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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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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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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成殇

昨夜,我终于见到了外公。

仿佛瘦了许多。他带我来到一处荒郊,指着一冢低矮坟茔,上面生些荒草,顶上一根构树,蹿起老高,疑似“坐滩”岛礁的破船桅杆,有碍观瞻。你看嗲嗲的房子,实在要整修了,一直冒得空。说完兀自尴尬一笑。

眼望他,我鼻子一酸,一股咸味直扑嘴角,几滴顺势滑进了耳窝,钻心痒。怎么到了这边还是那么忙?我疑惑着用手去挖耳朵,话没问出口,人却醒了。月色久久徘徊在窗外,隔窗眺望,也不说话,也不离开。

我们就这样无语凝望,再难入眠。

每天早出晚归是外公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他有个标志性动作,走进屋场,一声干咳。我想他应是把某颗树或某样东西选作了参照物,声音总是固定方位,差不多的分贝。很特别,像高炮出膛的那声轰鸣,激越、高亢。有时他可能觉得不够清亮,会接着来几下。搞不懂他是特意还是习惯?每每听到这声信号,舅妈、小姨,立马各就各位,赶紧拿起手中活计,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像老鼠见了猫。但凡听到这声信号,我拔腿就往外跑,像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说不准就有意外收获,一两颗糖粒。外公很少直接进门,走进屋场,不是拿起靠在墙边的扫掃收拾禾场,就是荷把锄头去了地头。只等夜色暗淡,他才披着夜色进来。

我不知外公每天何时起床,只知道他把缸里的水挑满,禾场收拾干净,临出门交待每个人工作时,拂晓中,他的影子还是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家里,事无巨细,全盘清晰印在他脑中。根据年成,叮嘱外婆什么时节该播种什么蔬果,外婆偶有发表不同意见,他就按捺不住,音量大增。结果,的确确如他所言。

外公说话声洪嗓大,风趣好客,是个大忙人。他一辈子滴酒不沾,嗜烟如命。就爱抽自己制作的叶子烟。自己栽种,自己晾晒,自己制作。他把晒好的烟叶除去叶梗,梳理成整齐的一叠,放在锅里蒸,待冷却晾干,压实放置铡刀下,随着有节奏的嗤拉声,烟丝诞生,纤如发丝。外公将切好的烟丝反复揉搓,像揉烩面,用手拎起散开又抛下,再接着揉,如此反复,像把玩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时不时抓起一把凑近鼻孔,贪婪嗅几下,不舍的神态似在呼吸早上的新鲜空气。每次出门带一小盒,将裁好的细纸一同置于铁盒内。休息时,信手掏出纸片,漫卷烟丝,轻点舌尖,唾液一粘,一支上尖下圆的香烟即成。颇似喇叭,俗称“喇叭筒”。我学抽烟正是从“喇叭筒”开始。我是外公的长外孙,大约三四岁吧,外公就尝试让我吸烟,每每呛得我喘不过气,咳嗽不止,他就哈哈大笑。他把他的喜好当作疼爱传递给我,我成了他枯燥生活的“小把戏”。几次实习之后,渐渐学有所成,模仿外公用食指和中指夹烟,其余三个手指故意蜷缩,比出个“耶”的姿势。我一口一口抽得有板有眼,两条乌龙从鼻孔窜起老高,双手反剪背后,摇头晃脑在外公面前踱起方步。外公见状哈哈大笑,啃啃咳咳说我排出的烟雾还不达标,不能出师。原来我是吸口烟,从鼻孔直排,外公就势把烟雾一股脑全都吞进了肚里,萦绕过五脏六腑,再叹息一般吐出来。自然又是一番折腾,呛得我泪眼模糊,咳喘不宁。外公却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也猛咳起来。不是模仿,是兴奋得忘记关上烟道口的开关,被呛了。应该说我天赋还行,很快毕业,技巧娴熟,一纳一叹间,竟也体会到了一种酣畅淋漓,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吸烟算是“童子功”,基础扎实。后来为了根治这一“顽瘴痼疾”,经过好几年的艰苦卓绝才彻底摆脱它的桎梏。

外公的工作,我也是那年暑假才晓得。几天没回家,外婆叫我去给外公送换洗的衣物。随隔壁谭哥来到大队部前,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把我们带至一块棉田边。朵朵银棉绽放,阳光下耀眼的白。水柱似青龙跃向田间,砸到地上成径流四处逃窜,遁迹于一片深绿棉树之中。外公头枕草帽仰躺在沟渠边假寐。阳光透过杉树叶筛落他身上,炙烤出满头汗珠。我走近去轻摇外公胳膊,外公惊起,喜出望外,站起身抱住我猛地往天上一甩,我就势坐在了他的双肩。“我的乖孙孙来看嗲嗲咯……”一串洪亮的笑声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打起漩涡。

用现在的话讲,外公就是一名农机手。只是那个年代,机械属于稀缺资源,不是百里挑一的优秀,公家不会放心把这些珍贵家当交由他去打理。外公负责整个大队的打米机、抽水机和扎花机的管理使用。公社离外公家近,他还是公社农机站的编外技术顾问。外公善于思考,虽然说不出太多高深理论,可他用心琢磨透了机械的工作原理,经他改良过的零部件,耐磨又实用。那年头,“谢嘎大嗲”的名气,在机械行业,整个华容西乡无人不知没人不晓。要是哪个地方扎花机出了毛病,排队都要等着他去修理。经他整修过的扎花机,出棉率高、棉绒长、级份高,价格能提高好几个档次。

外公时常天亮回屋,打个转身就又出去。我有些好奇,母亲心疼地说,那是外公又一个通宵未眠。原来外公还有一门绝活——砌灶。那个年代,农村都是用土砖砌灶,烧柴草做饭。可别小看这砌灶的活,暗含高深的空气动力学原理。有的好烧又省柴,有的耗柴还满屋乌烟瘴气,烟不出户,烦心得很。外公砌的灶,好看好烧还省柴。十里八乡,儿女分家,或做了新屋,都想方设法托个熟人找外公帮忙。外公每天要出工,早出晚归,哪有空闲。又每每碍于情面,无奈应承下来。档期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排,有点类似于今天明星的火爆。他急人所急,稍有空隙,在家简单吃过晚饭就独自过去,不打招呼也不要人家帮忙,以免耽误人家第二天正常出工。往往,他一个人要忙到第二天拂晓,一口土灶才可大功告成。回家简单洗漱一番又得出去。有时候,主人家离他做事的地方近,散工后他就干脆饿着肚子直接过去,默不作声,一直饿到第二天黎明。从来分文不收,寸草不受。每口灶,他都这样倾尽时间和汗水,辛劳和智慧。

说来你也许不信,外公家的那只茶瓶打破过乡村的宁静。高大圆润,铁质外壳,大红装束上盛放一朵粉红夏荷,含笑迎人。在那个竹篾外壳茶瓶还不盛行的农村,犹如天上掉下个美人,足够吸睛。我们都喜欢,只有外公心疼。那是一次他出差武汉,看见街上有人卖冰棍,觉得稀奇,就尝了一支,怎么琢磨都是雪的结晶,不然不必用棉絮一层一层包裹严实。他狠心买了个茶瓶,将冰棍塞于其中,衣物裹实,一心想把这“稀物”带回家来给我们尝个新。一路星夜兼程。跨进大门,心急火燎,启瓶开盖,冰棍消失得无影无踪。捞出一叠软沓沓的包装纸,一滩浊水倒映着他一双失望眼神。尴尬片刻,外公安慰说:“不急,嗲嗲冬天给你制。”到了冬天,外公铲来洁白雪花,拌进糖精,拼命压实,一个个捏得磐石般坚硬,装进陶坛,深埋地底,只等第二年夏季来临。开坛的结果诸君自然早已心知肚明,可于外公而言,却是一辈子的遗憾。

外公是乡亲们的主心骨,德高望重。他正气凛然,脾气火爆。看见那些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偷奸耍滑之人,就忍不住大声呵斥,毫不留情,不骂个狗血淋头,不肯罢休。偶尔冤家路窄,这些伙计就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埋头借过。邻里之间,婆媳之间,或者夫妻之间闹个矛盾,不可调和,就爱找外公评个理。外公根据是非曲直,当面锣,对面鼓,不偏不袒。该说说,该骂骂,不出几个回合便可当庭宣判,朗声送客。偶有送不走的,就搭上一餐饭,或者几支“喇叭筒”。

那个年代,农村家庭孩子多,大多“僧多肉少”,缺衣少食。有一年,外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南瓜苗,栽种在他离家不远的一块荒郊坟地。我至今仍佩服他的胆量和勇气。那是“鬼”的地盘,蛇和黄鼠狼出没。他独自一人进进出出,锄草、挖窝、一担担草木灰施进去。等到七八月份,一个个黄澄澄个大味美的柿饼南瓜堆满整个厢房。接下来,他就要小姨挨家挨户上门通知,免费赠送,各取所需。不几天,货去房空的屋里,只有各色谢谢的乡音还萦绕其中。

其实最应该说声谢谢的是我。不是亲眼所见,哪会相信,南瓜能长那么大个。一瓣瓣棱角分明,沧桑坚硬,像大力士在展示自己雄健的肌肉群。我想伸手环抱,根本不行,比洗脚盆还大。外公叫我驼回家,帮我用麻绳牢牢绑在自行车后座。又甜又粉,邻居吃过之后,都纷纷过来找母亲讨要瓜子,好传宗接代,留住根脉。

还有一句谢谢,如鲠在喉。那时我上初中,母亲把外公接来家里治病,我们同睡西厢房的那张六弯床。

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少年时光。

那个夏天,我仍清晰记得,外公常穿一件白色家布长褂,铁灰色咔叽布西装短裤,一头短发根根直竖,干练整洁。依然每天习惯性早起,围着我家门前的田梗转上一圈,回来就洗自己的衣服。这女人的细活对于一双侍弄机器的手,太小菜一碟,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得抻抻敨敨。有时,他还特意绕段路,弯到一里之外的肉食站买回块把钱的猪肉。一碗精肉汤下肚,我感觉整个人一天都神清气爽。家里的吵架声也一度沉寂,我也拥有了家的温馨。外公每天按时服中药,赤脚医生说他的胃病已经相当严重,进食就吐不是好现象。我没见过爷爷,就黏外公。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醒来就不由自主去摸外公的脚,尽管粗糙得有点扎手,仍喜欢,倍觉亲。有天早上外公问我:“你是不是害怕嗲嗲死?乖孙孙,嗲嗲死了也不会吓你。只要嗲嗲不死,一定让你把书读出来。”突然让我直面死亡,毫无心理准备,一时竟然语塞。双眼直愣愣瞪着外公,硬是没能留住我眼眶里不争气的泪水。

后来一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外公心绪不宁,老是惦记家里,尤其是他的独子。我舅舅老实巴交,个子又不向人,没有外公呵护,他就是别人碗里的“下饭菜”。外公说要“双抢”了,就算出不了力气,还能指挥。尤其是脱粒机,告诉过舅舅怎么用,不知他记住没?

实在拗不过外公,母亲就安排我骑自行车驼他回家一趟。那天的太阳刺得人头晕,一路是脱粒、晒谷的人群。到了曙辉大队,隔壁就是外公所在的和平大队了。突然,他叫我停车,没等我反应他就跳了下来,摁停了路边的一台脱粒机。一众人莫名其妙。一中年汉子丢下谷把走拢来,一股浓烈的汗馊味,熏得病弱的外公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机子要烧瓦啦!赶紧把工具箱拿来。”见是外公,他脸变得比风还快。一溜小跑拎来工具箱,巴巴结结蹲在外公身旁,神神念叨:“谢谢大嗲,今天机器是冇得劲。”约莫个把时辰,外公才艰难直起腰,一头汗水如雨洒落。他要汉子加进些机油后重新启动。“声音好听些冇?机子有劲些冇?”他边笑边摆手婉拒了汉子心怀感激递过来的一支香烟,“戒了!”顺手撸把稻草擦拭起手上的油污。外公身上的白布长褂被汗水紧贴在他的前胸后背,像我地理老师画在黑板上的一幅幅行政区域图。

我们又重新上路。这一去,外公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检查确诊为胃癌晚期。

他拒绝治疗,不想人财两空。他的全部家当——几台机器,就留给了舅舅。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一日,过完自己六十花甲的第五天,他含恨离开了人世。母亲跟我说,外公离世前老是流泪,那时他的喉咙已经发声艰难。被窝里断断续续传出一两声嘶哑的哀嚎,让人肝肠寸断。有天母亲清晰听见外公在喊:“我……不想死啊……”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在向老天求情。

外公出殡那天,一列长长的白布紧紧缠裹着棺材头部。他父亲去世得早,先是做长工,后来搞机械,一手一脚把弟妹们拉扯成人。尽管一生尽力造福乡邻,可未能完成替老母亲养老送终的使命,他就这样头戴白巾身披缟服,怒目圆睁,以孝子奔丧的姿势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知一碗孟婆汤能否让他忘了遗憾,合上双眼?天边南归的大雁,丢下几声哀鸣,刺破长空。

外公兑现了他的承诺,担心惊吓到我,三十多年了,始终未在我梦里出现。昨夜魅影掠过,是臆想?是梦幻?还是我思绪恍惚?

每年七月半,我都格外多烧些纸钱,虔诚跪到火堆旁,凝望火苗出神。焚烧的纸钱被烈焰吞噬,吐出羽状白灰,随风旋起,升至半空,跌跌撞撞,逝于夜色之中。

是在赶往天国吗?

夜幕渐合,夜色寂寥。明灭的火光,绵软无力。我四处搜寻,哪有外公踪影,只有三柱清香,烟熏热泪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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