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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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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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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

“小孩望过年,大人望种田”。

  才觉天寒,我们就开始盼着过年。往往这个时候,“找猪菜”却是我们这帮农村小孩每天放学回家后的必修课。我们就像一群活跃在青纱帐里的游击战士,在高出我们头顶很多的棉田里往来穿梭,就看谁眼疾手快。有幸碰到一团长势好的野菜和野生的油菜,那就会抢,各显神通,集中歼灭,缴获到手里才是战利品。歇息的时候,我们会自然拢成一坨,眉飞色舞地说些过年的趣闻旧事。我们压根不知道“年”是怪兽,只是我们心里最美好的期盼。也不懂时令节气,大点的“小毛”一脸不屑,故作老练地说:“那还冒说起,雪都还冒下!”他的经验自然比我们多。姐姐比我大四岁,说话有份量。“还只到冬月,冬月过了才腊月,腊月三十才除夕,除夕才是真正的过年。”于是我们各自扳着手指头算,满怀憧憬。

  接近年关,母亲都会把我们几姊妹招呼至跟前,郑重地交待几句:“快过年了,说话要文明,从今天起不准骂人,不要敲碗筷,各路神仙都已下凡,在看着你们。”霎时一股虔诚袭来,我们频频点头,暗自告诫自己要听话懂事。

  那天,李珍兰同学建了一个“发小群”。“十斤”赶紧跟我视频,几十年未见的发小,那种欣喜马上又让我们回到了童年。我慌忙侧身一旁,“视频不得,在空调房里睡,你嫂子就睡在身边……”改换语音。他说:“我一直都记得过年到你家拜年有花生吃……”这份美好储存他记忆里四十年。我不知如何跟他解释。他哪里知道,过去都是集体经济,稻谷、蚕豆、花生,每一颗每一粒都是从生产队里分来,我家一粒也不比他家多,只是我母亲一直藏着,留作过年的时候省口待客。我这才明白,每年大年初一早晨,排队到我家拜年的孩子为何总是络绎不绝?

  “年”在我心里就是欢喜,就是有鞭炮放,有新衣服穿,有肉吃,还可以走亲戚。小时候不知怎么就对放鞭炮情有独钟?那爆炸的声响振奋人心,感觉自己就在杀敌战场,大获全胜,心里油然而生凛凛威风和豪气。那时鞭炮在家里绝对属于“计划商品”,严格限量。三十中午团圆,初一早上出行,那是必备。父亲在大队当干部,好面子,往往还会准备一至两挂五百或一千响的剪成数段,玩龙灯花鼓的来了贺个热闹。正宗醴陵产品,足数又响。我每次就从放置鞭炮的皮箱里,偷几个装进口袋,捡一个父亲丢在地上的“烟屁股”(烟头),跑到外面燃放。那一年除夕,出了一点太阳,天气变得暖和。吃过团圆饭我就悄悄揭开皮箱,顺手偷支父亲放在桌上的“沅水”香烟,点燃空心握于手掌,跑到屋旁的涵闸上去放。点燃引信往空中一扔,“啪”地一声响彻云霄。嫌没花样,突发奇想,干脆丢进水里怎样?点燃,待引信即将燃尽,迅速往水里一丢,“嘣”地一声,掀起水花好高。觉得还不过瘾,声音不够响亮。于是下到涵洞前,点燃鞭炮往洞里使劲一扔,“轰隆”一声巨响,隆隆回音传向远方,在有些单调的空气中久久回荡。我只觉得眼前一黑,钻心地痛,泪水直飙,眼睛睁不开。洞壁炸飞的碎石击中了我的右眼。试摸有血,又试着睁了几下,痛,有光,应该没瞎。捂着眼睛狼狈回家。母亲看见我的囧样,好气又好笑,捧住我的头,轻轻掰开我的右眼皮反复用舌尖舔舐。

  就是喜欢家里来客人和走亲戚。每有客人来,母亲总是忙里忙外,千般划算,尽量丰盛。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不管平时家里有没有饭吃,正月这几天家里来了客人,桌上肯定有肉有鱼,没有十碗八碗感觉对不住人,不算客气。那个年代的肉啊真是肉,可能现在的孩子还没这个概念,类似今天的黄金,按克论。平时储备的晒成金黄色的白萝卜丝打上厚厚的底,上面大蒜炒腊肉覆盖薄薄一层。这可得有一定的艺术,既要色香味诱人,又要让客人看不出破绽,放心大胆去吃。我们小孩盯着碗里一块块油光发亮,纹理清晰的精肉目不转睛,只差把眼珠子落在里头,乘人不备夹起一块走人。挪到边上一点一点细嚼慢咽,那种味蕾的享受植入每个神经末梢。再次回到桌边,眼神依旧,这时母亲就会悄悄地递过来一个白眼。如果恰巧在她身旁,会不动声色地扯一下我的衣襟,或者轻点一下我的脚尖。我就知趣地夹几根大蒜,细尝上面沾着的肉味和油香。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嘎母。”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是固定不变的格式,不随天气改变。模糊的记忆里曾骑过父亲的肩背,更多清晰的记忆是稍微大点,就跟在父亲和姐姐的身后,雨天泥哒水哒,须无比小心,害怕泥巴弄脏刚穿的新衣,妨碍帅气。遇到下雪结冰,更得谨慎,一不小心就是一跤,摔倒了还得赶紧爬起,否则会落下很长一段距离,担心走丢。

  外公是个德高望重的手艺人,总能精准预知我们到来的时辰。刚近屋场就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大声吆喝着迎接我们:“我的大外孙给嗲嗲拜年来咯!”等其他几个外孙到齐,就开始分派打发,每人一元崭新的人民币。我们双手接过,舍不得折起,于是就凑在一块,比哪个人手里的钱币长。

  有天早晨,外公悄悄地把我领到里屋,郑重地塞给我一块银洋,神秘地说这是宝贝,叮嘱我好好保存,回去后就压在箱底。我连连点头,爱不释手,看着上面浮刻的人像却又陌生。倒霉的是,没过多久,我悄悄拿出去,用这块银洋跟小伙伴“打波”(那时男孩子常玩的博弈游戏),滚到了沟里,捞了几天也没找着。入夜,我独自一人下水去摸,不慎滑入深处,一边扑腾一边高呼,好久才惊魂失魄地从噩梦中惊醒。外公,一直我没敢告诉您,您传我的宝贝我早已弄丢,唯有您的音容还在,还有我揪心的愧疚。您就托个梦吧,我好想找回那枚晃眼的银洋。

  儿时拜年,还闹过笑话。那天一大帮子人都在二外公家里拜年,吃过晚饭二外婆就开始给我们几个小屁孩安排住宿。轮到我,脱口而出:“我不到你家里睡,我到我自己嘎嘎(外婆)家里去睡的。”全场哄堂大笑,戏说娃们分真假分得好清。

  过年最隆重的集体项目当然是龙灯花鼓。扎龙头、龙骨照例是队里几个老把式的独门秘笈。黄篾扎的龙头栩栩如生。大家七手八脚,分工协作,全都是晚上义务劳作,个个乐此不疲。大年除夕,不等黄昏就得开场,否则我们一个大队三千多号人口,哪里跑得完。乡亲们认为“玩龙”是借此送一份美好和吉祥,不分贫富贵贱,每家必到,也不在乎你开不开打发。那个时候,打发也只是一种象征,给两包烟,放几挂鞭炮,图个热闹。玩龙的除了几位主力,其余的人无需吩咐,自动接力。打鼓的打鼓,敲锣的敲锣,我们一帮小孩就帮着提马灯,拿衣服。

  除夕和十五的夜晚,绝对是故乡一年中最辉煌的时光。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一路鼎沸的人群和游弋的灯火,恰如夜幕下一条绚丽的彩龙。通宵达旦蜿蜒穿梭在故乡的每条小路,每座小桥,每个家庭。温暖和光华着整个村庄,故乡兴奋得一脸绯红,整夜无眠。

  我一直有点不解,明明家里才那么点米豆腐,母亲总是赶在玩龙队伍到来之前,匆匆做好置于桌上,盖点腊肉和蛋丝的码子。队伍过后,我望着洗劫一空的桌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母亲却一脸幸福,微笑着收拾好了才肯去睡。

  舞狮的队伍白天晚上都有,一帮小年轻。没点硬功夫就不受欢迎,倒立桌面;桌上再搭几把板凳,纵身翻下;几把飞刀甩得眼花缭乱,好多路数。

  有时我们自己也过一把玩龙的瘾。几个小孩用稻草扎个龙身,大人帮着做个龙头,一条“草巴子龙”即成。学着大人的模样从这家跑到那家,一应一和,说些恭贺发财之类的吉祥话,老板就打发我们几分钱讨个喜气。

  那时放“财神”和打“三棒鼓”的真多。我们班上的任慎谋同学英语课上用来背诵“三棒鼓”词,好为来年开学凑个学费。其实那时家里都穷,却并不排斥,只因他们送来的全是祝福,是乡亲们心里想要的幸福。

  还有“地花鼓”,这种用益阳腔调唱出的日常琐事别有一番韵味。加上男扮女装,夸张的妆容,诙谐的唱词,小丑的动作,常常引得我们跟在屁股后面,跑了一程又一程。“妹耶,来哒是要坐吔,坐哒还要啰(喝)……”学得几句夹生夹熟的唱词,彼此嘻戏。

  那时候,整个春节都洋溢着欢乐祥和。鞭炮、锣鼓、唱腔、客道、欢笑,深夜的犬吠和鸡鸣,年轻妈妈催眠孩子的哼哼声,自成一曲交响。

  唯独不见今天这么多的车辆和麻将、扑克的吆喝。烟雾缭绕,匆匆忙忙,来来去去又一个轮回。不知该期盼什么?不知什么是期盼?“年”走了,钱少了,人累了,心空了,如此周而复始。

  今年,我女儿也已出嫁,大年初二的那天,她们是否会如期而至?

  “年”带走了我的外公,我的父亲,还有我女儿的外公,带走了我儿时的期盼,还有一些珍贵,一如我那枚遗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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