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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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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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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池河拾忆

藕池河,属于长江的分支。它自遥远的西北方蜿蜒而来。我的故乡就倔犟地诞生在决堤的溃口之上,故称河口。

我母亲就经历过两次溃口,尤其一九五四年的那次她记忆深刻。洪灾过后,整个村庄一展平洋,家家户户房倒屋塌,缺衣少食。种谷比黄金还贵,没有办法,只能跨几步插一蔸秧,企望老天给个收成。没想到那一年稻谷长势出奇的好,一蔸蔸稻苗枝繁叶茂,一穗穗稻子颗粒饱满,也是老天爷良心发现,到年底,母亲竟意外地吃了几餐饱饭。

这条河承载我好多记忆。

春天的藕池河就像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淳朴可爱。两岸的油菜花、蚕豆花一开,它就成了花中的仙子。我们一群一般大的孩子就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聚集到沙滩。靠近岸边黑得像墨一样的一溜水面,蝌蚪摇摆着尾巴上下翻滚,如一壶煮开的黑茶。随手一捧就是几十个蝌蚪,我们在一旁的沙地用手挖个洞,把它们放进去,再用手戽些水,这就成了我们给它们新安的家。再在旁边筑起各式城堡,七手八脚,各显神通,不一会一座浩大的王宫就算大功告成。调皮的四毛,自己筑的城堡塌了就来破坏我们的,戽水一冲,沙筑的宫殿瞬间夷为平地。我们就接着在上面“孵小鸡”。用脚或手轻轻在沙面上拍打,等有水渗出,再接着拍打,奇迹马上出现,中间陆陆续续有小股清流如泉涌般向外冒,夹带着细小沙粒,一个、两个、三个……煞是好看。就像我们在陆地上燃放的烟火嗤嗤往外喷射,只是少了些缤纷的色彩。

夏天的藕池河有时温顺有时狰狞。正是它攒足了力量显示存在感的时候。它用并不笔直的双臂无情的把我们拦阻在了面向夕阳的方向,西边是农村,东边是城镇——鲇鱼须镇。城乡的差别,也让我从小就对城里人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往来鲇鱼须镇要靠渡船。夏季的藕池河常常浊浪滔天,逆行宜昌的船只尽管把白帆张得老高,还是像晒蔫的树叶打不起精神,得靠岸上光着膀子的“排轱老”用纤绳拉着它吆喝着经过殷家洲这段险滩。装西瓜的船只是我们的最爱。我们一群人,差不多一个排的兵力个个赤膊条胯,作势要跳进河里准备偷袭,船老大见此,就会指挥船只靠岸,热情地用西瓜招待我们。他们也借机休整一会,积蓄力量前行。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行为有点类似于伊朗海军对付美国佬的那套“群狼战术”,原来我们儿时的智慧里竟藏着高深的现代战略战术思想。

河那边最吸引我们的是国营饭店肉包子的香味,还有百货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没有钱买,看一眼欣赏一遍算是我们一趟没有白跑。我们指着玻璃货柜里认识不认识的商品一一评头品足。躺在盘子里拳头大小的小皮球浑身花花绿绿挠得我心痒痒,整个学校就只有马守德有一个。每次下课,来到操场,他用力一锤,直冲云霄,引得一大群孩子追着球跑好不快乐。走近包子铺我们就浑身无力,哪里挪得动步?几个“好吃鬼”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甑上冒出的热气,那香味啊梦里不知出现过好多回。记得我还狠心抠出卖蝉壳的钱去买过一回,要粮票,那笔不成的交易至今还在我脑海里盘旋。

节假日去趟鲇鱼须真心不容易,我们土话喊“上街”,要乘渡船。我们这些小屁孩只能自己想法子,悄悄跟在大人后边混迹上船,回来的时候再“复制”一遍。渡口有卖票的,还有检票的,到了船上又逐个核查一遍。现在回想起来,摆渡人其实心里明白得很,哪个是哪家的孩子一目了然。一次次放过我们,不戳穿我们的“鬼把戏”,也是放纵我们的天性,保护我们的自尊。

初秋被洪水洗刷过的河床干净如银,一望无际。圆润优美的线条如一侧卧的美人。水份风干后的沙子呈灰白色,忍不住抓上一把却怎么也捏不住,一股股细沙从指缝间洋洋洒下就像垂流的瀑布。

秋季的藕池河沉寂了许多。一弯浅水绕着毫无规则的沙丘,远远望去就如月牙。躺在沙滩上仰望天上变幻的白云,一不小心就会误入梦乡。睡醒了如果还意犹未尽就尽情地打上几个滚,或者来一场沙仗。回去的时候用力抖几抖,身上就干干净净。

一进入冬季它就开始储备来年的丰盈。水流缓了下来,开始结冰。记得有一年的冰结得特别厚,我们一群小孩在上面怎么跳都没事,就像在自家禾场里玩。不知是哪个提议就在上面“打波”(儿时男孩子常玩的博弈游戏)。根本不用使劲,随便投出去,“嗖”的一声,“铜角子”(即铜板)就在冰面上划出一条优美笔直的射线,一直滑到很远的前方才恋恋不舍地停住,过瘾得很。河对岸一中年男人挑着一担米欲过河来又有些犹豫。高声询问我们走不走得?我们跳得老高给他证明。他放心地走上冰面,确实安然无恙。嘴里开始兴奋的大声哼哼,还故意把扁担耸得悠悠直叫。只听“咕咚”一声,他双脚立在了河里,水齐腰深。两箩筐米倒是没事,稳稳地搁在冰面上。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好不癫狂。

多年前,我曾驱车探访过那片沙滩。瘦了,没了水的滋润,它身体干瘪得有点遮不住尊严。几处采挖河沙留下的凹陷特别碍眼,意杨的残根败枝直接插进了它的身驱,也如一枚枚锈针插在了我靠近心房的地方,隐隐作痛。

去年,我的发小也是小学同学扶承义打电话邀我下去玩,说河里有鱼钓。我将信将疑。早上七点多钟从家里出发,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等到了他那里,他已经差不多钓了两斤,清一色的黑壳鲫鱼。河岸全用八角方块砌得规规矩矩,不见了意杨的身影,疏洗过的河道清流徐徐。我沿河道北望,藕池河啊,就像艺术体操姑娘们手里挥舞的彩练,飘逸灵动,一直滑向遥远的天际。

藕池河凤凰涅槃,华彩展翼。渡船不见了,被一弯横贯东西的彩虹桥替代。故乡就在桥的边上,头枕着藕池河。河水初心不改,拥过洞庭,向着自己的母亲——长江,东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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