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为了某种信仰而活着。
——克莱尔
按照当地习俗,农历十月初一,我回了趟老家去给父母上坟。
跪在母亲的墓前,点燃厚厚的纸钱,看着烧起的片片纸花,我不仅思绪万千,母亲在世时的许多往事,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母亲是一位有信仰的人。但一位从旧社会走来的农村家庭妇女,她的信仰自然不是政治信仰,也没有多么崇高和伟大,而是像千千万万农村家庭妇女那样,她们的信仰就是一种原始的意识行为——信奉佛教的庇佑和帮助。
现在想来,也正是她这种原始的信仰,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点燃了生活的希望,支撑着她慢慢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七十年代初,我就记事了,家里的生活非常艰难,父母拉扯着我们兄妹六人,还要照顾爷爷奶奶,日子过的可想而知。那时还是生产队时期,生产队分口粮靠工分,家里劳力多的农户工分就挣得多,分的口粮自然多,日子过的也自然就富足,但是我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父亲还得了一种叫“黄皮疮”的病,不能下地参加生产队劳动,大哥高中毕业后,本来可以帮着家里挣工分,但刚进生产队,就被大队动员应征入伍。当了兵,就不参与老家的口粮分配,也没有别的报酬,军属家庭只是年终照顾一斤肉和一张年贴花。你想,母亲一个半劳力,一年能挣多少公分?按工分分的粮食怎么能填饱七八口人的肚子?因此母亲每当去生产队下地劳作,出门就带着一个柳条编的提篮,一到地头歇息,就往河沟边跑,因为河里流水长年不断,岸边长着很多米蒿、荠菜、马榨菜、麻老婆脸等野菜。这些野菜母亲挖回家,掺上少量的玉米面就馏渣腐全家人充饥,就这样的伙食也不长有,因为立了夏,这些野菜就老了,变成了蒿草硬的像柴禾。这时,地里的夏玉米又长出了幼苗,每当生产队梳(间)苗,母亲就捡嫩绿的背回家馏渣腐。
记忆里的母亲,每天都是天亮下地劳作,中午、晚上饭时回家放下农具就进厨房做饭,忙忙碌碌,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我们一家人的伙食,不用描述你也知道,一年四季吃糠咽菜,就是过大年也吃不到一口白面馍馍。现在想想,那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啊。
也许是为了早一天过上好日,母亲把希望寄托给了虚无缥缈的神灵,跟我不远的一个二奶奶学会了烧香拜佛。
原来,我家小北屋是一个杂物间,在屋的东北角母亲按了一个香台子(香案),上边供着几位不知名的神仙。我年龄小,母亲从不让我近前观看,不知道是供奉的哪位神仙。
按说敬供神灵应该是在干净的大堂,但是村里“破四旧”时,已经把这些“神仙”都从大堂请出去了,政府不允许农民再迷信。但是在农民心中根深蒂固几千年的“信仰”,怎么说清除就一下清除的了呢?村里的老太太自然不甘心,还是私下里偷偷摸摸,在家里没人发现的地方设香案敬供神灵。
每当吃过晚饭,拾掇完锅碗瓢盆,母亲就会洗手净面,到小北屋跪在香案前祈祷,我不知道她是在祈祷什么,一跪就跪半宿,那样虔诚。有时我也偷偷的问问母亲:天上真有神仙吗?神仙真的会帮我们吗?
一听我说这话,母亲就会生气,似乎我的质疑,会惹怒神灵报复,她就不容置疑地说:“神灵无处不在,你小孩子家不要胡啰啰——”
看到母亲的虔诚和愤怒,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点悲哀。
后来,大队里成立了卫生室,我的一位庄乡三老爷当了卫生员,他经常往我家跑,给父亲出了许多土偏方熬水冲洗。父亲得病渐渐好了,母亲却更加相信是她祈祷的结果。
其实现在想想,母亲还是真的很迷信,迷信得让人有点不可思议。我家离泰山很近,很近也是相对来说的,少说也得六七十里路。每年的农历三月十五是泰山奶奶(碧霞元君)的生日。忘了告诉你,我家小北屋里供奉的可能就是泰山奶奶的神位。
记忆里,母亲每年都和二奶奶去泰山给泰山奶奶过生日。那时交通还很不方便,母亲和二奶奶去泰山拜寿,都是徒步行走近百里再爬泰山,一天打个来回。她们每次都是吃过晚饭就启程,包袱里放上纸香,再放上两张煎饼或者两个个窝窝头就上路了。至于去泰山怎样朝拜的细节,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她们一天(其实按时间算,是近两天)步行一百多里地,还要爬上泰山,该多累。但我一说累,母亲就矢口否认,连说不累不累,轻松着呢。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信仰是精神的动力”这句话的含义。
其实,母亲最终还是吃亏吃在她的“信仰”上。旧社会时,父亲上过私塾,加入了合作社,在生产队里能打会算,就干了生产队会计。干着集体的活,自己家里的活就耽误了。那时,每家每户大队都分给每户一二分地的自留地,自留地里可以随便种自己觉得值钱的庄稼。我记得那年我们家种的是大麻。大麻当时用途很广,可以织麻袋、可以纳鞋底,市场价格也很紧俏。但这种植大麻要变成钱,几个环节很关键,一个是淹(沤)麻,一个是捞麻。淹麻相对简单,就是把麻杆收割后,找一个有水的池塘、水库、或者河沟,把青麻杆全部泡在水里,上面压上土或沙就行。我们村离大河远,淹麻一般就在村口的池塘里淹。
那年,我们家的麻杆也淹在了池塘里。
我再简单给你介绍两句,大麻淹上后,五到六天就会淹熟,关键是五天还是六天一定掌握住,捞早了,晒干扒不下麻皮来,捞晚了,麻皮就烂的光剩麻骨,变不成钱。
我们家的麻淹到五天这个档里,队里安排父亲领着一些小伙子,去县城推氨水还没回来。第六天,母亲就急了眼,自己跑到池塘边察看,她不敢下水,就让一个也来看麻的邻居,给抽了一根麻杆看了看,已经有些丝网状了。
她一看就更急了,正好那天她身上不干净,下水不方便,就是父亲不在家,也得赶紧捞上来,要不全家多半年的收成就烂掉了。她急急忙忙跑回家,我和哥哥姐姐都上了学,只有爷爷坐在北屋门口晒太阳。她想告诉爷爷,但爷爷早就瘫痪两年多了,根本干不了活。她只好自己提着水桶,去了池塘。
池塘里的水漫到了她的腰,她也不管不顾,三下五除二,就把麻全部捞上来,又用井水冲净麻杆上的污水,再晒到坡里,一天下来,她累的精疲力竭。
也正是这次下水,让她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期初,她就一味地忍,在香案前祈祷神的保佑,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才让父亲推着她去了南杨庄卫生院。
那时,大哥正好复员回到了家。他见坚强的母亲躺在床上疼的直打滚,就忙联系在泰安市政府开车的一个战友,辗转把母亲送进了泰安八十八医院。
在医院里治疗了一个疗程,病情好转了,父亲手里住院的钱也不多了,医生就建议她回家静养。
你想,家里十几张口吃饭,地里的活也得干,她能闲的住吗。静养,变成了逐渐劳动,开始干轻的,慢慢的干重的。其实,疼痛一直在困扰着她,她每天都在坚持与病魔作斗争,每天晚上在香案前祈祷“神灵”的保佑。直到她再次撑不住疼痛,才被父亲和大哥送到了山东省立医院,通过先进的仪器,检查出她腰部有三节脊椎骨已经坏死,需要做摘除手术。做了摘除手术后疼痛是消失了,但她走路却出现了困难,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如果按照医生给出的医疗方案,她正常用药还是能够恢复正常走路的。但她却把希望再一次寄托给了“神灵”。
八十年代,我家里仍然很穷。与其说是母亲信仰佛教,迷信“神灵”保佑,倒不如说是家里没有钱为她老人家拿药,她才出此下策。她最终还是瘫痪在了床上。母亲很坚强,即使瘫痪在床,也不需要人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洗漱上厕所,完全自己解决,还能用双臂支撑着为父亲烧水做饭。
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就是再坚强,生命也有结束的时候。母亲56岁那年离开了我们,她虽然走的很早,但走的很安详,因为她的信仰指引着她,走向了梦想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