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秋

盛夏的脚步不想遵循日历给划的终止线，酷暑的余威仍牢牢把控着曾经的领地，不肯离去，想学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丝毫看不到秋的踪影。秋风秋雨不知吓得躲在何处？许是为了挽回点尊严，秋凉偶尔半夜出来露个脸，未等天亮就悄悄溜了，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丑。

往年这个时节，应是绿荫丛丛，遍地荷花飘香，银棉吐白，稻穗弯腰。棉花、红薯、芝麻、黄豆丰收在望。忙得团团转的百姓心里舒畅，个个喜笑颜开，辛苦赚得幸福来。

可是今年，农民无助艰辛又无望。久旱无雨几个月了，自1961年以来的最大旱情，趁着新冠肺炎疫情骚扰，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湘中大地。大地干裂了，稻田豁出一道道口子喘着热气，孕期的作物急需水分。沟渠抽干了，人们只得从河里想办法，从湖里打主意，运用现代化机器。沿线乡镇全力以赴，开沟引流，一级一级从河里、湖里提水，仍是杯水车薪。8月9日，藕池河鲇鱼须段断流了；8月15日，长江干流华容段断流了。

天上的太阳像患了老年痴呆，毫不理会人间疾苦。火炉的开关忘了关，热浪无休止地炙烤着大地。大地皮肤烤干了，豁出些七丑八怪的口子，惨不忍睹。黄豆、玉米等一些农作物，想要维持正常生命都难，哪有心思孕育果实？前天早上散步，见一农妇，几厢地就收了一捆黄豆，一只手轻松拎回了家。

被称作“鱼米之乡”的洞庭腹地，稻田踩上去如大地一般坚硬。裂口阡陌纵横，像一位失了血色，病入膏肓的老人手掌。我今天理疗时，临床大嫂在议论：她家二亩六分田，收了五百斤稻谷。静默的空气中，传来她一声长长叹息。

曾经我们引以为傲的湘莲，莲蓬多瘪壳。荷叶耷拉着脑袋垂在荷塘间，打不起精神。几朵荷花开得不大不小，算是草草了结了心愿。路边的梧桐树，片片焦叶卷起，终有几株没能熬过热浪，无奈把生命交给了大地。厚厚枯叶叠起，为它殉葬。

洞庭湖水位急剧下降，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天一个样，我眼看它瘦成一片片水塘，一条条水沟，一个个水坑。鱼类哪里会设置应急预案，许多来不及撤走的鱼群就困在了浅滩。沿线老百姓还在千方百计向湖里要水。呼吸困难的大鱼最早失去生存环境，含恨把尸首还给了洞庭。浅滩无法送它到达天堂，腥臭熏得人忍不住掩鼻。就连洞庭湖的麻雀，也躲避得无影无踪。困在水坑里的鱼，遭遇岸上无数双眼睛觊觎，防不胜防。少数人甚至不惜以身试法。

就在三个月前，我之前乡镇工作时的一位同事，因为非法捕捞被抓。那次见他，甚是惊讶。本就不高的个头猴在询问室的椅子上愈显苍老。双手夹在胯间不停搓揉，眼睛不好意思盯着我看，满脸无辜。他下岗多年，没文凭，和妻子离婚后，双胞胎女儿跟了前妻。后来不知何时成家，喜得贵子，今年四岁多了。到了上幼儿园的最大年限，再也耽误不起。可是手头只有三千块钱，还差一半学费。于是找来几个兄弟，想利用几个晚上捕捞点鱼卖了凑齐学费。没想出师不利。除了要缴纳巨额资源补偿费，还将面临刑事处罚。“杀了我都弄不到钱了，真的，不然哪个愿意走这一步？我宁愿去坐牢”。他兀自念叨是在说给我听，可我除了心痛只能沉默。

回头我找到他儿子。小家伙正拿着妈妈的手机玩得起劲，一个机灵乖巧的男孩。带她娘两走进我办公室，我递上一杯热茶。孩子不怯生，撒娇要我抱他座到椅子上，我抱起他，亲了一口，一股心酸莫名袭来，安慰的话我一句也没说出口。

没想才短短几月，这么多鱼虾就死在我面前。每天雇人清理开支不小，我不想计算，早知如此，何不雇他？

回头瞥见墙上那块“东洞庭湖中国圆田螺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金字匾牌，我无语凝噎。

转眼，24节气过去了三分之二，白露都过了。书上说，白露节气后，昼夜温差大。清晨，可见晶莹的露珠挂在院里的桂花枝上，主人托着青瓷盘，细致地收取了，回去煎茶酿酒。宝玉在太虚幻境，喝的“千红一窟”，便是“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人们取荷叶上的露水酿制而成的“秋露白”，酒色纯味洌，闻之醉人。

　    这不讽刺？今年去哪里采上一滴晶莹的秋露？

可怜“玉鉴琼田三万顷”的美丽洞庭，湖床干裂，鱼死虾亡。瘦水孕育的苇草，倒是郁郁葱葱虚张出了草原的架势。

武汉长江大桥桥墩见底了，露出百年未见的神秘巨石阵，成了市民网红打卡地。这则新闻犹让我五味杂陈。

还记得今年初夏，我带人去洞庭湖检查执法快艇的使用状况。快艇驰过湖面，鱼群逐浪，跃进船舱，惊得我美丽的财务股长一时花容失色，一时又心花怒放。还记得往常巡查时，不期而遇的江豚跃起，麋鹿猫藏，那种心悸的邂逅，终身难忘。

　    可如今，它们在哪里避难？站在熟悉的大堤上，纵使望穿秋水，也无人给我回答。一湖苇草胡乱摇曳着我满腹心愁。老天爷，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努力和汗水，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还记得年初，专家们异口同声预测今年大涝。各地要及早腾出库容严阵以待。受尽洪涝折磨的地方政府，本就财力困难，纷纷积极响应专家倡议。除了鱼池有水，中小水库大都虚位以待。

目前，干旱仍在继续。好多居民的摇井仅能供应人畜日常使用的水量。仰望星空，白云比珠峰的积雪还亮，雨水遥遥无期，是天灾？还是人祸？谁能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