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冬的记忆,断在故乡。
只记得,大人们把秋粮收进仓,把棉花收进屋,把油菜、紫云英播下去,把柴火整齐码放屋檐底下,冬就来了。
此时,百草衰枯,而江南的油菜、紫云英却逆势而绿,迎风绰约。过不了几天,雪就如约而至了。像要饰点粉黛,纷纷扬扬,曼妙婀娜。一觉醒来,大地苍茫,一片圣洁把故乡整个拥抱,特别绅士。
小时候我们对雪的喜爱不亚于今天孩子对游戏的着谜。
初雪玉洁蓬松,踏上去嗤嗤啦啦,你都不忍心把步子迈得太大,心疼。若想落地有痕,尽管天马行空,大地自会拓下你每个脚印。这玉洁冰清的诱惑,没人忍得住?别不好意思,没人留意你,苍茫天宇下,不过几行爪印。
遇上积雪不化,北风苍劲,一夜之间便会交凌。家家屋檐底下挂出长长短短冰挂,如雨后春笋般茂盛。有像瀑布、像石笋、石柱。粗细各异,长短不一,看着就手痒,会想方设法寻根竹竿去杵,挑战它的冷峻坚硬。稍长点的,捡起来当剑舞,相互比拼。断了也不足惜,地上有的是。粗壮点的握在手里像甘蔗,像冰棍,忍不住伸出舌尖舔几下,嚼几口,冷冷地激灵。
其实我们并不喜欢初雪,堆几个雪人太显小儿科。我们习惯天地间苍茫刺眼的白,那才有冬的气势和劲韵。鼻涕流出来用袖口一勒,个个手脚冻得像包子,玩耍一点不耽搁,灵巧自如。两颊冻得像块皲裂的树皮,中间鼻涕常驻,季节赐给大家一样装束,并不觉得尴尬。说句实话,就怕洗手洗脚,手上冻疮起了黑壳,裂了坼,血印沾水就痛。可是不洗不行,不用热水浸泡会愈加严重,左右为难。遇上母亲有空,恰逢热水充足,便会打上满满一盆,唤我过去。才一拢身便被俘获,那可是要命地疼爱——死死抓住我的手摁在盆底,任你哇哇直叫也是白费。脚上冻疮像个小偷,平日玩起来若无其事,不知不觉却变得又红又肿,信都不得被它扩充领地。晚上热水一泡痒到心里去,不抠不止瘾。碰上气温骤升也会急性发作。可抠过的报复立马践行,痛。母亲就用瑚壳油给我们边抹边揉。恐怕今天的孩子就难得享受这样的亲子游戏了。
那年代,哪有条件买雨鞋,都穿自己母亲做的棉鞋上学。去的路上破天破地跑,大地一片圣洁。回来就麻烦了,太阳一出,路上行人多起来,雪就化了。这雪水精灵,再怎么小心翼翼都能渗进你的鞋底,湿了鞋袜。要说还数建国幸运,有木屐。谢嘠皮匠爹的儿子,得天独厚。那个年代穿木屐洋气,像踩高跷,一路撒下泥钉标记。回到教室,脱去木屐,感觉他鞋上还冒热气,徒生眼羡。其实也不多在乎,我们有的是快乐,像打雪仗、踢毽子、跳房子、寻兔子窝,找一处干了的禾场打纸波。
还记得最盛大的一场纸波游戏是在藕池河上。冰封的河面如一巨大玻璃栈道。我们一群人在上面滑、跑、跳,跌倒了顺势来个侧滚翻。尽管笨拙若熊猫,欢笑却在冰面荡漾。铜角币是最高端的打波“武器”,投在冰面上,射出百拾米仍不舍停下脚步。我们追随铜角币的步伐往来奔波,嘴里的热气和身上的热气哈成一团,像电影里的特效。
儿时的冬天要比现在漫长许多。往往前一波积雪未化,后一波纷飞又至。不经意间,就有几朵雪花歇你发际,似柳絮轻盈。继而又漫天飞舞,像受潮的棉花糖,蔫蔫落下,几天几夜纷纷扰扰,堆得世间一片白。霎时感觉整个村庄都住进了童话,童话里有讲故事的爸爸妈妈,有缩在阶基上的狗和鸡,还有炊烟,每天准时在屋顶发起冲锋,萦萦绕绕,总是冲不高,像游击队员在屋顶猫腰迂回。
我们在雪地里打仗玩游戏,尽情释放创意。完全不怕弄赃衣服鞋袜,玩累了手脚冻僵了,回到屋里跳几下,妈妈会一边责骂一边帮忙拍几下。拍去顽儿身上浮雪,拍出母亲心里疼爱。饿了我们从水缸里撸块糍粑,拿把火钳横炉上,糍粑往上面一放。或干脆立在柴火旁,偶尔记得翻一下。等它烧得鼓鼓胀胀,像头小猪,用筷子在中间戳个洞,灌进猪油或辣酱,喷喷香。待匆匆填饱肚子,又转身消失在雪地里,或别人屋檐下。不到夜色暗淡脚下视线,舍不得回家。
一早醒来,不顾眼屎还粘着眼皮,眯缝个眼胡乱披件棉衣溜下床,先要探访一下外面的世界。趁机撒泡尿,满足心里的好奇。
外面寒气逼人,不禁颤栗,仍不忘战战兢兢抖动,在雪地上射出圈圈点点图案。撒完尿钻进被窝,一个冷战,抖得牙齿咯嘣作响,心情却和寒风一样激动。
白色是这个季节的标志,若不来几场像模像样的雪,感觉是对冬的不尊重。
一早起来,看见往日痕迹被白雪涂抹,整个世界冰清玉洁,心里莫名颤动。
雪落无声,几个大点的雪人,一身狼狈杵那儿,像是唤你过去给她拾掇拾掇。遇上心血来潮,我们便会重塑一个,更加气势。
常常新一天的快乐就这样毫无厘头开始。
人说瑞雪兆丰年,其实瑞雪也造着我们的快乐。
这快乐,一直蛰伏心底,似在等场雪来,将它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