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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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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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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失去了一只手

                                            1

根据姑姑的指引,我在村西小河边找到了表弟东子。他正站在岸边一棵柳树下,看一位老人钓鱼。

我和东子一个村,都住在大唐村,自从我考学出来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来了,但村里谁家的屋高谁家的屋矮,我还是知道的,村外沟沟崖崖、水库、塘坝的具体位置都已深深刻在记忆里。

钓鱼人坐在河边柳树树荫下,还戴着个大斗笠,我觉得有点好笑,在树荫下还戴着个大帽子,好像追求“孤舟蓑笠翁”的意境。他面前斜插着两根细长钓竿,两眼盯着水面,还不时的把钓竿提出水面,熟练的换上钓饵,然后又抛向水里。

这是一条人工河,河两岸都是用青石块砌成了石坡,河水清澈见底,坐在岸边垂钓,河里的小鱼怎样咬钩都看的一清二楚。

这条小河从俺村后石龙峪流出来的,经过村西往南流进了大汶河,水开始从石龙峪流出时很清,但穿过一片广袤的田野,水质就变浑了,再流经村边时就成了一条臭水沟,不过它在我和表弟的眼里却是一条幸福河。小时候,一到夏季俺俩就在水里面逮鱼摸虾,不亦乐乎。近几年随着新农村建设和乡村治理,臭水沟已经变成了一条人工河,也成了村里的一道景观。

走近了,我才看清钓鱼的是俺村的郝老大,他和东子是邻居。

郝老大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浓眉大眼,在俺村挺有名,七十多了,身体还壮的像小伙子子似的,按庄乡我得喊他大叔,他在家排行老大。说他有名,主要说的是他在村里口碑很好,父亲去逝的早,娘又是弱智,他十几岁就在家当家主事,他下边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相差都不大,最小的才刚三岁,他是既当爹又当娘,生死八结把他们都拉扯大,又帮他们成家立业,而他自己却守着弱智娘过日子,至今未娶。

五十岁那年,也曾经有人给他过一个寡妇,但见他还有个弱智娘,就想让他把弱智娘推给其他兄弟姐妹照顾。一听这话,他就不让了,弟弟妹妹个个都拖家带口,哪里还有时间照顾娘,自己一个人出来进去没人拖累,照顾娘怪轻松。寡妇见他说这话,就啥话也不说了。现在,娘走了,弟弟妹妹都对他挺好,都把他当老人来伺候,所以他也挺知足,就不思念找老伴的事了。他也曾想过出去打工,但是弟弟妹妹都不让,说他年纪大了,出去不放心。

我走到他们身后,两人没发现我,我也没吱声,就仔细端详表弟东子的胳膊。

表弟东子二十多岁,细高挑,瓜子脸,一头卷发,像是专门烫过的,说话奶声细气,就像一个大闺女。

说起这个表弟,让俺姑没少操心,从上小学就调皮捣蛋,上初中就谈恋爱,初中上完没考上高中,俺姑和俺姑父怕外人笑话,就托人转面子找了个成人中专让他去读,算是考上学遮了遮眼。中专两年转眼就过,学校里又推出了一个专本连读,俺姑又花钱让他上了五年,算是混了个大学文凭,他又想复习考研,俺姑和俺姑父就觉得他在学校里花的钱太多了,混了个本科文凭又不成器,找工作也用不上。再说,初中恋爱的那个对象燕子,人家等了他快十年了,也一个劲的催着结婚。俺姑就说“你年龄也不小了,还是早点结婚安心找个活干,早挣钱,好好生生的过日子。”

表弟虽然不甘心,但又想,从小一点也没为家里做贡献,都快二十八了,燕子又催着结婚,既然家里不让考研就算了。

毕业回到家,他就像是放了羊,地里的什么活也伸不上手。也是,他从小就没动一根草刺,地里大小庄稼的活都是俺姑和俺姑父干。

毕业后不长时间,他初中恋爱的那个对象燕子,在县橡胶厂工作,是个老职工,厂里的经理、车间主任都是老熟悉人,她就活动着让他进了橡胶厂。

一进厂,他还想进办公室当管理人员,总认为自己是文化人,有本科文凭,下车间呆料,但是燕子就笑着告诉他,厂子有文凭的多的是,你学的又不是对口的专业,还瞎撑持啥?他这才死了心,不再让燕子给他托人往办公室调了。

我这次回来就是专门看他的,听说他失去了一只手。

上个月,老家大哥就给我打电话,说:东子出事了,在厂子里被搅拌机搅断了一支胳膊,现在在院里住院,让我抽空回来看看他。

正好我在陕西临夏自治州支教三个月,一时半霎也赶不回来,就给俺姑打了个电话。俺姑说,这么远的路就不用回来了,就是回来也帮不上忙。这不支教一完,我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我仔细打量着东子,他满脸已经失去了往日健康的红润,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也是,摊上这档子事,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他站在郝老大身后,右胳膊斜插进裤兜里,看上去,板板正正,好胳膊好腿,有模有样,也看不出少了一条胳膊。左手还夹着一根烟卷,不时吸一口,有滋有味。

“东子,你天天跑到这河边干啥,杨柳树上不会掉包子?”。这时村口传来姑姑的声音。

我扭头一看,她骑着电动车已经一阵风似的过来了。刹住车,坐在电动车上还在气呼呼地说:“你吃了饭就出来,手机也不拿——不知道表哥今天回来?”

正专心看郝老大钓鱼的东子,听到俺姑的斥责,这才慌忙转身应对,因为他转身急,插在裤兜里的右手空袖筒,悠忽闪了出来。轻飘飘地,看样子他是真的截肢了。

尽管他转过了身,还是没注意到我,或者说没看清是谁,也可能光顾了和俺姑顶嘴:“我不这样还能干啥?你想让我干啥?”

钓鱼的郝老大听见娘俩在身后吵吵,就转回头,突然看见我站在他身后,就忙问:“四侄子是啥时候回来的?”

我忙说,“刚进村,听俺姑说东子在这里,我就过来了,正大端详他的胳膊,还没顾得上和你老人家打招呼。”

刚才下了车我就去了俺姑家,俺姑见我来了怪高兴,没说两句话就去饭店订菜,我说不用不用,随便吃一口就行,但她执拗的支使我来找东子,自己骑上电动车就一溜烟地走了。

郝老大又对俺姑说:“你少说两句吧,自东子从出了这件事,谁的心里也不好受,让他出来散散心还不好?”

俺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想想心里就烦,你说好胳膊好腿的一个人,刚上班还不到半年,就成了残废——燕子这姑娘也不是一个好物,还想退婚——”。

一听这话,东子更急了:“你瞎咧咧啥,不是她想退婚,是她家里不愿意。”

俺姑说:“你这个孩子就是缺心眼,要是燕子愿意家里能挡住了?还不是不想要你了,”

“她不愿意就算了,三条腿的鸡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好找。”东子又对了俺姑一句。

“两条腿的人好找,燕子和你散了,你还真难找——?”

“她和我散了,我还不想要她了呢”

郝老大就在一边打圆场:“你娘俩还吵吵啥,还不回去制菜——。”

俺姑说:“不吵吵了,不吵吵了,我和饭店里都说好了,一会就把菜送到家去——等等你也早收拾收拾一块去俺家喝酒——”

郝老大也没有推让,笑着说:“行,四侄子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了,等等我去陪陪他——。”

                           2

姑家住在村西头,俺家住在村东头。虽说是一个村,家离得却不近,俺们村子扁长,各家住的又比较分散。再说,我自离开村子后,老人在时,回来的还比较勤,父母去世后就更少回来了,除了逢年过节回村看看姑姑和哥嫂,给父母上坟,平时基本不回来,再说,工作也脱不开身。

在我印象里,俺姑家从原先就怪富,姑父最早在村里开拖垃机,现在,给村里广福的加工厂往港口运货。

我们村种植生姜大蒜比较多,也不广俺村,整个镇上周围的村庄,都有种姜种蒜的习惯。村里的还是大集体时,村副业组组长唐广福经常跑外,与县外贸打交道比较多,改革开放,田地包产到户后,他就借助在村集体时打下的人脉关系,贷款修建了冷库,办了这个大蒜、生姜加工厂,通过县外贸出口农副产品。后来也不知道他跟谁长了个心眼子,偷偷在给韩国加工的商品袋里加了一封信,现在才知道,其实是一封招商信。后来,他的信果然起了作用,有一个韩国商人就绕过了县外贸,直接和他打电话联系,并来到俺们大唐村考察,投资扩建了广福的加工厂,建设成了“中韩农副产品加工厂”,并邀请广福也去韩国考察,从此俺们村的农副产品直接从地头到了韩国市场,广福也挣得锅满盆满,工厂安装了了现代化的加工设备,加工的农副产品,俺姑父带着车队,把加工过的生姜大蒜,直接运往青岛港口,减少了不少流通环节。广福的企业也成了在全市有名的外资企业,他本人也成了县政协委员。俺姑父原来在村里开拖拉机时,就跟着广福在副业组干,他自己开了厂子后,就直接把姑父招进厂,开始用拖拉机给他收货运货,现在换成了大卡车,三天一趟往青岛跑,每个月的收入不少。俺姑父把家里的四间平房,也翻盖成了一栋二层小楼。

东子见我回来,也不和俺姑吵吵了,竟有些小激动,就忙着和我打招呼:“你看你怪忙,还回来干啥,我早就好利索了。”

“你的伤残费厂子那边怎么赔偿的?”我直截了当的问

“赔啥,就是支了个住院治疗费,别的寥寥——”

“好了——怎么没回去上班?”

“上啥班,人家不要我了。”听了我的话,东子悲凄地说“一只手怎么干?”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说一步呗,还能怎么办!”

“这么个大的人身事故,在你嘴里怎么就轻描谈写?”我皱了皱眉头。

“说起来,这事也赖我,我要是不看手机,不急着....。人家还赔了五六万块钱呢。”

“五六万块钱?”,一看到表弟满足的样子,我就有点生气,“你不想想,一条胳膊换五六万块钱你就知足了?这可是影响你一辈子的幸福事。”。

“还能要多少?厂子里这几年也不景气,这些钱听说也是东借西凑的。”

他说的不假,这几年什么厂子都不挣钱,可是再不景气,工伤赔偿一点也不能少。看来表弟对工伤赔偿法还不了解,我又问:“你上班时的工资是多少?”

“也不一定,效益好了四五千,效益不好二三千。”

听了他的话,我接着说:“你还是得找个律师帮你算算,五六万块钱肯定是不行的。”

这时俺姑也从门外进来,见我们俩说工伤赔偿的事,也插嘴说:“这个二杆子非犟着说自己也有责任,人家说什么他也不反驳就签了字。”

“反驳啥?本来我也有责任。”

唉,这个表弟,还真有点犟。

我们仨在屋里说话的功夫,就听见拴在门口的狗咬了起来,从窗口就看见饭店里两个送菜的服务生,抬着食盒走进院子。俺姑就赶紧拾掇桌子,我和表弟迎到门口,表弟说:“还挺快呢”

“今天上午订菜的人不多,俺婶子吱声又早,当然就快了。”

两人把食盒放进客厅就走了。

我们村里的饭店有个规矩,一般是把菜送到家就不用管了,要是订菜得多,他们就把饭菜端到餐桌上,再把食盒抬回去,订菜的少,就直接放下,只等下午快黑天时再回来收拾家什。

一看菜来了,俺姑就对表弟说:“快去看看你二叔在家吗,在家的话一块叫他过来陪陪你表哥。”

东子见俺姑让他二叔来陪我,就说:“你刚才在河边上不是说让俺郝爷爷来陪俺表哥?”

“都让他们来。他好叫,你给他打个电话——”

这时门口闪进了一辆摩托车,我一看是姑父回来了。

                       3

姑父六十多岁,个子一米七八,身材瘦削,文质彬彬,一看就不像庄稼人,平时不爱说话,像个教书先生,但一打开话匣子,就天南海北,一套一套的净啦些大道理,这可能与他开车走南闯北有关。

姑父见我来很高兴,一进门就忙着和我打招呼。姑父很喜欢和我拉呱,觉得我在机关工作,有学问,能识文懈字,懂得一些大道理,其实,,虽然天天读报看报,也是囫囵吞枣,半瓶醋子。姑父先是问了我在陕西支教的情况,陕西农村像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村民很贫穷,村里的孩子大部分读不起书。听了姑父的话,我就笑了,说:“你说的那是改革开放前,现在全国各地都一样,有差异也就是很小的地区差,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槽糕,孩子正常上学,村里人衣食无忧。”

俺姑正往桌上摆着菜,东子领着他二叔、郝老大一块走进了院子。郝老大手里提着一条刚钓到的大黑鱼,大黑鱼还在不住地扑腾,东子二叔提着两瓶酒,说说笑笑的进了屋。

他们一进屋,俺姑父就上酒桌上让座。开始郝老大和东子二叔推让我坐一把手,我就急了,在座的就我和东子年龄、辈分最小,可不能犯“一样一样”的错误。

说起“一样一样”来了,就不得不多说一句。“一样一样”是从俺村一位姓周的乡镇干部的绰号,现在也退休了。他在镇上干副镇长时,分管镇上的教育,他舅在镇中学干校长,有一回他去镇中学调研,中午吃饭时,他就名正言顺的坐在了一把手。那时八项规定还没下,还行吃饭喝酒。农村坐酒席,就是现在也不分主宾副主宾、主陪副主陪,就是一把、二把得分。他是镇领导坐一把手很正常,但中学校长是他亲娘舅,按说临坐之前,他得客套客套,让让他舅,但他二话没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坐了一把首,弄得他舅好不尴尬。本来都不挑破这层关系,稀里糊涂也就算了,偏偏喝到高兴处,有位好闹玄的年轻老师就问:“周镇长,我听说你和周校长还有点亲戚?”也不知道是有意戏弄,还是无意中想挑破这层关系,

周副镇长一听这位老师的话,就知道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腾的就红了,忙说:“一样一样,坐哪里都一样。”

说完这话,他也没让他舅上座。其实就是他让,他舅也不会坐,就是因为他没让,后来就传出了周镇长坐席,“一样一样”的调侃,就是嫌他没大没小,不懂礼貌。

我当然不会犯哪方面的错误。

我在农村长大,农村酒桌上的一些风俗虽不全了解,长者上座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本来这次提壶斟酒是东子的事,可他失去了一支手,还没好利索,我就承担了提茶斟酒的义务。

郝老大年龄最大,又是外姓人,姑父自然把他让到了上首。这郝老大也能说会道,夸人夸得像朵花,他见我这个当“客”的提壶倒酒,就一个劲的夸我多有出息,多懂礼貌,我听了都脸红。酒过三巡,开始还都啦地里庄稼的收成,三啦两啦就没劲了,也没啥啦了,刚收的小麦跌破了一块钱,一亩地除了耕种机器钱、水钱、肥料钱,白搭功夫钱,才刚够本钱。

啦着啦着,就啦到了表弟这次工伤赔偿上来。一提工伤赔偿,我就说赔偿太少。

东子的二叔说:“这样还费了很大劲,别看厂子不小,其实穷的叮当响,这五万块钱,还是我和俺嫂子在橡胶厂办公室里蹲了五天。人家才答应给的。”

“不用和他们求爷爷告娘娘,拿出劳动法来和他们讲,真不行就走法律程序。”

我刚说完,郝老大就说:“可别提法律程序了,村北头小二妮,在重庆打工,一个小小的感冒,去住的附近一个小诊所拿药,那个庸医为了挣钱,给她开了一大堆药,结果三吃两吃吃出了个肝病,也找律师去讨说法,结果小二妮领着律师去了,药店早关门了,连人也找不到了,白搭了律师费。”

“俺表弟和她不一样,厂子工伤证据都是实锤。

坐在一边的姑父插了话:“你表弟进厂是燕子托人转关系才进的厂,要是撕破了脸,她在厂子里也没法干了。”

“可是,这是俺表弟一辈子的事,不是面子上的事,再说,他还这么年轻——”

郝老大开了口:“我看老四说的在理,一辈子的事,不是五万、六万块钱的事,得想想以后,给他个保障。”

俺姑父皱着个眉头,最后说了话:“我也不是没想过,找律师又得花钱,官司还不知道打赢打不赢。”

“我有一位朋友在济南干律师,你和俺表弟要是愿意,我给他打个电话,请他帮你们跑跑。”

“那感情好。”

“东子光在家也不是常法,你看看,能不能在城里再给他找个活?”表弟的二叔说。

一听这话,我有点为难。

俺姑父接过了话茬:“不让他到处跑了,让他老老实实的在家,去俺公司干,我和长发说好了,他也答应了。正好公司缺个懂电脑的,让他去锻炼锻炼——”

听完姑父的话,我心里一下子也宽敞了,只要有活干,在哪里也一样。

                         4

从老家回济南后,我找了那个律师朋友,他一听我把表弟的情况原原本本的说完,就欣然接了这个案子,并保证给我个圆满的答复。

后来表弟的赔偿办的的确实不错,一切都是按劳动法进行了落实。他自己也在家门口的姜蒜加工厂里有了用武之地,一个月七八千块钱,不但挑起了办公室的大梁,还经常陪着经理长发出国谈生意——

至于与燕子的婚事,虽然两人没有原来那么好了,但也没散,还一直维系着,这回俺姑催着他们结婚,燕子却不急,一个劲地说再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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