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雷文军的头像

雷文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0/06
分享

咫尺故乡

我居住的县城与故乡的距离,也就一条华鲇公路的长度。径直的一条柏油马路,驱车十多分钟的路程。

记得上次回去也是深秋,已是好多年前,受发小扶承义之邀。

这次也是。

虽然昨天就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可八点不到,他的电话还是不期而至:“起床了没得?我们在鲇鱼须街上等你。”好亲切的乡音。

“起床了,起床了,马上动身。”

其实六点不到我就起床了。近些年睡眠少,早起成了习惯。我不知他们平时作息怎样?不好意思打扰,才刻意定的八点半。

今年罕见的高温干旱天气,让我差点忽略了整个秋天。晨风吹进车来,凉爽宜人。路上车流量不大,收割后的原野,稻茬整齐的金黄,收割机用履带勾勒的田园画若隐若现,一垅垅油菜碧绿,守秋的棉树袒露着奶白,一路风景悉数被车后视镜捕捉拉长,像正在直播一部丰收片。熟悉的稻香弥漫车内,味道亲切,车速轻快,让人感觉仿佛坐在轻舟里荡漾。

“滴滴答答滴滴”,承义又打来语音电话。叮嘱我从老电影院这边进来,原先农业银行这里拐弯,外面停着几辆摩托车的地方就是。“我晓得,我晓得,你们不必等我,先嘎时(开始)喝酒。”家乡人有喝早酒的习惯,平时小聚或来了客人,不用早酒招待好像有失礼仪。

别误会,我的家乡并不是鲇鱼须镇,而在对河。跨过一条我们共同拥有的藕池河,也叫鲇鱼须河,就是“河口”,原属新建乡最北端的一个村庄。孩提时,这边是我们憧憬的“街上”,有事无事都要跑过来逛上一圈。现在农村活不多,这里就成了故乡人休闲的“后花园”。一样的方言,一样的口味,一样的风俗习惯,街上好多生意人都是对河人,世代融合下来早已分不清彼此。

当我驱车赶到的时候,承义正站在外边等候。这般礼遇霎时让我胸中热流滚涌。久违了的感受。

店里,范小伏、杨明广夫妇、邓祚平几个围坐在一张圆桌边。斟满的白酒、蒸腾的火锅,满屋让人垂涎欲滴的芳香应和着主人的热情。我连连致歉,赶紧招呼大家就坐。

我也确实有点迫不及待了。三鲜火锅、卤菜拼盘、蒸菜、时令小蔬,无不是我味蕾里的记忆。小伏问我还加些什么菜?说实话,他们这般大张旗鼓的操弄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其实闻到桌上那一大碗蛋炒饭的喷香我就感觉饱了。我知道他绝不是客气,几次到县城我这里来,也是抢着买单,妻子对我这个喜欢买单的同学印象深刻。

早餐才动筷,他们几个就开始合计起中午和晚上的饭菜。打电话询问熟人弄到野生鱼没有?北街饭馆里头有没有牛脚?真的不用,我对吃没任何讲究,回来无非是想亲近故土,填补记忆里的乡愁。可我怎么解释他们才能接受呢?

“我一个老胃病,吃不得太多油腻东西,如果你们搞得这么客气,下次我真的怕来得了。等会吃了饭,我们一堆坨(一起)玩会就是”。没想到我灵机编造的几句谎言还挺管用,喝酒吃菜聊天,这才进入正式程序。

我的家乡地处湘鄂边界,一个洞庭湖淤塞起来的湖洲。这块水孕的土地,自比他乡多份俊秀和丰盈。一年四季的绿,是故乡最基础的底色,不同时节又添份浓墨重彩的主色调,四季格外分明。这块膏腴之地,盛产水稻、蚕豆、棉花、辣椒、甘蔗、红薯、花生、莲藕。不小心掉在地里的种子,几天就能向你展示茁壮生命。

早年间,四处迁徙过来的先民,傍水而居,相依为命,互联互通,衍生些耐人寻味的方言,独自芬芳着我们的乡音。“恶”(ě)我们表示肯定的意思;“葛晃”我们说的“颈部”;“鸡儿”你绝对想不到是说“今天”;就连说你太傻,也美其名曰:“呵宝”,太多太多,我就不一一列举。

席间,小伏和承义为抢着买单起了争执,一场因我引发的骚乱,着实让我手足无措,心生愧意。

要说小时候我们倒是很少相骂,群殴更没有。大概源于我们先辈来自五湖四海,包容成了血脉里的基因。一个生产队的房屋沿沟渠、道路一溜布局,整齐划一,户户相连。也不锁门,大人出工,小孩看家。其实我们哪里看过家,不是从东头跑到西头,就是从九队玩到十队(两队隔沟相望,东西两头有两座涵闸相连)。离家几里地,都是家在照看自己。一些养狗的家庭,狗和我们一样玩性大,白天没有主人忠诚,哪里耐得住寂寞,找相熟相知的狗伴玩去了。

很奇怪,儿时,即使大人之间有点隔阂,我们背地里一样玩得开心,不分“敌我”。

我们骨子里崇尚以成败论英雄。谁当司令凭本事,通常采用打“箍箍架”的方式。蚕豆地就成了主赛场,同行的伙伴都是评委,以绊倒压制住对方获胜。不服又来,直到被压到身下气喘吁吁,无法动弹;直到一大片蚕豆被压得肢体残废,趴倒在地;直到衣服上青汁斑斑,讨来母亲一碗“竹笋炒肉”靠得住。竹条抽在胳膊上、腿杆上、屁股上,火辣地痛。“打仗”分两拨,拉开距离,自找掩体,投掷泥块射杀,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自认是英雄,誓死捍卫自身领地。过段时间,如果你觉得自己长了一些力气,可随时邀约,挑战“首领”地位。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和动物世界里生存法则惊人雷同。公平竞争,优胜劣汰。

感觉渴了,随便走进那家都有茶喝。无需主人招呼,径直走过去,扳起茶壶就倒,没半点生分,大家都这样。碰到饭就吃,跟走亲戚差不多,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大人们却从不吝啬。乡里乡亲的,权当家里来了个客人。

树上的桃子,园里的瓜果,地里的甘蔗,谁家先熟吃谁家。藏着掖着也不管用,我们会直接“下手”,发现了顶多被呵斥几句。在我童年的概念里,“家”是一个队,两个队,三个队,是整个熟悉不熟悉的故乡。

成年后的某一天,我告别了家乡,怀揣几分惶恐和惆怅。像被烈日晒得蓬松又不小心被风掠起的蒲公英,飘落何方一无所知。注定漂泊好像也是我们的宿命,家中几亩土地再也养不活欲望的灵魂。那天,我小心翼翼把家寄存在故乡,打算哪天倦了累了,就回来歇歇。

然而,当我双脚踏出家门,才发觉似乎身不由己,疲惫奔波在生存生活的路上。出走半生,归来已是华发。其实临行前,我的愿望十分简单,风光了就回到故乡,在公路的拐角处建一栋像模像样的楼房。庭前花草和蔬菜,修篱种菜看花开;屋后沟渠养鱼虾,独钓光阴享闲暇;各色果树绕庭栽,任花香四季,果熟秋夏。清晨日暮,听鸟儿鸣啭,看白云飘拂。

可是后来,我把“家”安在了县城。我的小伙伴去了四面八方,去城里挣份富裕和体面,收藏乡音,说着别人能懂的普通话。同一个天空和月亮,同一个村庄的牵挂,即便今天通讯如此发达,我们却无法得知彼此落脚的消息。

尽管寥寥几个还有联系,可能联系上的,未必能见上;能见上的,未必能说上话;能说上话的,未必还能像儿时一样无所顾忌。

严格意义上讲,我还在故乡。若不得发小所邀,却似乎找不到一个回家的理由。那个生我养我的“血窝”,十多年间,我正儿八经回去不过两三次。

故乡不远,路面铺陈些时间的光斑,淡不着痕,却回不到曾经。

起初并未察觉,自己户籍和祖屋从故乡消失的那一刻,我会莫名失去家。其间,伴随我家那栋土砖房一起逝去的,还有我的亲人。

故乡,没了我落脚的地方。

就像这树上的落叶,又有几片能够归根?多以不自主的方式消失在原野、山塘和沟渠,或腐植于城郊的垃圾填埋场。

我和眼前几位留守故乡的发小,是幸运还是落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小时候,看灿烂星空,无数星星挤在一块闪烁,就觉得温暖。这种温暖一直残存在我记忆深处。

梦里最清晰的一幕,是家乡一望无际的稻浪,青纱帐般的甘蔗林,碧绿的菜畦,沱河大堤上喷薄而出的朝阳,西干渠杉树尖上依依不舍的夕阳。

不知你是否察觉?寻常聊天间,不经意脱口而出的“我们那里”,一定还是生养自己的故乡。有没有觉得?如今睡在自己床上,却找不到儿时的那份安逸和怡然。

可我又害怕回来,害怕被当成客,害怕麻烦他们,这次的费用是承义一手包揽,我又欠下一笔故乡人情债。

我清楚,虽然我老早就走出了故乡,可没走出思念的魔咒。根脉落在故乡沃土,野蛮生长,让我梦里一次次回到故乡。儿时的玩伴,藕池河里赤膊条胯的欢闹,仰躺在牛背上炫技的模样,还有农舍次第升起的炊烟和一直守望故乡的蓝天白云,让我隔段时间,又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听听乡音,听听来自故乡的消息。

回程路上,夜幕如轻纱把故乡笼罩。深灰色的水泥路像条丝带,试图牵绊我的车速。路旁的漂亮民居,曾经就住着我的隔壁邻舍。其间两栋豪华别墅,是在外面发了洋财的发小建在家乡的“驿站”。我左右顾盼,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次第亮起的灯光证明着家里有人。曾经盛放童年欢笑的学校不见了,“撤点并校”,遗弃的校舍早已坍塌,像个年迈的老者,瑟缩在深秋平川的原野。公路两旁高高耸立的杉树林没了,只有来不及收获的甘蔗还寂寞地蹲在路旁的地里,身影被我抛却车后又很快跃入眼帘,一垅垅甘蔗,不断接力,模糊的身影默默送我一程又一程。钻进车里的晚风,有些清凉,拂过面颊,抱我衣衫。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