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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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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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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如雨落故乡

 思念如雨落故乡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细雨如织,思念如雨。一路祭亲的车流,我们四台车辆,夹在一众外地车牌中间,西行在华鲇公路的柏油马路上。

  车窗外,绿的、黄的色彩盈满眼帘。村道旁,一株株樱花、茶花开得正艳,毫不逊色城里的公园。

  进入故乡境地,一展平畴的庄稼地,蚕豆、油菜和紫云英开得正盛。翠绿、浅紫、紫黑、明黄交织。细雾轻斜,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彩画灵动眼前。拂面而过的春风,夹带着青草和花的馨香,沁人心脾。

  三岁的乐乐,生长在长沙。望着窗外完全陌生的风景,转头懵懂地问:“爷爷,我们这是去哪里旅游?”天真地发问瞬间凝固了车里的喧闹,春风夹着细雨,掠过窗外,呼呼作响。

  “我们去爷爷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给爷爷的亲人拜年。”又是沉默……乐乐不解地望向奶奶,又望向身边的爸爸妈妈。

  故乡轮廓依旧,庄稼依旧,地里少见忙活的人群。泥路硬化了,灰白色水泥路在绿的、黄的花海中蜿蜒。随处可见白墙蓝瓦的新居。零星几栋别墅格外耀眼,上下两层,设计雅致,稍一恍惚你会忘了置身何处?树上鸟窝林立,骄傲耸立树梢。现如今鸟也变得”怪气”(聪明),再淘的孩子也到不了它的领地。

  春天总是那么顽皮,哭笑之间,竟转换得毫无痕迹。也就个把时辰的光景,太阳竟欣欣地露出个红脸,细雨趁机溜到了一边。刚到老屋,老天送了我们一个这样的人情。

  我们将车停靠严家屋场。严家大门敞开,不见半个人影,还是过去的老习惯。隔壁小孩定定地盯着我看,觉得陌生。车里鱼贯而出这一溜队伍,应该猜得出我是回乡祭亲的“旧邻”吧?一古稀老人,孑立路旁,一件黑色棉袄,前襟微敞,肩披暖阳,眼光仔细搜过我们,停在我脸上,咧嘴朝我浅笑。我认不出他。应是,错把我看成了别人的模样。    我们一群十多人,同一个曾祖父,两个爷爷的后人。每年族群里微信一发,就各自从省里、市里聚集到故里,气氛超过任何一个节日。

  每年这个时节,家乡的集镇圩场就意外地热闹几天。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餐馆不预订无法及时就餐。大大小小的店铺前摆满各色清明旗,弄不明白的外乡人会误以为在举办什么典礼。

  其实老家新建乡这边只有伯父一冢坟茔。主要祭祀点还在鲇鱼须镇。当我们辗转来到这边祖坟山的时候,老天又任性地耍起了脾气,一阵小雨来得真不是时候。阴云冷雨平添了一份凄楚,好似特意赶来同我们一起凭吊先人。叔爷爷就安卧在湘北大堤边的这个臂弯。那是一年清明,他自己选定的一处“荷花宝地”。实地指给我看,反复叮嘱:嗲嗲(爷爷)百年之后就安葬在这里:前面是一湾荷塘,后面是一座靠山;一习凉风,一眼风景,一池荷香,一年可以欣赏到好几个季节的美丽。经历过尘世间太多沧桑,他想来世能够闲云野鹤。左前方几米处,他儿媳的合冢,就依膀在他膝前。在那边,他们还是属于一个屋场的亲人。    紧前方是一片稻田。穿过刚好能容下两脚的田埂,紫云英霸气地占据了“路面”。迈步就湿了裤脚,泥巴黏着鞋底,越来越沉,像被人拖着腿,扯着衣襟。冷风拂过,细雨湿过发丝,流过面颊,默默坠下。几片油菜花、紫云英胡乱地贴在衣服和鞋面上,像一副不小心弄脏了的油画,毫无美感可言。蜿蜒二三百米处的高坡边,孤立三冢坟茔,其中一冢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假坟。我们此生未曾谋面,梦里也没有过。没有一张照片和一丝痕迹,失去任何参考的依据,也就无法发挥想象。父亲十多岁,他父母就相继离世。是乡亲们帮忙用几块木板裹尸,几掀黄土掩埋,上面生些茅草,不留痕迹地归于了尘埃。爷爷奶奶葬身何处?还是后来听我一远房大伯说起才知道。及至到了前几年,我与长沙的堂兄商量,决定立座假坟,给自己,也给后人一个祭拜的地方。就选了个大概的方位。如果他们泉下有灵,应该欣慰吧,有了“家”就能遮风挡雨,再不用卑微地躲在他人屋檐下,受人歧视。爬上高坡,一条水泥道路直通新修的墓园。他们的儿子——我的父亲就躺在墓墙西侧的翠柏之中,遥望着他或许有些陌生的双亲。

  翠柏不语,只有雨声哗哗。  

         苍天为何垂泪?人间鲜有人知。儿时,我们一个三千多号人口的大队,仅叔爷爷和我们两家姓雷。叔爷爷家大门前悬挂两块“光荣烈属”的红色匾牌,我家门前“光荣军属”的匾牌也红得耀眼,应是那块贫瘠土地上最鲜艳的色彩。

  我曾爷爷和他长子都是革命英烈。曾爷爷五个儿子,仅幸存两根血脉。如今这两代人,我的祖辈和父辈,又相继告别了尘世,静卧在这只有风雨作伴的地下。

  我曾祖父雷存柏,字永青,早期中共党员。当时南华安三县中共地下秘密联络站负责人。因叛徒告密,一九三一年 二月初九 ,曾祖父惨遭国民党反动派杀害。被斩首示众,头颅悬挂于寒风凛冽的梅田湖老城门之上,重兵把守,不准收尸,后来不知所踪,许是进了野狗的腹中;尸体被抛藕池河殷家洲段的激流漩涡之中,魂归长江。曾奶奶带着他五个年幼的孩子在斩草除根的白色恐怖中惶恐度日。

  曾祖父育有五个儿子。长子心贵,字华章,我的大爷爷。早年跟随贺龙闹革命,一腔热血洒在了洪湖,留下其独女雷正安。我不知道我这位姑妈怎样倔犟地活了下来,只知道,从懂事起我就喊她“驼背姑妈”,整个身体像个倒向地面的“7” 字。

  次子孤苦伶仃,没等成家即早夭。

  三子心顺,字三九,生于严寒,这就是我的爷爷。贫困交加,加之疾病缠身,英年扔下三子一女撒手人寰。

  四子幼年患疾,无钱医治,哑巴残疾。

  痛失丈夫,又失次子,四子患疾,老天一步一步把太奶奶往绝路上逼。为了剩下的孩子能够活命,她自己掘好坟墓,一碗野菜粥,一包鼠药拌里头,娘俩平分喝净后,含泪拉着四子双双跳坑自尽,是凄风扯块愁云把娘俩覆盖。

  五子新梅,育有一子两女,他是五兄弟中唯一沐浴到新社会阳光的人。

  曾爷爷他们没留下一根稻草,只把刚正不阿的基因遗传给了他的子孙。他们的后人中,又有十人先后奔赴军营,相继报国。

  我大伯雷正春,历经枪林弹雨,身中数弹,几颗顽固的弹头钻入了他的韧带,被他生生带进了棺材。这几粒“铁花生”便留作了他那边下酒的饭菜,他的铁齿铜牙,曾咬碎过一个旧世界,他的热血殷红过五星红旗。

  天幕朦胧,冷雨细如青丝,覆在我头上、脸上、身上,透心凉。

  遥问苍天,还有一叩我对着何方?可不可以就对着湘北大地,长跪不起?遥祭我敬爱的曾爷爷,大爷爷。我不知他们魂归何处,苍天可否传情?细雨绵绵,雨雾笼罩着眼前的田野、山林和河塘。

  我独自站在湘鄂边界的这个拐角,颠簸的思绪,在天幕间游荡,眼帘挂不住冷雨,滴落地上。

  雨雾如帘,像块幕布。前边的墓地,却演绎着另一番繁忙。车辆云集,奔驰、宝马、奥迪……那是雷氏另一支祭祖的族亲。爷爷带着众多子孙,几个来自他乡的媳妇,普通话里夹杂着各色口音。打扮入时的晚辈们拿着香烛和祭祀的清明旗,还有几个手捧鲜花,虔诚地跟在后面。回乡祭祖的年轻人大多带着自己的孩子,也是借此节气带他们回乡省亲,探望老家的爷爷奶奶。这一路相随,让他们感受仪式,经历气氛,记住虔诚。一辆大奔很是显眼,鹤立鸡群,是自家一个深圳开公司的侄辈的。

  路边有几冢坟茔十分气派,水泥砌筑,雕龙画柱。可是墓主的后人想把今天的幸福生活遥寄给长眠的亲人。何曾想,纵建人间万千景,怎及坟头芳草青?灵魂孕育出的青绿,许是先人探出的脑袋,在遥看人间美景?

  走出墓园,雨却停了,莫非老天已把我们的心意传达?春风从田野里吹过来,格外清新、清香、清甜。

  远处,不是画外。

  那些来自城里的媳妇、小孩,眼前不见边际的油茶花、蚕豆花、紫云英,脚下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都让他们觉得稀奇,举起手机狂拍不已。故乡的油菜花无意间成了网红,被带走的花粉和花香,故乡乐意慷慨馈赠。    中午我们就餐的酒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有些人只能等着翻台。偶尔碰上几个熟人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同学、发小、亲戚,多年不见,相互打探消息。吃饭的人在喊,店家在吆喝,小孩在嘻戏,人声鼎沸像在赶集。

  人最容易被气氛感染。亲切的乡音,热情的寒暄,微醺的酒香,愁思悄然不知所踪。

  外面春光正艳。邻桌“大奔”的父亲领着“大奔”前来敬酒认亲。“大奔”应称呼我们叔叔。很是客气,硬是执意把我们两桌的账单一起结了。说很荣幸,给了他一个孝敬我们的机会。

  堂弟随即跟我聊起了“大奔”的经历。“大奔”出去得早,人很灵泛又有头脑,很早就在深圳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效益不错,把姊妹至亲都招了进去。他姐夫没什么文化,人忠厚老实。给他安了个经理的头衔,实际上就是替他处理内务什么的,让姐夫在外人眼中,也享受一份荣耀。      他做了件特别牛逼的事。有一年除夕,他拿出精心准备的人民币,连同美元、泰币,往桌上一扔,一声豪气:“守什么岁?数钱,大家自己数,数完自己装兜里。”他说那一年他赚得盆满钵满,以前亲人们都穷怕了,今天让他们吐吐气。我仔细打量,他一脸络腮胡在春风中特别帅气。

  畅快人意!真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仍记忆清晰,每年叔爷爷带我们去挂清明。那个地处湘鄂两省交界处,一个名叫“雷家湾”的地方,稀疏几户人家,茅屋草舍,堤坡边,荒草丛生。有时中午我们会在那个远房大伯家吃午饭。大伯儒雅清瘦,身材颀长,知书达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家里四口人,伯妈、伯伯的两个弟弟。其中一个患眼疾,常年足不出户,莫名早夭;另一个单身弟弟经不住贫苦折磨,独自走了捷径,去寻找“天堂”。老两口一生没有生养,无儿无女,一贫如洗。虽然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净整洁,可一种被孤寂笼罩的煞气,还是沁心入骨。从来在他们家,我们都是寂寂无声。         如今,他们都走了,不知葬身何处,应是无人祭拜,唯有一柱心香遥祭他们。

  那个时代也走了,带着深重的苦难,就像东奔长江的洪流,一去不再复返。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一丝暖流钻进心房。嫂子她们拎着几袋切好的甘蔗走上车来,这成了她们每次回程路上的标配。

  路边植珠上的雨水晶莹剔透,欲滴还留,像破涕为笑的孩子脸上来不及擦去的泪花。白色水泥路面铺了一层黄晕。一路农舍,环境干净;沟渠规整,树木葱茏。道旁、庭院花卉点缀,原野的翠绿和金黄,美不胜收。      行走半生,故乡最是我心头深深地牵挂,梦里常常把思念遥寄回家。老屋的炊烟,入骨的土话方言,母亲的叮咛和长眠那里的亲人,如同直达心脏的那根神经,绷得紧了,就痛。

  “独在异乡为异客”。

  长眠故乡的亲人,你们把尸骨还给了故土,替我们守护着籍贯;铮铮铁骨,是留给我们的遗产;我们借块墓碑,作为“门牌”,把你们标记在故乡。那些无法标记的,就镌刻心上。隆起的那抔黄土,长满荒草和小树,也疯长着,我们无尽地思念。你们已是独在故乡为异客了。你们远走高飞的子孙每年都会来,看看你们,看看故乡,看看藕池河里的那弯浅水,看看欣欣向荣的湘北大地。

  曾爷爷,大爷爷,如今人间已春风,你们就乘风归来吧。看看你们的子孙,看看这满韵的风景,我们也想看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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