后,写作环境进一步宽松,各种旗号争相出笼,新诗从原先的“朦胧”和“传统”两大阵营中,又派生出许多诗风各异的山寨。面对诗歌创作走向众说纷纭的局面,我们究竟应该如何选择,看来也不是哪几个权威能够主宰得了的。当今,新诗创作方向的莫衷一是,导致了这一“文学王冠上的宝石”被“边缘化” ,而流派林立的现状又造成了新诗刊物发行的低迷。一晃30年过去,曾经是新诗热情传诵者的广大民众,从“看不懂”到“不想看”再到“害怕看”,不知不觉完成了潜意识的“三级跳”。
举目眺望我们这块广袤的黄土地,那满目苍翠、生机涌动的,恐怕只能寄厚望于防沙林带。防沙林,顾名思义,是防止土地沙化的固土林,更是保护生态环境的储水林。
小说拿跌宕起伏的情节说事,随笔以形散神聚的构思谋篇,杂文靠缜密深刻的思辨取胜。诗歌呢?哪一要素才是引领读者进入她丰富内心的法宝?尽管众多诗歌流派有过激烈的交锋,但“诗言志”和白居易《与元九书》 中的“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之论点,可谓各派都能接受的共识。可是,即使有了共识,在表达的方式上依然大相径庭,这就涉及到受众能否接纳和接纳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假如一部付出了大量心血的作品,因为沟通渠道不畅而阻碍了读者内心的共鸣,我认为其写作目的还远远没有达到。没有广大读者的理解和感动,作品就失去了现实意义,也就更不要奢望流传后世了。
早年我买了一本艾青先生的《诗论》,里面有许多朴实中肯的观点堪称经典,其中最令我折服的有3句:
把诗写得容易使人家看懂,是诗人的义务。
诗的情感的真挚是诗人对于读者的尊敬与信任。
诗与伪善是绝缘的。诗人一接触到伪善,他的诗就失败了。
这也成了我30年来遵循的创作原则。
当然,仅凭感情真挚和通晓易懂还不够,还必须具备语言表达和意象选择的优势,才能引起读者共鸣。此外,诗中所营造意境的“虚”与“实”,又牵涉到含蓄程度的把握,太虚可能让人费解,太实则显得生硬说教。前些年形容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头过河”,我们议论诗的虚实,不妨也借用一下这个说法。作者向读者传情达意,犹如一个人在石头时隐时现的水中跳着脚过河:“石头”为实,好比切入主题的支点;流水为虚,可视为含蓄引申的华彩。一首虚实得当的诗,应该是跨开大步就能依次跳到一枚枚石头上并顺利抵达对岸,一旦“石头”太少、太深,就会失足跌进河里而半途而废。一些从主观臆断、自我欣赏角度出发的作品,就是虚的成分过了头,让读者进入了九曲迷宫而苦于找不到出路。
所以我认定,既能让读者读懂实实在在的内容,又有美妙的意境和形象的比喻,才是精炼、隽永富有张力的诗,才是大量普通读者所喜欢的。
(二)
我和知文兄是在丹凤诗友远洲家里相识的,此前对他一无所知。首次会面,我们便一见如故,并有幸得到了他的诗集《空谷的风声》。回来后,每逢闲暇,我便敞开心谷,细细倾听那起自遥远山乡的凛冽风声,从呜咽如诉的字行中,触摸到一串串强劲灼热的脉搏。阅读过程中,我渐渐加深了对作者的了解,大抵知道他也曾长期挣扎在自我救赎的深渊。无须探究背负痛苦的细微末节,那个高烧不止的年代,受害于盲目争斗的善良者又何止千万!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他以诗为伴,终年蛰伏于潮湿阴暗的土层之下,独自吟唱着“一粒一粒颤动的铁珠”。尽管他“省略,省略,再省略”,但遏制不住的诗情还是从他的胸腔里脱口而出——“沉重的土地压弯了一介书生的腰”……
诗人的心是敏锐的,满腔挚爱都潜伏在眺望的目光之下,他倾听石头的欢笑和呻吟,让那些貌似坚硬的诗句横亘于纸上,只待有心人前来认领。一旦不辞辛劳的勘察者辨认出其中的奥秘,那些石头的血脉便会被陡然点着,而潜伏的温柔和缠绵也将腾起烈焰,暖热他烁烁闪动的泪光。“不管夜色多么沉重,面向你/我就能找到开花的位置”,这就是我从知文诗中读出的感动。
诗人的心是悲悯的,他写小溪:“一根石刀一束花/一束白花一处伤/满身的伤/人们欣赏”,满怀怜惜和同情。其实,这源自山涧的小溪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写照?纯洁无邪地流淌竟遭受如此厄运!
诗人的心是刚烈的,他常常扪心自问“流在我们血管里的难道/都是红色的钱么”?检视着被金钱腐蚀的世界,悲愤和无奈不禁充塞着胸口。当“摸索的手,终于在自己背面/找到了这根了不起的骨头/而蓝天肃穆,有永久的眼神/盯着你,撑持长长的一生”,他的内心似乎又获得了些许平衡。是的,人绝不是金钱的奴隶,贫穷也不是凶狠的妖魔,只要在困厄艰辛面前从容挺立,勤奋必将不战而胜。
诗人的心是隐忍的,他在教学之余子夜时分,以面对土地式的弯曲,认真盘点着自己的钙质。正如他诗集里屡屡写到的石头一样,坚硬的质地代表意志和信念,冰冷丑陋的外貌之下,潜藏着期待熔炼奉献的情怀。
请看《山野里,这些石头》——
“这样静静地蹲着,听风听雨/看草木枯荣。除了雷鸣,除了偶尔/听采药人一声咳嗽//各有各的丑陋,都是极长寿的长者/我抚摸,凝视。他们告诉我/坚实者沉重,沉重者冰冷//太阳每天经过他们/岁月不曾改变他们的容颜/当星空高朗,风也远遁的时候/他们一定谈论些什么//啊,我左邻的幼儿园怎能知道/我房东的小“汪汪”怎能知道/彩票和广告牌上的女人怎能知道/——这里,蹲着一部搬不动的哲学”
若能细细研读这部丑陋的、长寿的、坚实沉重而冰冷的哲学,你就会发现,它之所以静静地蹲着,只是为等待那一声火热献身的号令!它或许就是一块在地下埋藏了亿万斯年的玉石、宝石、钻石!
再读《石头简论》——
“石头的幸运在于/迄今为止,市场上不见假冒//石头的痛苦在于/用刀切割它的时候/咯咯,嚓嚓,咯咯/这声音让我们听了难过/还伤了所有音乐的耳朵//石头的聪明在于/它用它的粗砺磨出刀的锋芒”
作者在这里以石头自喻,不仅道出了被刀切割的痛苦和反抗,也为石头不见假冒的独善其身和磨出刀锋的刚正不阿而暗自欣慰。
诗人的心是睿智的,他在《暴风雨之夜》里这样写道——
“静悄悄,我面窗而立/浩茫茫的世界,今夜是一片惊呼”;“雷,一次又一次轰炸我的窗子/窗外一棵大树被狂风折断/我悄然无声。谁也不能把我打开/我是大疯狂之内一个小小的秘密”。面对狂暴和震怒,诗人的内心平静如水,这源自他对自己知根知底,任凭“雷声,正在开拓它的疆域”,仍沉稳而自信——“暴风雨之夜我躲在世界低处,悄/悄地,墙上的钟,也悄悄地摆动”。
这诗句让我联想起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对比之下不同的是,高尔基用“黑色的闪电”以动制动,而刘知文是以静制动。在那个人性和道义被凌辱拷问的年代,作者只能“悄然无声”“躲在世界低处”;但悄然无声不代表逆来顺受,“大疯狂之内”顽强坚守的“小小的秘密”终于盼到了云开日出!诗人用《早春,第一朵蒲公英》来抒发他苦尽甘来的悲喜交加——
“断草,冬之残骸/蓦地跳出,一朵轻雷/浅浅笑容响彻二月/阳光,浮动万千羽毛”;尽管“泥土中那纤细的根”“还系着,昨年秋风的悲吟”,但这姗姗迟来的春天,不正是他久已期盼的美好归宿吗?
曾经的苦涩使我们的味蕾更能精确地品出甘甜,一旦抛弃了隐忍和痛苦,那几近干枯的根须,便迫不及待地迅速养育出一个翠绿的季节。严寒远去了,鹅黄的草尖纷纷出土,旷野上这位矍铄的农夫,在刚刚开垦出的山林间忙碌着。他栽下的小苗节节拔高,眨眼间茂密的枝叶便齐刷刷地伸向了天空——迎着自由的风声,携着心中的块垒,与山谷一同唱响快乐和高雅……
知文兄绝非年届古稀才知道自己文字矿石中的宝贵蕴含,他只是想等积累到一定程度才来一次集中冶炼,让诗句中的精华凝固成金灿灿的黄金。
(三)
毋庸赘言,我不可能拥有窥一斑而概全貌的功力,但却通过倾听和体味收获了知文兄“老来得子”的欣喜。作者何以对自己的创作成果如此珍爱?因为这本凝聚着他数十年创作精华的诗集,真实记录了一位追求光明的夜行者,高举火把穿越精神炼狱的执着和艰辛。
艾青先生的《诗论》里还有以下弥足宝贵的箴言:
没有思想内容的诗,是纸扎的人或马。
诗比其它文学样式更需要明朗性、简洁性、形象性。
晦涩是由于感觉的半睡眠状态产生的;晦涩常常因为对事物的观察的忸怩与退缩的缘故而产生。
不能把混沌与朦胧指为含蓄,含蓄是一种饱满的蕴藏,是子弹在枪膛里的沉默。
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摒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
我愿时时以这些学诗的路标与知文兄共勉。
历史的足迹从来都不是以直线迈向前方,社会进步更是回环而曲折。从上世纪文革期间“捆绑式”的全民政治大参与,到当今各行各业谋求“迅速致富”的拜金主义倾向,要做一个保全良知的诗人谈何容易!在知文兄这本诗集的后记里,我注意到这样一段话:“……少年的我总觉得人们的生活中有许多虚伪和多余的东西。前辈亲属死了,一定要在灵堂一次又一次嚎啕,无声的悲哀就不是悲哀吗?几乎是天天见的人,见面要问一句问厌了的话,这有什么意思?村里的闲人聚在一起,用相互取笑甚至用脏话打发时光,这多么无聊!”由此我可以肯定,知文兄的这些与众不同的想法,正是他日后成为一位诗人所具有的可贵基因。
艾青先生又说:
把写诗当作了不得的荣耀的事是完全昏庸的。
这实在是一种痛苦的劳役:把时代打击在我们心上的伤痕记录给人家看。因为我们的控诉既不希求同情,更不接受抚慰。
的确如此,人生在世就是要与困苦和磨难不屈抗衡,并试图用一切高贵的品格引领人类前行,身为诗人更应该殊死坚持,不在邪恶势力面前屈服。可喜的是,刘知文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在他这本“处女集”里留下的,大多是铁骨铮铮、明白通晓且韵味十足的诗句。尽管也有少数意象断层过大、比喻暗示偏涩之作,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过河时踩脚的“石头”稍少、稍深了些,但创作的思路和主体是必须肯定的。我和知文兄年龄相仿,又同为上世纪80年代《诗刊》刊院的“铁杆同学”,惟有掏出心来交流才不愧为诗友一场!别看我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其实,他的长处正是我的弱项,这一点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闪电》是知文兄广受赞誉的一首短诗,简洁的文字,精妙的比喻,新奇的表达,将探索与感悟、期待与满足、生命的瞬间和宇宙的永恒融于一体。我真想和这位老兄一同“站在屋檐下,等待下一个闪”,让光明透彻我们的血肉!
2012,9,23脱稿
刘知文写给冷慰怀的一封信——
慰 怀:
我的孩子已去上班,商洛的事情也办完了,病了几天,也已恢复。现在才有精力,坐下来回复你辛苦一个月写出的那篇文章。抱愧啊!
那是一篇议论文的构思,第一部分立论,亮出自己的诗学观点,第二部分评价我的诗歌作品以为佐证,第三部分进一步深化自己的观点。就结构模式而言,这是正确的。但斟酌其内容,第二部分有些偏移,没有紧扣前面的观点,看来,你的重点是对我诗集的感受和评价,所以第二部分出现偏移。全文结尾从“我和知文兄年龄相仿”之后的文字都与第一部分脱钩,不能回应开头。我的看法是这样,请谅解我的直言吧!
撇开文章结构形式,我要说更重要的东西,就是内容。
你的诗学观点与我以往几十年的一样,主张真情,反对伪善。在表达形式上,“摸着石头过河”的比喻是你的创造,恰当极了。这方面的交谈以后继续吧。
你对《空谷的风声》的理解让我惊喜,让我感激。惊喜的是诗集问世四年来无人知晓的内蕴忽然有人知道了,感激的是,你把你宝贵的时间拿出来读我的诗,又写了那么长的文章,你为我,为诗,付出太多了。啊,我二十年的心血没有化成灰!诗集出版后,《闪电》被商洛几位朋友认同,《静夜山谷的水声》等三首引起宝鸡户籍的一位青年诗人关注。而《蟋蟀》《山间小溪》《山野里,这些石头》《石头简论》《暴风雨之夜》等,只有你认真读了。我知道它们的分量和价值,它们是带着我的血我的呼吸来到世间的。这两年,我以为它们永久被红尘埋葬,谁料,洛阳的一位朋友发现了它们——就算是在一个人眼里活过也不错呀!这个人就是知音。我还记得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只有钟子期听懂了俞伯牙的琴音。啊,人生一知己足矣!
你对诗集总体感受是:深渊中的呜咽,对生命的悲悯,对世态的悲愤,对个人命运的隐忍,也潜伏着温柔缠绵。这确实是我的内心状态和个性品质。
你指出我“偏涩”和“断层过大”的缺失,这很正确。在我看来,更大的缺失是半数作品不成功,或不饱满,或不透彻;就整体而言,艺术技巧不足,创新的成分太少。客观地说,它是我们这一代人在中国社会特定时期思想感情的个案记录。
九十年代末期至今,中国诗坛的现状令人叹惋。我认为,这是信仰丧失、精神崩溃的现实对诗歌的损害。诗是崇高的艺术,而现在的人们嘲笑崇高,整个社会在追求物质的享受和肉体的快乐。大量粗糙的写作占领了哄闹不休的诗坛,一部分属于陈旧的抒情,一部分夹杂着外国新手法但总是不能水乳相融,大多数作品无一点创造,我读了和没读一样。还有一类自诩为先锋的后现代式的作品,它们抛弃了诗的尊严和诗的美感。现在写诗的人,追求现实利益的太多,真心为诗的太少,也有一些人是随便写写来弥补心灵的空虚(对他们无可非议)。诗歌活动处处有,十分之六是造声势,十分之三是闹着玩的。同时,官方刊物和评论界的腐败,也造成了诗坛的混乱。就这样,刊授时期《诗刊》上发的好诗早已被潮流淹没了。你的文章说“寄厚望于防沙林带”,我看现在只有零散的孤树默默挺立着,成为森林的希望多么渺茫!二十年后,中国诗歌将是什么样子,真不可预测。
《 空谷的风声》出版后,我还写诗,这是因为心中积郁太多,冲突使我不得安静,好像什么东西总是在心里翻腾。近十年,许多社会现象更使我不安,我不得不写,而且只能写诗。然而,这几年的我,诗总是不成,其原因之一是我的诗歌主张有所改变:
1,诗歌代表人类精神,首先是精神的解放。诗人要关注人类的命运。
2,诗歌应当揭示生存,接近世界和人的本质,避开表面的东西。
3,诗的表达形式必须求新,每一首都应当是创造。
4,抛弃传统的抒情模式,像西方现代诗那样,客观、冷静地叙述。
就这样,我不能随便写诗,不能简单地抒发心中的积郁,我一直在寻找恰当的形式。
我想在2014年冬季出个诗集,即使写出四十首短诗也要出。那诗集要包括你的《细听风声入心谷》。这篇文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解读与评价,对你来说,是一个月的辛劳成果,对你我的关系来说,是纯净而崇高的诗歌友谊的证据。
祝
健康,顺利
知文
2012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