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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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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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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名字的母亲

母亲不识字,仅进过一天学堂。那学堂其实就是她口中“高屋台子”自己办的私塾。第二天她又去的时候被外婆发现,她想念书,外婆死活不让。外婆拖着她就往回走,尽管犟出的屎尿弄脏了她的裤档,哭得死去活来也无济于事,那一年她才六岁。为此她埋怨了外婆一辈子。

外婆重男轻女,家里唯一的儿子偏又立不起门户。她是老大,家里五个女儿,一个独子。外公是长工出身,在“高屋台子”作长工,就是外婆的娘家。“高屋台子”是乡亲们喊出来的名字,“高屋台子”的人都姓吕,房前屋后十多里,属吕家屋场最高,所以称呼“高屋台子”也属名副其实。

母亲聪明能干,性格好强,凡事喜欢自己琢磨个理,这点遗传我的外公。解放后的外公,成了附近三个公社远近闻名的“机械师”,属于无师自通,自学的本领。母亲十几岁就当上了“基干民兵”,凭她不服输的劲,苦干加上巧干,她不仅弄懂了“三点一线”的原理,还摸清了瞄准的门道,甚至晓得怎么自我修正,次次打靶全公社第一。她戴着大红花到处巡回演示,成了当时的风云人物,什么事都安排她去干。听说还被安排到公家屋顶上写过一个个人把高的大字。她负责拿扫把沾着石灰水把标语口号的字凃实,她忘了自己不识字。

她姓“谢”,号“重英”。她能识得出自己名字的大致形状,只是写不出。

有一天,她本是例行回家拿换季的衣服,却发现我的外婆、大姨、小姨在家里已经饿得面黄肌瘦,提不起步。她不知道家里没饭吃。外公被公社派出修理机械,一去就是个把月,根本顾不上家里。

再次回去的时候她多了一个心眼。提前跟食堂的师傅谋划好,她把一个裤腿打上结,偷偷装了几斤大米,跟换洗的衣服夹在一起。外婆半夜起来胆战心惊地煮了一锅粥,幸好没被周围邻居发现家里的烟火气。她就这样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外婆胆小怕事,长期泪水涟涟。她不得已过早挑起了家里的担子,那时就当个劳力一样出工,调摆家务。

她跟我父亲结合纯属无奈之举。到了适婚年龄,又是她姑父亲自出面保的媒,外公好面子,问都没问就一口应承。可能也是相信她大女儿的生存能力。

我父亲是个孤儿,父母走得早,属于吃百家饭长大的。别说房屋,连窝都没有一个,比只鸟都不如。眼看就要结婚,隔壁左右帮忙砍了几根树,就在聂嘎伯的屋檐下搭了个棚,盖上茅草,就算她们的新居。聂嘎伯是我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由于师从我叔爷爷学习理发手艺,关系类似于兄弟。

流浪惯了的父亲,结婚不久就去当了兵。母亲一边劳作,一边守着这个孤寂的棚。我本来上面有个姐姐,没人带加上穷,母亲不敢耽误工分,冬天只好用陶钵卧个粗壳火,把她绑在椅子上,放在边上免得冻着。那一天屋场边几个小伙伴玩捉迷藏,不慎把椅子绊倒,我的姐姐就这样被陶钵里的粗壳火活活烧死。母亲哭得晕死几次,茶饭不思,差点疯掉。直到怀上我,六个月了还神情恍惚,做事无力。

母亲最怕刮风。她说风从东边一刮,“吱吖”一声房子倒向西边;风从西边一吹,“吱吖”一声柱子又往东边一斜。四面露风不说,就怕棚子倒塌。煤油灯吹得忽明忽暗,到处影子晃动,耳边全是我那个死去姐姐凄厉的哭喊,一次次她被吓得半死。

就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冬季,我用并不响亮的啼哭宣示了我的降临。“一坨死铁换了块金砖,老哭有么子意思?”这是我叔爷爷用赤裸裸的性别歧视给我母亲的安慰。那一年,我母亲二十四岁。

许是娘胎里孕育了太多的痛苦,我出生就开始害病,时常高烧不退。母亲一个人抱着我四处求医,求神拜佛。邻居奶奶告诉我,谁都不清楚我母亲到底喝了多少粪水?那个“破四旧”的年代,菩萨庙宇破坏殆尽,但凡听说哪里有一块木头显灵,哪块地里的水有神奇,母亲就去。“革命小将”一边驱赶,一边挑了粪水去泼。母亲用手扒开屎粪,奋力刨出一个小洞,捧起混浊的粪水就喝,再装一瓶带回。为了怀中奄奄一息的儿子,她喝完又去。

是不是没有享受过疼爱就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妻儿?这句话我一直不敢问我的父亲。他一直在公社、大队当差有吃有喝,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只有母亲像母鸡一样护着我们,尽管栉风淋雨,可母亲没让我们饿过肚子。母亲很会划算,家里责任田不输男人,父亲没伸过手脚。母亲用菜园种出了我们的生活。母亲种的芹菜、萝卜、洋葱,那是鲇鱼须街上的“俏货”,小有名气。母亲自己筛选出的青梗子芹菜,又鲜又嫩;用饼肥养的洋葱个大味正。趁天不亮挑到鲇鱼须街上卖了,赶回来又做早饭给我们吃了好去上学。后来我和弟弟两个读高中,她又开始喂猪。每逢开学就卖掉一头猪给我们交齐学费,完全不耽误农事。

后来父亲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每次回家就是一场洗劫,但凡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他败得一干二净。连一头还没长大,母亲计划给我们交学费的肉猪都被他提前抵押给了附近的肉食站。本不平静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那一年我十五岁,母亲年近不惑。

父亲自然不会管我和弟弟。有一次他又要偷我们仓里的谷去卖了赌博,被弟弟阻止。他提把刀追着我的弟弟就砍,围着两个生产队绕圈,从此弟弟辍学再也不敢回屋。这时,目不识丁的母亲像动物世界里的那头母狮,“叼着”我们两兄弟赤手空拳从农村来到了街角,靠提篮叫卖为生。

为了在这边尽早落户,母亲积攒一点钱就去买条烟,一对人参酒,趁着天黑悄悄给王主任送去。我们租住的房屋就是他家的旧居。那一天母亲回来得比平时要早,悄悄地把烟酒向我掂了又举,似想告诉我“希望”又多了一点这样的份量。

那天她去的时候夜气比较寒,好长时间还没回来,我心里有些打鼓。母亲跟我说过,去早了天没黑,怕人看见;去迟了他家里来了人,又不方便打扰,只能蹲在暗处等人走了才敢进去。我到外边望了几次,不见人影,就一人坐在堂屋里干着急。突然门一响,一个踉跄,母亲浑身湿透,头发根子都有水滴,臭气熏天。我赶紧打了盆热水,母亲洗完澡出来一头摊坐在椅子里。她不小心掉进了王主任屋后的那个臭水坑,差点丢了性命。母亲不会游泳,拿着礼物又不敢高声呼救,搭帮菩萨显灵让她抓了根救命稻草,捡回了一条老命。第二天,母亲大病了一场,上吐下泻,整个人瘦得失了五行。

几年后,母亲的苦熬终于有了结果。也正是这次迁移让母亲失去了本名。

那个时候的身份证是手写体,起初负责登记的人图省事,就擅自将“重”字用同音的“从”字代替。许是又行又草还带点篆体,结果就被这边的户籍员看成了“元”字,从此母亲就叫谢元英。这次是工工整整的宋体打印,当然她并不知情。那一年她四十四,因为癌症又动了一次手术。

她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幸好她不识字。手术后她又开始做事,一刻也闲不住。每天提个篮子到街上叫卖垫底子(鞋垫),风雨无阻,当作事业在做。一年下来积攒下几千块钱,她计划给孙子孙女念书。

后来实在提不动了,背弯得像个老水牛的牛角,她就开始在附近捡拾垃圾。有一次我从外面吃过晚饭散步回家,夜色中远远见个影子有些熟悉,走近发现,她全神贯注的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我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哪个叫你捡这些鬼东西的?”她吓了一跳,朝我尴尬一笑,收起纸盒头也不回就走,装作好像我们并不认识。

前年她生日,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谢元英?昨天街道办的张主任打电话这么喊的我。”也正是那天,我们才知道母亲的名字已经丢失了不止一两个年头。

我问她要不要改过来?她说怕麻烦。说土已经埋到脖子的人了,名字无所谓。只是叮嘱,要我们以后“七月半”写伏包烧纸钱的时候,记得写上身份证上的名字,不然怕收不到。

再过几天就是母亲八十寿诞,她看这个世界的日子不再来日方长。我想跪下给她磕个头,求她答应:“姆妈,牙都没了,我们不拾荒攒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我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沿用阳间的姓名?如果可以,我宁愿我的母亲就叫“元英”,她永远是我心里不倒的英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我还想郑重其事地打个括号,再庄重地写上她的本名:谢重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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