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三老
冷慰怀
人生短暂,不知不觉已经在洛阳生活了六十多年,一转眼我这个懵懂少年,竟然也熬成了年过古稀的小老头儿!年轻时常年在涧西上班,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粘在厂区,难得去一回老城,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结识的朋友也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退休之后,通过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交往,老城的印象才慢慢清晰起来,在这些老者身上,我领略到老城性格的睿智、豁达和坚忍。
与八十五岁的寇北辰先生相识,是在前几年的元宵诗会上,老先生听我自诵了一首短诗,饶有兴趣地问我索要诗稿,还特意留下电话约我上门叙谈。数月后,我邀了与寇老以兄弟相称的画家孙某同行,使初次拜访有了些常客串门的随意。
在寇老并不宽敞的小书房里,桌上、地上摆满大小不一的字幅,有的墨迹尚未干透仍在阴晾,墙上还挂了一把半旧的京胡。快人快语的寇老说:“朋友来求字,咱就赶紧写好搁那儿,怕忘了还得分别装进写上姓名的信封,省得人家来回跑怪丢客气……”只知北辰先生是知名的书法家,却不知他为朋友书赠墨宝竟如此忙乎,且不说劳神费时,单单笔墨纸砚一摊子就够他折腾了。而先生的“票友”资格,更是有口皆碑,从年轻时在西安求学时算起,不觉已近七十个年头。一旦先生兴致所至,便卸下烦闷纷扰与琴共舞一曲,那沉溺于京腔京味的醉意,实为不可多得之乐趣也!
初访寇老,交流中全无半点拘谨,感其言谈风趣思维清晰,平和中不乏机智,家政国策、文理书艺面面通透,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聊到我熟识的几位文化人,先生均与之交往甚密且友情笃深,可见其人缘人脉人品之宽厚。那天,老先生还慷慨地将新近出版的《寇北辰意临礼器碑》赠我,并在扉页上题签以示庄重。观寇老的整幅隶书,与其脾性相当吻合——老成中藏些许天真,规矩里留几分野性,时有神来变化之笔,真乃亦庄亦谐浑然一体。
2014年,寇家锁辰兄弟及儿孙四代,被评为全国首届书香家庭,让寇氏素以重德精业而传承的家风火了全城。寇先生的新作《老洛阳风情》和《洛阳老话》相继出版,为千年皇城历代尊崇的民俗方言,给出了详尽的考证和注释。捧读这两本包罗万象的“洛阳野史”,顿觉亲切的趣味扑面而来,许多不知怎样读、怎样写的难解词语,都在字里行间摘下了神秘的面具!想我北迁已数十春秋,却迟迟羞于同老城面对面攀谈,今日有寇先生的活字典在手,便再也不至尴尬语塞了。
此后我又多次向寇老请教,有一回恰逢他的一位女弟子也在场,当她向老师交上作业时,那满纸娟秀中透着遒劲的小楷,着实令我打心底佩服。如今,这位寇老的爱徒,也已跻身于书法家的行列,成为更年轻一茬学生的资深导师了。八十五岁的隶书妙手寇北辰,恰似历尽沧桑的钟鼎铭文,用他的毕生的坚持承上启下,让书法艺术这棵千年古树,在洛阳开出了一季又一季新花。
八十七岁的资深报人黄秉忠先生,是一位宝刀不老的园丁,一边勤奋写作一边为苗圃浇水除草。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洛阳日报》办得风生水起,文学专版竞相斗艳,一茬茬文学新人相继从这里起步并走上文坛,黄老即是出谋划策的幕后推手。一批文笔犀利的杂文作者,成为破除思想领域陈规陋习的先锋,而首任学会会长的黄老,更是大刀阔斧勇立潮头,旁征博引推心置腹。那一时期,署名“华实”的言论,常常以平和的口吻加雄辩的论据,连连在《洛阳日报》副刊亮相,后来我得知,那些一针见血的杂谈均出自黄老之手。作为“文学新人”中的一员,我曾多次前往报社听课或座谈,在报社举办的文学活动中,多次聆听过黄老的高论,自认为是众多受益者之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休后的黄老卸下了工作重担,创作欲顿时如火山喷发,短短十余年间,逾百万字杂文、随笔和小说,相继沉淀为《澄心集》《丽物集》《余力集》三部人生屐痕录。三本书将近一千五百个页码,或感慨或自省或议论或疾呼,字里行间事无巨细,全是炽热滚烫的肺腑之言。
我在《余力集》中读到一篇题为《丝丝入扣写华章》的短文,记录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生在洛阳市长朱轮与黄老间的三件小事。一件写朱轮市长在工作空隙的闲聊中,闻听黄老是湖南人,便主动认黄老为同乡,平易之风亲切难忘。第二件是黄老带儿子在二院看完病步行回家时,偶遇朱轮市长乘轿车经过,朱市长看他带着有病的儿子行走缓慢,主动招呼他搭车代步,为享受如此高规格的优待而心怀感激。还有一件写文革初期,朱轮市长被打成“走资派”接受批判的岁月,黄老骑自行车经过市委宿舍院,见朱市长正在挥动扫帚清扫大路。身为报社记者的黄老,并未因其“靠边站”而悄然绕道,依然按照以往的礼节下车近前打招呼。文中写道:“……大概是当时很多人的不屑、不愿或者不敢向他打招呼了,见到我表情如常称呼依旧,他很激动,定定地望着我,一脸苦笑。那年月,他自然不便说什么,我也不能多说一句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我跨上自行车前行,走了很远再回头望,他仍然呆立在那里。后来,他被调到省委组织部任职。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情景依旧是那么清晰可见,令人感慨,发人深思。”
世事变幻命途多舛,一生与人为善的黄老,年轻时就敢于秉持公道坚持正义,是勇于投身火热生活的磨砺,练就了他一颗深谙人世冷暖的早慧之心。
黄老原籍湖南武冈,初到洛阳时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不想弹指间就白了须眉!只是阔别故土数十年仍乡音难改,至今洛阳话还说得不咋地道。近来,与他举案齐眉的老伴,健忘的趋势日渐明显,还常常无故自责,朋友们都暗地里为二位老人的生活起居感到担忧。可黄老反而在邮件里宽慰我们说“她仍像以往一样勤劳,只是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我关照一下,烦扰一下。六十余年来她付出太多了,我决心尽一切可能让她有质量有尊严地度过晚年。只要我能够,我一定亲自照料她,不忍心由别人(包括子女)替代。”这封短信不过百十来个字,却让我们窥见了他几十年藏而不露的大丈夫情怀。
九十二岁的抗日老兵段星灿先生,算得上是洛阳老城的人瑞。其实我和段老还谈不上交往,因为至今才见过两面,况且他初次见到我时或许根本就没有留意。那是1986年12月17日,诗人赵跟喜应诗刊主编杨子敏老师的召集,通知我到地处老城的师范学校,参加有关诗歌创作的座谈。
那天,清瘦而硬朗的杨子敏先生,一开场便亮出了鲜明的观点:“现在写诗讲‘超脱’,可是我每次回到故乡,看见乡亲父老们就无法超脱,也不愿意超脱,不忍心超脱。”杨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文学事业的发展不能一代否定一代,而应有所扬弃又有所继承,发展的过程就是积累的过程,拒绝排斥绝不是正确态度。”杨先生认为,鉴定作品的优劣只能靠广大读者,“诗人和读者都在互相选择,如果我们写的东西不被广大读者所接受,不能说不是不幸。”座谈中,在场的洛阳作者相继发言,无不为杨先生的浓郁乡情和兼收并蓄的创作宗旨倍受鼓舞。
段老和杨子敏先生同为新安县人又是同一年参加的八路军,两人不但交往密切而且文学理念非常一致,座谈中他不时插话对杨先生的观点予以补充。因为第一次参加此类活动,自己又是初入诗门,故不曾与段老直接交流,但他的爽朗和直率却长久地留在了我心里。此后的三十年间,不断从朋友那里听说段老的轶事:明知因口无遮拦获罪仍直言不讳,文革中频遭围攻依孤军奋战,直至谷底浪尖几上几下,虽九死一生而从无怨悔。这种堂堂正正的君子风度,不改初衷的凛然骨气,令我愈加敬佩!然而,尽管有心求教却总是忙于生计和家庭,加上朋友圈交集极少一直无缘再见,前年段老九十大寿,又正值家父病重,错失了借祝寿登门看望的机会。直到前不久,国庆和中秋假双节同期,于是邀约好友邓世太一道前往拜见。
想不到寿望百岁的段老,说话声音如此洪亮,又毫不客套地要我径直坐在他身边。从学生到战士,从军政大学教员到“顽固不化右派”,从军委机关到平民瓦屋,几十年间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在他的言谈之中听不到任何抱怨,更多回味的是十九岁参加八路军时的满腔激情。将近两个小时叙谈,老人对国内外大事和洛阳文化圈的熟知程度,远远超出先前的预料,清晰的思路和表述不能不令我暗暗吃惊。“信仰共产主义、信仰共产党、信仰延安,深入我的血液,浸入我的骨髓,成为我的灵魂。”这就是九十二岁的段老常挂嘴边的口头禅。因担心老人久坐劳累,我们遂起身告辞,临别时段老送我一套再版的《风雨萍踪》,怕我没时间通读又为我画出了阅读重点。握住段老那双干瘦有力的手掌,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健康延驻长命百岁!
我想用洛阳人妇孺皆知的焦骨牡丹,来形容段星灿先生坚守革命初心的顽强信念,就像老城东大街鼓楼的那口洪钟,一旦发声必竭尽全力,绝无丝毫保留。
古色古香的老城,生生不息的老城,年轻人是她滚烫的血液,老年人是她强健的筋骨。古往今来,千年老城正是靠着一代代仁人志士的聪明才智和敬业精神,才得以魅力无限风流倜傥名满天下。他们把自己的酸、辣、苦,都酿成了时代的甜,他们用自己的衰老,为洛阳这座千年古都源源不断注入着青春活力。
智者福,仁者寿,好德者尊,自律者强。
老城三老,老而弥坚,老城三宝,珍宝无价。
他们是老城文化的精髓,是老城自信的底气,是古都洛阳值得炫耀的财富。
2017年12月22日完稿于道北西晒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