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故乡的眼睛

故乡并不肥沃的砂质土壤，按它的脾气孕育着水稻、棉花、辣椒、甘蔗、花生、红薯。土地很实诚，种什么有什么，只要你舍得出力，就能给你汇报。

我的故乡，叫做河口， 藕池河水冲积而成，一展平阳的地势，藏不住太多的弯弯曲曲。

早年间，四处逃难过来的先民，不是迫不得已，怎会选择在这决口之上安家立命？抱团取暖，兼容并蓄，不畏苦难，是故乡人娘胎里孕育的性格。

没有山，处处水。沟港河渠，星罗棋布，像密布故乡周身的毛细血管。

故乡盛产辣椒和甘蔗。那修长油亮、晶莹剔透的大辣椒，绝对是椒界的美男。微辣，鲜嫩，洗净后和茄子合在一起，放到沥过米汤的饭上蒸熟，随便放点油和蒜蓉，捣碎，口感绵软细腻，是神仙美食。甘蔗皮青，节长，纤维丝丝白亮，味醇，甜而不腻，咬上一口，沁人心脾。这方土壤、水质、气候适宜它们生长。记得那时候，等着装载红尖椒的帆船，在藕池河里排成长队。挑担辣椒的劳力，提篮尖椒的媳妇，见面不相互戏谑几句，不算痛快。故乡的青皮甘蔗，卖到了北上广，去过内蒙古，只可惜，这么多年没能形成产业，没人进行深加工。每每喝着椰子汁、果粒橙，我觉得哪有故乡的甘蔗汁醇厚味美，清甜甘爽？

过去一个队，一个村的乡亲，如同家人。谁家添了丁，儿婚女嫁，或者老人离世，左右邻居定会放下手中一切，聚拢过来，各尽所能，不取分文。乡里乡亲，相互扶持，那是天经地义。

梦里最多的影像，还是故乡的人和事，童年趣事就像长在记忆深处的蒂巴。

其实故乡也没带给我多少幸福。童年时连口饱饭都没得吃。贫穷、懊恼、伤心、逃离……可他乡霓虹，驱不散心里的寒酸，华服紧身，融不进城里的繁华。扛不住的时候，茫然无助的时候，就想找个角落，或沉默，或泪流。保不准，梦里你就回了故乡，枕着母亲的臂弯在梦中笑。

我有两个母亲，除了生身母亲，还有一个，就是故乡，泥土是胎盘。 许是娘胎里孕育了太多苦难，我生下来就病病怏怏。长期高烧不退，缺医少药，求神拜佛不灵。赤脚医生给出一个建议，将我偎在淤泥之上。心碎的母亲舍命从死神手里抢夺我。应是母爱的伟大感动了上苍，我活了过来。稍大一点，竟被老师私下议作“神童”，只可惜我没能成为他们的期待。

我相信，每一个从故乡走出的游子，骨子里一定是故乡曾经哺育他的印痕。长大后我才知道， 藕池河东支有两条，像两只臂膀，环抱故乡。若从空中俯瞰，就是一个大写的“人”字。蜿蜒曲折，却颇似一根脐带。

母亲生下我的那一刻，剪断的那根脐带，幻变成了一只眼睛，一直深情地凝望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