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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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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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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鸽子》

中篇小说(28000字)

                                              


                                                            

                                                           碧红

将近三点钟,窗外的银杏叶子开始落了。我将手伸到窗外,风从指尖滑过。先前地上的落叶被扫到了路的一侧,一群金色的蝴蝶从我眼前纷纷飞过。碧红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她是从不远处的甜品店过来的。半个小时之前告诉我的,她要给我带几根甜品店里新出的奶油甜筒。为了不打断我写作,她说了后我就打开了门。

她问道:“咦,你在看什么?”

我回道:“瞧,它们比蝴蝶都要美。”

“可惜它们不是蝴蝶。”

“是的,但我觉得它们比蝴蝶美。”

“你又写什么呢?”

“一个中篇小说。”

“关于什么内容的?探讨一下吧。”

“关于灰鸽子的,坐下说。”

等她把凳子挪过来坐在我的对面。往常我和她也是这么面对面的,说生活、说旅行、说美食、说爱情、说我和她最钟情的文学。

“你知道吗?看书的时候总能激发我的创作灵感。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写灰鸽子的书。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激发了我——有人将灰鸽子和白鸽子用同样的方式囚禁饲养。灰鸽子总向往外面的世界,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少,白鸽子活的非常好,而且繁殖了下一代。它的下一代继续和它一样在笼子里过活。”

碧红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她什么也没说。

“我是这样理解的。白鸽子每天安逸舒适地过着,这一切对于它来说已经很知足。灰鸽子总想跳出笼子,最后越来越少,挣脱出笼子未必能很好的存活,或许有一天会绝迹,但我们谁也不能否认灰鸽子曾努力过。”

“我个人认为白鸽子比灰鸽子更明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接着说。我想说我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灰鸽子》讲一个人不愿意面对命运给他的安排,他叫李想。命运给了他三次安排,但他一次次冲破。第一次,他在一家酒厂里是给酒水贴商标的流水线工人,日复一日,他觉得生命不应该这样度过。他找来销售方面的书籍开始学习,分析市场。最终他成了酒厂的销售人员,随着突出的业绩,他很快成为销售部门的经理。尽管有了一定的财富积累,但他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再一次勇敢的放弃。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画家。可是对于一个只有兴趣没有经过任何专业培训的人来说画画是极具有挑战性的,除了大量的学习和临摹,还要有系统专业的学习和长期扎实的训练,而且还要形成自己独特的画风才有可能跻身于画家行列。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李想克服了学画路上所有的艰难困苦,最终他成了著名的画家。”

“我听懂了,你想写就写吧。”碧红说罢就起身。

走到门跟前的她又转过身说道:“不过,你的李想太过理想了。你要知道,大多数人紧要的是生存。他只是特例而已,我更加喜欢白鸽子,灰鸽子的行为在我看来很愚蠢。何况灰鸽子和李想也沾不上边。哦,甜筒在那边,我先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大门像是一个张开的贝壳对着我。脑海里反复思忖着“李想”和“灰鸽子”的关系。我没有觉得他们之间确实有必然的关联,但肯定有一些相似的特质。可是碧红没有听完我说的。我想,不只是她,目前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完,包括海森。

我吃着甜筒,想起忘了问她这两天在写什么。她前几天刚获了一个奖,我在微信里祝福了她,却忘了见面提说。她的文章大多数人喜欢看,海森也经常夸她。海森很少夸我,但他承认我比她有思想,这并不能说明我的文章就比她好。也许他只是凭着男人的理性这么定论的。灰鸽子很少吃主人给它的食物,这不能代表它不饿。碧红是我的好友,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可是总有一些隔阂在我们之间如水草杂生。直接拔掉会疼,不拔却觉得扎眼。我和她谁也说不清,但心知肚明。她在大众面前游泳很棒,得到了认可和赏识。我在自己的池子随心所欲,没有观众只是自己。海森说我应该改变,不过他也说不清我该改变什么。

就在昨天,我被公司调离之前的岗位。这突如其来的变动让我措手不及。为此,我和领导争执了一番。因为这意味着我要开始从事一项我不擅长的工作,可是我明明在现在的岗位上干的很出色。面对新的岗位,即便我一窍不通。一只灰鸽子飞来了,飞到了我的桌上,它跟我说了好多,但我怎么能听懂呢?似懂非懂,有一点我很清楚——灰鸽子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没错,李想完全可以按照命运的安排,在流水线上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工人,他可以和大多数人一样领着微薄的薪水,不用顾虑太多,正如碧红所说生存才是紧要的。无论如何能快乐着也是一种能耐,这也是碧红经常给我说的一句话。可是这样的快乐在李想心里分文不值,更重要的是他也快乐不起来。他想他该如何去过一种自己认为的有意义的人生。人生到底有何意义呢?无意义的虚无存在。但李想,还有很多人都是在各自的认知里画地为牢。

越想越乱,领导说给我一周休整时间。过四点钟了。海森安排六点钟在“幸福一刻里”见面。

我昨天晚上和他在电话里聊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近乎一个人一天的一半时间,如果一天是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其实也不是聊天,因为我心里难受,我便主动将我被领导调离现任岗位的事情告诉了他。

“你给领导没有说你不能胜任吗?”

“我说了,可是领导说一个能力强的人是任何职务都能胜任的。我说我不干,坚决不去新岗位。”

当时是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我内心的愤慨火蛇般喷射。尽管是气话,我也从心里嘲笑了自己一把,竟然连灰鸽子都不如。

“你这样说话实在是不给领导面子!”

“面子?什么是面子?我内心的痛谁能体会?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给领导面子。领导的面子难道那么重要?我在老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现在领导一句话就要将我调离。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但是你起码得尊重领导。这样让领导觉得你依旧热爱这份工作。”

“我没有不尊重领导,我也没有不热爱工作。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这样说我?”

“你先平静一下。”

“我没有不平静,我只是心里憋屈难受,我就是想跟你说说,可你却说我不顾领导面子,我不尊重领导,我不热爱工作。”

“不是那样的,你可以把你的难处说给领导,而不是和领导争锋相对。”

“我说出来,哼!难道我每天在干什么领导不知道吗?”

“我觉得是你和领导的沟通不到位。”

“不要再和我说话了,不是我跟领导之间,而是跟你,你看看,我们之间今晚有多难沟通。”

说完,我直接按了电话,一种不被理解的痛苦包裹着我,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很久,我看着自己起草的大纲,心里瞬间一股说不出的委屈。眼泪如河哗哗地淌了下来。

电话又响了。是海森打来的。我犹豫了片刻接通了电话。

“你好些了吗?”

“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别难受了,大半夜了,对身体不好。”

“放心吧,我很好。”

“怎么转变这么快?”

“难道你希望我一直痛苦吗?”

“我肯定希望你快乐。”

“可是你不觉得我们这样说话,我很痛苦吗?”

“别想那么多了,睡一觉醒来所有的痛苦就没了。”

“那你却问我好些了没?”

“我只是担忧你,却让你误会了。”

“我们之间已很难沟通。我说的话你几乎都不能理解。”

“所以你很痛苦,因为你觉得不被理解。”

“那你为何要不理解我?”

“我是真的一心希望你好,可是却让你很痛苦。”

“我曾多少次渴望一起坐在湖边享受阳光;曾多么希望在一个午后能一起喝一杯奶茶;曾多么期待你能在平静的生活里给我一份惊喜……可是我们整天忙碌,忙着各自要忙的事。甚至连一起好好吃一顿饭都成了奢望,爱情在你我之间早已枯萎,我们又何必这样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不是这样的。但我们之间也如你说的,实在没感觉到爱情的甜蜜。或许是真的太忙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把你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我只是希望你快乐。打心里希望我们再亲近些。”

“难道我们之间很疏远吗?”

“不是的,只是没有我想的那么亲近而已。”

“原来我们之间你是如此界定的,那你为何从来不告诉我?”

“也是感觉吧!”

我觉得胸膛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塞,阵阵刺痛。一时无语,也许想说的话很多,可一时半会找不到可以说的。眼睛像是蓄水池又溢出了泪。

“又哭了吗?我们正确面对就可以的。”

“正确面对?爱情还有正确和错误之分吗?”

“和对错没关系,但是目前不是我们想要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今晚不是说工作的事情,你还要憋多久?你到底心里想什么?你能痛快地告诉我吗?”

“先不说这个了。其实爱很简单。目前主要先把工作的事情考虑清楚。”

“工作?这比起工作又算得了什么?”

“你先平静平静。”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你不觉得严重吗?有什么比起即将失去的爱更重要?”

“没有失去啊!”

“我是非常看重我们之间的感情。你知道吗?”

“先把工作的事情处理好再说。”

“可是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好着呢。好好休息。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你,你永远都是那么理智。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我们明天见面再谈。先睡觉吧。”

我强忍着内心的痛苦,难过地说道:“行吧,算你心狠,你永远都是最冷静,最理智的男人。”

挂断电话,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似的,关于工作我觉得那已经不是事,涉及到我和海森的事却成了我心头最沉痛的。人是很奇怪的,走着走着最后才发现途中遇到的事情远远比最初遇到的更难,更让人伤神。

昨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入睡的。很早就醒了,睁开眼,脑子里就旋着我和海森的事,似乎这成了我的世界里最为重大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

发了一条信息,海森没有回复。他果然是睡眠高手,压根就不关心我昨夜如何,假如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海森现在照旧一无所知,睡他的觉,吃他的饭。想着想着心里又蒙上了一层凄凉。

后来他回复了,希望我不要再这样痛苦,只想让我快乐。后面说了什么,我忘了,一个人想忘一些事,即便是中午刚发生过的,我想不起了,也不愿再想了。我开始写《灰鸽子》。

不知怎么,我突然失去了跟海森见面的勇气。这一次见面是他安排的。

刚才碧红没有看出我眼睛有些浮肿,也许她看出来了,只是没说。关于我和海森之间,现在我不想告诉她。按理来说,她是局外人,肯定比我和海森看得更清楚。毕竟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聚餐、逛街、交谈。如果碧红发现我的眼睛浮肿,一定会问缘由。我昨晚哭了很久,早上热敷了两次。要不然她一定能看出我这眼睛肿胀的跟桃子一样。

我继续写《灰鸽子》。

“李想每天和工友一起上夜班,夜班后走出工厂几乎都是这个点。天空里泛着灰白的光,有时候能看见几颗星子散落在空中,像是人与人之间保持的距离。月亮像是父亲手里细瘦的镰刀挂在半空。秋夜若不细听会觉得它是安静的,前半夜有蛐蛐唱,后半夜远处轰鸣的机器声断断续续。黑暗中几辆自行车上载着主人疲惫的身子,偶尔某人的一句话会给黑夜里添一抹亮色,逗得大家笑声不断。李想随着这一串笑声使劲地蹬着车子,很快他的车子连同人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夜色中。做流水线上贴商标的工人,他们的命运无疑跟流水一样一成不变,干一年,干十年都是一个样子。李想也不否认社会上有大量工作需要一大批人复制式的干到底,但他觉得星星和月亮的存在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深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窗外一丝朦胧的亮光照进窗户,逐渐地越来越亮,像是一个人从黑暗走到了黎明。”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见海森。

                                                

                                                        海森

“幸福一刻里”是我和海森常去的地方,那里的茶点是我最喜欢的。离我住的地方开车十分钟就过去了。往常我们也见。不知为何,今天见海森,不仅让我有些忐忑,也有些犹豫,甚至让我让觉得有一种一个人一生里为某一个人甘愿奔赴千山万水的感觉。也夹杂着一些莫名的惆怅和惊喜。海森比我先到,他看到我时,眼睛里似乎也闪烁着一种惊喜激动的光芒。这种光芒我最早从他的眼里见到过,而且不止一次,只是最近逐渐消失了。坐在他的对面,我平静了很多,本想着有很多话要和他讨个对错,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我连正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们也像所有的恋人一样平静地坐着,海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我想吃什么。

我看着浅黄色泛着银光的木桌说道:“我就要松饼和一些可丽饼,再加一杯牛奶。你呢?”

“你不是喜欢吃这里的吉士蛋糕吗?”

“今天不要蛋糕了,太甜了。”

“行,那再来一份水果塔,一份红茶。”

“红茶?你不怕这个点喝茶影响睡眠吗?”

“没关系的,茶对我没影响。”

“哦,对了,我竟忘了你睡眠一向是很好的。昨夜都能睡得这样踏实,还会在乎一杯茶?”

我始终没有看他。而是对着不远处的另外一张桌子的男女轻描淡写地说着。

海森浅浅地笑了笑,将盘子和叠好的餐巾纸很认真地放在我跟前。他没有接我的话。

那张桌子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恋人,男孩不屑一顾地看了女孩两眼,而女孩一脸的怨气和不开心,她只顾着吃蛋糕,男孩将一大杯果茶放到女孩跟前,女孩一声不吭地吸着果茶。我忽然想笑,是笑自己,还是笑他们,原来这世上不快乐的人比比皆是。如果说十八岁的男孩女孩为了对方的一句话生气、哭泣、耍性子是青春的美,对于已近三十的我和海森来说,这又算什么?面对海森,我有千言万语,可此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说我口渴,海森帮我要了一杯白水,也给自己要了一杯,我们端起白水直接碰了一下。

我忍着内心的难过,平静地说:“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久。我的心也如这白水一样透明,无论你接下来怎么选择,我都尊重你。”

“什么话?爱不需要谢谢,爱是相互的。再说了,我没想着要选择什么。我会一辈子陪你走下去。”

“你真是这么想的?”这是今晚我第一次正式和海森的目光对视。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点了点头说道:“是的,陪你走下去。”

“你想好了?”

“不用想,这是我一直的信念。”

“那为何昨天晚上你那样对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只是不想让你在工作上受委屈。”

“打住,今天不提工作,只说你我。你说我们之间不够亲近,对吗?”

这一刻我希望海森觉得我和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海森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说道:“是的,但我心里希望更亲近。”

我觉得嘴里的可丽饼变成了木屑。强忍着内心的痛伴着这句冰凉的话咽下所有,顷刻,我和海森中间像是隔着一条鸿沟。

我们都沉默了很久。

我心中怨气涌动,对于深爱过的人能轻易说出这句话,这该是多么残忍的。当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一个男人,她渴望的是全心全意的被理解和疼爱,而在男人的心里,这一切却不足以证明两个人的关系已达到很亲近的程度。我突然觉得可悲又可笑。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问海森。

海森拿起小银叉将一块火龙果放在我的盘子,又轻轻地将一小块橙子放在火龙果的一边。

“吃吧,那些不快乐的事就不要想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像海风轻抚着岸上的石块发出的呢喃。

海森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也是极理智冷静的男人。他似乎今夜跟我一样没有刻意收拾自己,一件浅色的夹克衫,里面还是很早之前我给他买的那件银灰色T恤。他的头发梳理的很整洁,一对修长的眉毛下一双含笑的眼睛。可能男人很少有一张丰满的唇,所以海森那张在我看来很美的唇,总让我觉得妙不可言。

湖蓝色的满天星盛开在透明的水晶瓶里,加上瓶子周围灯光的照射显得有些刺眼。橘色的亮光混着一片淡淡的绿光照在海森后面的书架子上。我看了两眼那些叫不上名字的书籍。海森察觉到了。他转过身随便拿了一本问我:“想要看吗?”

对于这样的举动让我觉得说不出的可笑。但海森是认真的,他从来不口是心非。就像我无数次问他爱我吗,他永远都是很坚定的说爱。而今天他说我们之间不够亲近这样的话,我同样问了他两次,他的回答很果断。

我笑着说:“我们来不是为了看书。”

他摸了摸我水杯边的那杯牛奶说道:“趁热喝吧。”

他至始至终都很冷静。

我说我说完了,让他选择。

他看着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说我们之间根本没你想的那么亲近,这份感情不是你内心想要的。你又何必这样坚守?”

“现实和人内心的期望有差距也是正常的,但我不否认我们的感情,再说了,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更亲近些。”

“重新开始吗?”

“不是重新开始,我们经历过的所有是不会抹去的。只是我们目前需要改变。”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依然爱着我。”

“一直爱着,和现在没关系。”

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但我知道这不是苦涩的泪。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包括海森。

之后我们说了很多,但他始终很理智,而我总是那么轻易动情。

我平静地吃了我盘子里的松饼,喝完了牛奶,海森似乎非常开心,还要了一份小蛋糕,他说自己心里很甜蜜。

夜风撩动我的长发,海森拉着我的胳膊快步走过红绿灯。我忍不住在开车之前将我心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你觉得我们不够亲近,难道我们有过的爱都不足以证明吗?”

黑夜里的光清晰地映出一个男人的脸轮廓。他回道:“你是说?”

“还要我说的很清楚吗?难道我们之间的……”

海森即刻说道:“和这个没有直接关系,两个人真正的亲近是彼此间心灵的靠近,灵魂的震颤。并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有这种关系就足以证明他们有多亲近。”

我懂海森说的,可是我绝不是一个纯粹的柏拉图式的爱情主义者。何况我深爱着眼前这个男人。

“海森,我输了,我真的我输了,你比我高尚。至少对于这件事。照你这么说,两个人之间没有这件事也完全可以的。”

“如果这些外在形式的附着失去了心灵的交融,我认为本身就没有了意义。”

我惊讶地说:“你看着我眼睛,我们以后成为最好的朋友,你愿意吗?”

“我们也回不去了。”

“我懂了,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不了,也不远,我想走回去。”

海森凑近我,不经意地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吻很轻柔,停顿了几秒说出了“我爱你”三个字。

霓虹闪烁的城市里,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泪花。海森的话依然在耳边回荡。他以前也说,可是已经很早了,至少这半年从来没有说给我了。

海森到底没走,直到我的车子转弯时,倒车镜里还能清楚地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夜色里。

也许往常我们不会说太多,吃完饭随便逛街,我想回了就回,想去海森那边随时就去。而今天我们谁也没有说出要在一起。想起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日子,他从来都没有被任何困苦击倒过,也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情痛苦或纠结过。即便有一天会分手,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真正的男人,算不上完美,但足够好。回想海森,像是要重新认识一个男人,他在我心里那么熟悉那么陌生,那么亲近也那么遥远。很多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看清了生活的本质,看清了身边的爱人,而最终,事实却和我们的心背道而驰。

这一夜我很平静,像是经受了一种苦痛的洗涤最终找到了真实的自己。灰鸽子不知何时又盘旋在我心头,我无法入眠,起身打开电脑。

李想不愿意做流水线上的工人,一个人违背自己的意愿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接受命运的安排,任由摆布,最终沉沦。一种是和命运做抗衡,和困苦做斗争,最终成就自己。李想知道任何抱怨都是没有意义的,唯有积极面对,勇敢突破。

我突然觉得灰鸽子和李想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们都是不甘愿宿命的安排。可偏偏很多时候上天让我们人类不得不相信命。灰鸽子不信宿命,冲出牢笼是一种本能,但人是不同的,李想已经开始萌生了追求自我价值的第一步,他不甘心做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就像是灰鸽子不愿意在笼子里,它的每一根羽毛上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芒,它要冲破牢笼,它要朝着更辽阔的天地飞去,这不过是迟早的事。

李想是痛苦的,至少现在他一定是痛苦的。但一个人不可以放弃自己,他放弃了自己就等于放弃了全世界。我在电脑上敲打着。

当阴暗的乌云遮挡明朗的天空

当衰竭的枯草唱着最后的离歌

爬过绿叶的青藤勾勒出冬的魂灵

殷红的玫瑰风干了承诺的咒语

用干枯的花茎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写下

相信未来

遥望天边

一粒星子寒光点点

我度过了这一天,我给碧红说了我写的《灰鸽子》,但是没有说完。不是我不想说完,是她不愿意听了。我和海森见面谈了很多,意犹未尽。算是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我也快乐了很多。我没有告诉海森我在写什么,按平日来说,他是非常关心这个的,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关心我的创作胜过关心我。睡觉前我写了一会。最后平静地入梦。

  

                                                           我

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去了日本参加了一场盛大浓重的文学颁奖活动。会上,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子捧着奖杯被裹在鲜花和掌声里。随即,他发言后淡然地对着所有人微微一笑,那一刻我觉得他是最有魅力的人。盛会散尽,他离开时,我使劲地追赶,我想问他有关文学的一些问题,可惜他过了马路,而我被红绿灯隔在路这边,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满心的叹息和遗憾将我埋没。

我几乎还能想起这位文学大师的模样。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令我如此着迷。我沉思着一个人如何面对痛苦失败与一个人如何面对成功是两码事。

面对工作上的挫败,人难免沮丧悲观。那天听到自己被调离岗位的通知,瞬间整个人坍塌。一整天几乎没有感觉到饿,一口米饭放进嘴里时竟被噎住了。忍不住两滴眼泪掉在了碗里。胡乱吃了饭朝河岸走去。独自坐在河边,风吹着四周的枯草飒飒作响,我随手揪了一棵毛毛草,又揪来几棵,像妈妈给我们小时候编小狗一样,毛毛草很快在我手里变成了一只小狗。我想起了妈妈,我的妈妈在三年前离开了人世。我总是不愿意想起我的妈妈,只要一想起,我就悲伤。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地方芳草萋萋,那里埋着许多人的亲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妈妈。妈妈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去了另一个地方。就像这河里的鸭子、鱼儿都有妈妈和兄弟姐妹,它们在各自的河里来回游动,四处觅食。有一天一场狂风骤雨掀翻了它们所有的梦,翻着白肚皮的鱼儿早已停止了呼吸。野鸭惊恐得四下逃窜,一不小心被大石块压住了一条腿,挣扎时却被一声枪响击中。打野鸭的人一脚踢开石块抓起野鸭开心地朝前走去。河面恢复了平静,鱼儿、鸭儿寻找妈妈和兄弟姐妹,它们和我想念过世的妈妈一样的。只是它们的眼泪流进了河里,我们人类看不到而已。

一只野鸭朝我这边游了过来,它灰褐色的身子在水里轻快地滑动着。不时低头一饮一啄,片刻又钻进了水里,水面上的涟漪逐渐散开,当我尽力寻找它的小脑袋时,它却在另一处冒出了灰头白嘴的脑袋像刚才一样轻快地朝前滑动。旁边的水草里又冒出了两只小野鸭,它们在身体靠近的刹那又很快滑向不同的方向。也像那只大野鸭一样一饮一啄,整个身子又钻入了水里。不大一会功夫,河面上出现了更多的野鸭,三五成群,结伴游玩。河里的水不算太清,能看得见我脚边浅水处长满绿毛的大小石块乱七八糟躺在淤泥里,也有一些零散的纸盒子和塑料袋随意散落在河岸四处。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草高低丛生,枯萎的枝叶凌乱地缠绕着显得无精打采。只有一种椭圆形小叶子的植物还强打精神,鹌鹑蛋大小的叶子上能看得见植物的经脉,像是它们有过的故事歪斜地盘爬着。我也何尝不和这些鱼儿、鸭儿、叶儿一样呢?我今日为自己的际遇难过,泪水一滴滴落在河里,我的妈妈若是看到了肯定也会悲伤。我呆呆地坐着,河里的野鸭依旧和刚才一样轻快地游着。

碧红打来电话约我中午吃饭。

我正想着那天走在桥上,黄昏十分,落日余晖给河流连同它周围的景物全部镀上了一片金色。霞光像是跌落在河里的锦缎。我继续朝前走去,但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我有些迟疑但还是决定去吃饭。

碧红让我也叫上海森,但我今天不想打扰海森,他在给一家刚开业的企业做策划方案。我只好说海森忙着来不了。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碧红亲自约了海森,海森来了。

我目前唯一要解决的是我工作上的事情,我该怎么办,我一想到要和不同的人每天打交道,我的心里就像是无数虫子在啃噬。我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能量无限,人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成了一只躲在门后的蚂蚁,稍不小心就会被人踩踏。可公司却让我和更多的人打交道,开拓新市场,这对于我来说难于上青天。

一看表我和我的思想已经游离了两三个小时。迅速起床,洗漱。随便吃了一片面包,冲了一杯燕麦片。看看表距离午饭还有两个小时。我们约的是11点30分准时在“香格里拉”里见。

今天我不想开车,想顺着桥走过去。若是抄近路,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香格里拉”,时间还很充足,我决定选一条比较的远的路,但这条路可能好走一些,有桥、有宽敞的大街、有一个公园。我完全可以游游走走。我也知道,尽管我的身体在这个中午看似比较放松,其实我的脑海里除了关于工作的事情,还有一只灰鸽子,它时不时会啄一下我。

桥上行人稀少,我朝东走,有人朝西走,也有人跟在我的身后。人少,狗不少。一只只不同样子的小狗从我身边晃着身子跑过,小狗是很少走的,多是跑着的,它们的皮毛被主人打理得光滑油亮,有的还穿着别致的衣服,带着漂亮的配饰。有的小狗跑到了前面会回头看自己的主人顺便也会看我一眼。随即又将小身子嗖嗖地向前挪动。不时回过头,或是倒退几步。有的小狗被主人牵着绳子,它们和主人几乎并行,偶尔也会停步或是东瞅西看,冷不防主人将绳子给紧一拉,它们又飞快地超前奔去。若是看到自己的同伴,它们会相互停下来看着对方或走近,也会举起前爪打个招呼,噌一下对方,有的干脆还来个拍打或拥抱。可是它们的主人绝对不允许它们多逗留,即便它们对彼此有兴趣。人类总以为自己是最懂情感的动物,别人家的狗怎么能随意碰我家的“花儿”、“朵儿”、“大强”、“二虎”呢?索性将绳子抖几下,再吼几声自家狗的名字。两只狗还会相互爪子拍一拍,即便告别也得有个仪式,拍完后再看一眼对方。狗狗跟随着主人的绳子走了几步,还会回头恋恋不舍。那些没有拴绳子的狗听到主人喊叫,这下拥抱了对方撒腿就给前跑,跑个十米开外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在狗的心里,同类就是自己的伙伴。他的主人发出不太友好的目光看了看它,又瞅瞅它同伴的主人。小狗怎么也不解主人的眼里为何没有欢喜。过了这座桥就不会再有这座桥,尽管这世上还有很多桥。

刚过桥头,一辆摩托车轰鸣如雷,风驰电掣般飞过。还没容我想,这辆摩托车咚得一声撞到了停在红绿灯路口的一辆黑色小车上。飙得太快,速度太高会失控,红灯亮了,怎来得及刹车?还好没有伤人,摩托车前头剐蹭了小车的车尾。骑摩托车的男子挣扎着站起身也不顾倒在地上的摩托车,走到小车的车头位置理直气壮地吆喝着。他们说了什么我没听到,但从架势来看,外面的人在斥责车里的人。后来车里的男子下来直接走到车尾处。两个人开始争执。红绿灯交替闪烁像是明亮的眼睛看着每天发生在路口的各种交通事故。很快那一溜拥堵得水泄不通,看到交警已经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人们的眼睛到底看到的是不是真相,但我目睹了这一事故的真实情况。人们很少相信真相,也很少去给对方承认错误,哪怕心里明知是自己的不对,也要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这样的事情普通人见的多了,之后就会说:“到底怪谁呢?人人都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逐渐地我们也改变了自己的是非观念,开启了自以为约定俗成的模式,人没有了好人坏人,事不再分好事坏事,真不知道是谁起初歪解了圣人的辩证哲思,却将自己的言论奉为神灵。

走过一座桥,走过一条大街,穿过两条小街。前面还有一个公园,时间还算充足,我继续朝公园走去。过了公园距离香格里拉就几步路了。

晌午十一点多的城市就像锅里沸腾的粥,大多数人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忙活不停。大小汽车鱼贯而行。想起平日的我每天这个时候也面对着的电脑敲个不断。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幸运,秋天的阳光亮晶晶地挂在树梢。公园里还有很多盛开的花,五颜六色的树叶点缀着秋的光阴。春夏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过去了,时间飞快,这一年来我的确太忙了,像是一个陀螺每天飞速旋转。当年妈妈会催我和海森快些结婚,如今没人催我,海森离老家千里路。他很少听到父母的数落。我们彻底成了自由人。海森的事业心算不上有多强,但海森对自己热爱的事业专注度极高。他喜欢挑战新的事物,加上好学上进,他在自己的领域如鱼得水。想想我自己,干着一份只是干了很久的工作,觉得干起来得心应手。至于到底爱不爱这份工作那是另外一码事,更不要谈及理想了。平日里我喜欢写作,至今写了两本书——《没有周末的人》《看不见的城市》。在刊物上也发过一些文章,其中《白房子》和《雪人》大家比较熟悉。也正是因为这两篇文章,我成了大多数人眼里的“作家”。但我从来不给人说我是作家。因为这距离我想成为的作家还差十万八千里。当然我也没想过我是作家或要成为作家,写,把自己心里的写出来就好。

碧红跟我不同,她写了很多,而且全部公开发表了。她在整个文学圈里很有名气。因为共同的爱好,碧红和我走得较近,当然不只是这些,她说和我相处很舒服。她喜欢和我谈文学,喜欢和我在一起聊很多。她说自己看的书比较少,尽管自己写的书受大众欢迎。她还说自己的书不会成为经典。我给她说受欢迎是当下的,经典是后人评断出来的。能在当下成为受欢迎的作家也是了不起的。她尽管这样说,但打内心里还是自我感觉蛮好的。这一年来我写的少,她偶尔会问我怎么总是不动笔之类的话。那些看过的书在我的脑海生长交织成一片茂盛的森林。我想把自己的想法放进文字里,思考了很多一直未动笔。碧红说我心气太高,总是不愿意和大多数人写一样的东西。其实也未必,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心和思想去创作。我尊敬每一个写文字人,但我更尊敬文学。“文学永远神圣”,想起那一年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瞬间热泪盈眶。李想也有类似的感受,当他走进全国高等画院的那一刻,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我不知道我的灰鸽子有没有人理解,但我决心把自己思想和心灵里的东西融进去。

公园里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很少有人停住脚步去欣赏那一树树火红的叶子。那不是枫叶,但红似火焰,层层叠叠。我对植物比较陌生,大多叫不上名字。碎石铺就的路上落满了大小不一的叶子。月季花像是美艳绝伦的少妇在秋阳下妖娆无比。

海森和碧红比我先到。他们靠着窗户坐着,那是我们常坐的地方。海森今天换了一件轻薄的墨绿色毛衣。他理发了,看着比以往更精神。碧红穿了一件毛呢面料的白绿格子长袖连衣裙,配上她那一头漂亮的长发,看起来很艳丽。我很快走到他们给我留好的位置。看了一眼海森,我想起自己给碧红说海森忙着,海森此刻坐在我们面前。

碧红看见衣着普通的我春风满面地问道:“还在忙你的灰鸽子吗?”

“先写吧。”

“喔?也没听你说,新作品吗?”海森诧异地问。

碧红说道:“你还不知道吗?她正在写一个大作品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点菜了没?”

“还没,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碧红说。

每个人的口味都知晓的,便选了往常各自喜欢吃的菜,加了一道特色菜。

今天这顿饭的话题比较单一。碧红说的都是文学圈里的那些事,海森一向对我们的创作很感兴趣,而我脑海里却总闪现着李想的影子。海森见我有些心不在焉给我夹菜时说了这么一句。

“心里还放着事?出来了就放松一下。”

我看了看海森,似乎工作,创作的事一股脑溜了出来,只好低头吃饭。

“昨天听你谈了后,我还有一个想法,关于灰鸽子最终的结局你想了没?”碧红忽然问我。

“你没听完。”

“结局?我倒想听听。”

“李想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成了想成为的那个自己,可是你知道吗?他陷入了另一种痛苦。”

“痛苦?如果比之前还痛苦,倒不如不改变。不管怎么说,灰鸽子的行为我不赞成。白鸽子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呢?”

“我不是想表达这个主题,如果这么来写,这个作品就简单了些。”

“那你想表达更高的东西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海森看了看碧红又看看我说道:“其实,不管怎样的文学最终都要走入民众,只有大家能接受觉得真正好的作品才是好的。”

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的。我也不想和海森,还有碧红再探讨这个话题。

“恩,你们都说的在理,灰鸽子和白鸽子都是鸽子,但本质上它们肯定是有区别的。”

“我还不知道呢,你两说的什么灰鸽子白鸽子?”海森问道。

海森一点也不知道我写的内容,更不用提说灰鸽子白鸽子了。我还想补充说李想成为一名画家后会莫名地失落。但我不想说了。灰鸽子未必人人理解。海森这话也是给我说的。

碧红叮嘱道:”“哦,对了,他们都把自己的信息报了,名字也上了作家榜,就你还没报。抽时间发给我。”

海森疑惑地问道:“什么作家榜?”

“我们准备搞一个大型的文学学术交流会呢。提前征集我们本地作家的相关资料。”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不报了吧,到时候活动我一定参加学习。”

“为何不报?每个人都要宣传自己的权利。”

海森淡淡地说:“你还是报了为好,这也不影响什么。何况你本身就写作呢。”

我只是点点头。

看着海森,我想,他可能是因为爱文学才爱上我。碧红的文学成就比我大,我们三个都是朋友,一个男人的内心像海洋一样令一个爱探索的女人总是捉摸不定。

海森和碧红聊的正好,碧红谈到她最近的创作,还提及到自己的一本新书即将面世。海森听到这个无比开心,没有酒,她们举茶对饮。窗外的阳光照在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弥漫我心头。我也端起一杯清茶祝贺碧红。一缕强光正好隔在我和碧红之间,那么耀眼,碧红的那张脸在浅浅的阳光里像是一朵怒放的玫瑰,娇艳迷人。

海森夸了碧红几句。碧红的确是所有人眼里有成就的大作家。

碧红起身要去买单,海森抢先买了单。我说我要去大川河后面的塬上。海森说自己要去谈一个业务。碧红自豪地说要去一家书店谈新书上架的事。

我们谁也没有再询问关于对方别的事。比如海森问我关于工作的事,碧红问我是否要参加与为期不远的文学论坛会。我问海森这个业务是关于什么的,碧红的新书发行具体在何时。我们三人都去了各自要去的地方。

塬上的风是透亮的,从我的发梢渗到了脚跟。带着一种声音,耳边能听到各种草木和不同的树与风的对话。我爱秋,秋在我心里是纯澈干净的,不像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大川河里的水汩汩流淌,河里的垃圾有的挂在了岸边的枯草上,有的黏在河岸的石头上,有的打着漩唱着歌飘向别处。叫不上名字的草木稀稀拉拉地长在河两岸,风吹过,它们的种子随意落在地上,明年的时候,它们的孩子也和现在的它们一样将种子散落四处。

自打妈妈离开后,我喜欢一个人来这里,这里似乎和城市隔开了一个人不愿拥有又无可奈何的一切。身后的几棵树上生着红叶子,但不是红枫,地上的叶子都是心形的,有几片鲜红的,像是把深秋全部浓缩于此。大部分叶子泛着浅浅的黄,像是一个人凌乱的记忆躺在那些无人问津的草上。我今天没有想太多我的妈妈,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合理,但真实地存在我心里。

大川河的水和时间一样从不停歇,如果是从前,我会觉得自己有些孤独,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和这世间任何花木、江河、星辰是一样的。向前走,掩映在杂树间一条青石铺就的路蜿蜒着伸向远处。我对这条路比较熟悉,路的前面是树木深处,有台阶通向塬顶。从前海森和我一起在台阶上坐过,那个时候我们就像刚长出来的新苗还没经受过四季的雨露风霜。海森总喜欢听我讲很多。我们有时候会坐一个下午,无所不谈。

海森的电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还在塬上吗?”

“准备下去。怎么了?”

“刚约的客户已经谈妥了,那我过去陪你。”

“你是说来塬上吗?”

“当然,你等着我。”

“别上来了,我也准备下去。”

“哦,下去回家还是?”

我自知自己有些口是心非,只是想知道海森是否真的愿意来。

我有些支支吾吾。

“那这样吧,你先别着急着回,我就来了,我开着车很快的。”

我没有说等他还是不等他,便挂断了电话。

心里一丝欢悦,难道是因为海森要来。

不远处出现了一对中年人。秋阳和煦,静静地照着塬上的树木,也照着大川河。我想起了李想、想起了接下来的工作、想起了我的创作。突然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闪过——辞职。掐指一算,我在这里已经干了快五个年头。是因为时间的积累,或是因为觉得自己干得还算得心应手,许是认为这件事做起来还不太无聊。就这样我和所有人一样像陀螺在自己巴掌大的地上高速旋转,起初有人用鞭子抽打,后来只是凭着惯性匀速旋转,至于别的大概已经忘了。

如果李想不愿意走出去,这一生和大多数流水线的工人一样。如果我不舍得离开,注定又是一个五年。

海森来了,他看见我的时候是跑着上来的。他像是一个快乐的大男孩。

当我见到海森把这个想法告诉他时。

“辞职?你真的想好了?”

我说:“可是,生活,当下紧要的日子里就会有很多烦恼。”

海森说:“没有辞职工作,你只是为工作一件事烦恼。如果辞职,很多烦恼接踵而来。”

一个女人想着一个男人爱她,是否就要接受她的一切?但海森说的是我没想到的。这么来看我对男人误会了。

“如果真的辞职,我可以每月给你生活费。”

“给我生活费?哦,那就先谢谢你了,可是我不需要。如果我辞职,我一定会安顿好自己的下一步。”我带着无奈的口吻。

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灰心丧气?是我心里故意正话反说,是我觉得海森像是在怜悯我。像我这样的女人,我愿意靠男人吗?不可能,这一点海森一定是清楚的,所以他这样说,我想这和爱无关。

我们沉默了片刻。一群土灰色的麻雀像是一阵疾雨叽叽喳喳地落在我们前面的石路上,海森惊喜地正要拍照。只听得扑棱棱几声,几根灰色的鸟毛在半空里把秋的明净搅浑了。

海森是快乐的,至少此刻。

我有些沉重,刚有的那一份静谧和快乐全烟消云散了。女人在心情忧郁的时候总觉得男人不解自己。

“还记得我们在这里坐过吗?”海森问我。

“记得的。”

“那一次我还给你编辫子。”

尽管我们过了青春年华,但我们一直坚信爱是美好的。这是我们曾经共同坚守的。

我仿佛看到了阳光下一个男人正在给他心爱的女人编辫子。

海森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等你的头发长了,我再给你编。”

我的头发是去年剪短的。海森不知道我隔一阵子就会去修剪一下,他总觉得我的头发长得很慢,在我看来,他是没有用心。

我冲着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我刚说的你也不要介意。你再想想,如果你真的要辞职,这也不是不可以的。总之你斟酌。”

“如果你是我呢?”

“如果,如果是我,我随自己的心。”

“什么叫随自己的心,难道不需要考虑实际情况吗?”

“要考虑的,但我更重视自己的内心。”

“那你心里对我呢?”我站在他的面前。

他没有任何躲闪,很认真地说:“和从前一样。”

我忽然笑了。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可爱。

他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想起这个问题?好好想想你的工作,我们之间不是已经说了吗?”

“你觉得碧红的文学成就一定比我高。对吗?”

海森面无表情地说道:“怎么想起问这个?我给你们可做不了这个保证。”

“不说,是吧,那就是在你心里她一定比我强。”

“你为何要这么坚信她比你强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目前碧红比大部分搞文学的人强得多,何况我呢。

“算了,不谈这些话题了。至于工作我再想想。走,上去。”

我们一起踏着曾坐过的台阶向上走去。

午后的风有些凉。我和海森不经意的话题总会提到碧红。

“你是否对碧红何时结婚很感兴趣?”

“只是问问。她问我了,说很想知道我们何时结婚。”

我想,有人问我何时结婚,我肯定会反过去问他何时结婚。海森没有问碧红。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和海森什么时候结婚。

“那你打算呢?”

“我们以前定的,当我们都有了稳定的收入,等你我想结婚的时候我们就结。”

“是啊!我现在即将成一个无业游民,还巴望着结婚?笑话。”

海森有些生气地拍了我肩膀。

“哪里话呢,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只要我们何时想结了就结。不要再提收入的事情,何况我现在的收入完全够我们花销。”

海森到底是海森,这话也算是对我此刻心情的一个慰藉。

塬顶的人比下面的人多一些。站在塬顶上给人一种登高望远之感,秋高气爽,酣畅淋漓。

“欸,你想过我们将来要生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

我看了看海森那张充满稚气的脸。

“不知道,我没想过。”

海森觉得他的话题我没有多少兴趣。便又转到了文学上。

“你们中午说的灰鸽子决定要写下去吗?”

“肯定要写下去。”

“嗯,写完了可以给我看吗?”

“我想我也会很快写完的。”

“还记得你曾经给我读你写的文字吗?”

“当然记得。如果你现在想听,我这里还有一段关于灰鸽子的内容。”

“那就读给我听听。”

海森很快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摊开在近处的石凳上,示意让我坐下。

“这一夜,李想翻来覆去无一丝睡意,披衣坐起点燃一根烟。零星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在朝自己走近。看清楚了,那是父亲。父亲微笑着还和从前在世一样对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他仿佛听到了父亲曾经的那句话——按照你的心活成你想要的样子,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我们这一辈人只能和庄稼打交道,我不希望你也跟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烟头灭了,父亲消失了。李想觉得身心俱疲,他对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喃喃自语,我一个人漫步,走在无人的荒原上。愿上帝听到我的脚步,我不愿这样在荒原游荡,可灯火闪烁的地方,我不愿回去。直到游荡了很久,暮色何时降临,晨曦何时来临,我实在是筋疲力尽,好想坐下来小憩。”

海森继续保持刚有的安静,显然他不知道我已经读完了。

“完了。”

“接下来呢?李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做他要做的,想做的。”

“需要跟同伴或者朋友商量吗?”

“他嘛,我想他没有朋友。应该有一个的。我不想给他安排很多朋友,其实这个不是我的安排,而是生活。”

“嗯嗯,按照我现在的理解,李想是一个追求自己梦想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很励志的人。”

“和励志无关。哪怕成为掏鸟窝的人,至少是他愿意的。”

我在想李想接下来的生活,李想累,而我也累。我的假日屈指可数。三四日后,我愿意干工作,迎接我的将是一群陌生的面孔,还有我从来没有碰触过的业务。如果我不干……。

临别时,海森让我今天去他那里。应该有一周多没过去了,可是今天我还是不想去。

海森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我笑了笑,那笑像是秋日余晖,淡淡的,暖暖的。

我知道海森不会介意的。

海森开车要将我送到我的住处,我告诉他,我想顺着桥走回去,他按照我的意思将我放在了桥头。离开时,他提及到关于我的工作的事情。

“如果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随时给我说。”

“放心吧,我会做好决定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隔开了我和海森。我时常总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惆怅涌上心头。像是恋人要远去、像是亲人要离开、像是朋友不理解、像是自己在努力后得到了却觉得不过如此……

走在桥上,我还像清晨出门那会,一个人从早上到了黄昏。就像是我今天没有赴约碧红的午餐,我没有见到海森,我没有去塬上走,我没有将我的灰鸽子读给海森,那些关于结婚、孩子、工作和未来的话题,我统统没有说出口。人到了某种状态,说的越多越觉得无力。站在桥上,黄昏的霞光金灿灿地铺在水里。

河里的水鸭三三两两。一只后面跟着好几只游向同一个方向,八字形的水纹在它们身后开花。远处的水鸭,像是标点符号隔开了一条河的川流不息。水花飞溅,秋草横肆。一只较大的水鸭游向河对岸的秋草。近处三五只小水鸭时而把脑袋潜进水里,时而将圆润的身子在水里轻快地滑翔。远处飞来的一只白鹭张开的雪白翅膀轻轻地扑闪着飞过我的眼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它美丽的身体像是一片刚要和绿波拥吻的白云,飞向了远方。

我回家了。我回家开始写我的《灰鸽子》。姐姐苔米打来电话。随着她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夹杂着对婚姻和生活的抱怨,我推脱了这个时间去姐姐家里。尽管我和她离的不远。妈妈走了后,就剩下我和姐姐,爸爸走得更早,在我和姐姐十来岁那一年,他因一场车祸离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大人总喜欢说给孩子生个伴,好在自己走了,孩子之间也算是有亲人。我姐姐有事一定会联系我的。借钱、诉说生活的苦、或是抱怨婚姻和孩子。我也习惯了,毕竟妈妈走后,这世界上也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了。只是想起悠悠,我心里会难受。我喜欢悠悠,我觉得一阵子不见悠悠,我会想念他。我明天去看姐姐,还有悠悠。今天晚上继续写《灰鸽子》。

                                               

                                                      李想

夜很静,我不忍心李想一个人呆着,可是现实的生活只允许他一个人。财务上告诉李想如果要辞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得压着。若是为了这一月的工资,意味着又要干一个月,可他决定的事说什么也不改变。当他抵达梦寐以求的画院,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按照他之前的计划,他在很短时间内开启了学画之路。尽管他每天只能蜷缩在只有六平米的地下室里,但他觉得很快乐。

李想目前的生活是很拮据的,他要用自己百分之八十的积蓄来缴学费,买画材。就连他平日听讲座,观展览和参加一些学术交流活动的费用都是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挤出来的。大城市里能有一个六平米的地下室容他安身,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已经很知足了。画室成了他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躺在地下室的小床上,他从来不知道天亮和天黑,一关灯,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只想通过最短的时间学到更多的本领,至于外面的世界几乎和他已绝缘。老家几次打来电话催他回家见对象,他都借故推辞。对于一个食不果腹的年轻人来说,成家遥不可及。楼下卖画材的女子大眼睛高鼻梁,每次见到李想都会给他抛几个媚眼,总会借机问这问那。在见过世面的女子眼里,李想可算是一个实诚纯粹的人,能为所爱之事如此执着,不免显得傻气可爱。每个清晨,李想是第一个奔到画室里,包括午休时间,李想除了吃饭从不休息,下午也是一样,饭后继续回到画室一直画到晚上。老师说让他适度放松,去外面转转。两位和他一起学画的同伴每天出去转悠,唯独他不。就这样李想在老师和另外两个同伴眼里似乎是精力无限的战神,自然也多了一个“画呆子”的绰号。

天长日久,谁料,压力和抑郁使得李想整夜失眠,越是失眠越是白天状态不佳,状态越不佳人越烦躁,就这样,李想病了,更多的是心理出现了问题。黑夜的城市灯火通明,站在街头,李想流下了眼泪,说是悲伤吧,算不上。他觉得未来很迷茫,看着夜空里一丝弦月,他觉着这弯月和自己一样孤独。他奔跑到了自己的住处,关上门,像是一截木头一样倒在枕头上开始放声大哭。

他想起了老师的话——凡事要慢慢来,不可急躁,欲速则不达。一起学画的同伴说:“你以为你这样可以超越前辈大师,告诉你,我们现在的人即便如何努力也不会超越从前的他们,站在巨人的肩头不过是为了看得更远,再说了,你又何必如此,你以为自己是天才吗?”卖画材的女子笑靥如花,温文尔雅地说:“看不出来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少了,大多都是玩玩乐乐就行,至于学画这个行当,更是有钱子弟耍酷的表现,艺术嘛,你都不想想,哪里来那么多的真才实学?大多人要的是虚名。要想真正在艺术上成就自己,那苦可不是常人能吃得了的。”卖包子的大爷看着志向高远的李想说道:“年轻人,你还没碰过钉子呢?现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努力固然重要,但人的命天注定,要不然古人怎么会说天时地利人和?你现在只想着成就自己,你最终会发觉,一个人真正的成就就是用一颗平淡的心对待这漫长而繁琐的一生。你想的那些玩意都不重要的。”李想忍不住走到卜卦人跟前,那人看了看他直接说道:“小伙子,有抱负,但不可心气过高。凡事都有定数,你必得遵循自然规律。”所有的话充斥着李想的脑袋,这么看来,到底是自己的不是。哭,放下一切使劲地哭。哭后,李想飞奔到画室。

这一次放长假,老师和同伴都回了老家,只有他一个人在画室里,看着自己平日的画作,再看看大师毕加索、丁托列托、列宾、达利和怀斯的画,他似乎像是看到了他们朝着自己微笑,像是有人给他在说话,他像是他们的同类一样,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他像是一个巨人倒下了。这一次李想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是他学画以来睡得最久最香的一次。梦里,他们还和刚才一样对着他笑,甚至他自己跟他们成了朋友,他体会到了和大师并肩的美好感觉。

次日睁开眼,太阳正照射在墙壁的画上,每一幅画都流淌着金子般的光芒。李想开始画画,这一次,他似乎有天神相助,他笔下的作品瞬间升华了。在无人诉说的夜晚,把一切交付给眼泪,也交付给长眠的大师。接下来的日子,李想逐渐变了,他换了一种态度和心情面对每天。日出日落有时间,花开花落有季节。

写到这里,我觉得李想这种状态我完全理解。好在李想很快转变了过来。人走出身心的困顿和牢笼全在于自己的心。朋友之间可有相通,恋人之间可有身体交融,但作为人自古至今灵魂深处的东西并不相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无奈和难言之隐,最终构成了人性深处的孤独牢牢占据内心。对于李想来说,和任何一个生命的完全接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李想选择了朝自己内心深入。我打心里佩服李想,觉得李想在很多方面超越了自己,也超过了我。我想起了海森,我总是试图让海森理解我,总是希望我们的灵魂和心灵贴得更近,却适得其反。

李想把自己的内心和思想全部倾注到作品里,当他的老师和同伴对他刮目相看时,他又一次超越了大多数人很难超越的瓶颈。无疑老师是看重李想的,他认为李想是极其勤奋和有韧劲的,单凭这两点一般人是达不到的。李想是从骨子里爱画画的,他对画画的爱很纯粹,他希望自己的画能传递给世人一种思想和精神。

已过了零点。拿起手机看微信,有碧红发来的,也有海森发来的,还有姐姐苔米发来的。悠悠可爱的脸庞又出现在我的眼前。碧红给我推荐了一本书,说是一个中国作家写的关于藏民的一本书,大意是说这个作家为了写藏民生活在六年前放弃了工作,勇敢地去了西藏,他和藏民同吃同住,最终写出了厚重真实作品。说是最近网上刚推出这本书,给我也拍了一本。我迅速给碧红做了回复。我和碧红一直有个习惯,每次看完同一本书都会找个时间谈谈各自的想法和看法。都会将各自觉得比较好的书推荐给对方。这本写西藏的书确切地说她也没看,也不知道好不好,只是觉得这个作家的精神令自己敬佩。

一个人一睁眼就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可人总是如此,看到钢筋水泥的人向往碧水蓝天。那些一睁眼四处是绿草牦牛的人总向往繁华都市。作家大多是具有明锐眼光的人,连自己所在的地方都挖掘不出新的素材,撇下所有去遥远的地方深入生活,感知生活,然后把它写下来,那么人家本地的作家又该写什么?也许我理解的未必正确,我说不上对这样的作家是怎样的情愫,总之我觉得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会更好一些。李想,我跟他很熟悉。他和我见过的灰鸽子本就有相似之处。人总是把自己的鸽子放下,去另一座城市寻找别人的鸽子。但碧红说过这样的话——作家贵在出新,要写别人没写过的东西。这样才有可能走出来,走到所有人前面。

我好像说过,但碧红没接我的话茬,大概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意懂。

黑夜中我仿佛看到碧红朝我走来。

“人家这作家目光长远,作为一个汉人写西藏多新鲜的事情,你瞧,就去了几年,写一本他人没写过的书一举成名,多好的事。”

“在她之前没有人写吗?不可能的,她去生活了五六年,当地作家生活了几十年,这个能比吗?”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写出来就是吸引人的。你都不想想,我们身边还有什么可写的?”

“我们生活在地球上几千年了,我们的前辈作家门不都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写作吗?难道中国人写西方的故事就能一举成名?西方人写我们中国的故事就能荣耀无限?我觉得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这个还是在于作家自己。在我看来,如果为了写一本书,要去某个地方或者国度,都不算新鲜,若是能把身边一尘不变的生活写出新意才算高超。”

“你的脑袋怎么如此僵化?没有生活哪来素材?作家就要积极勇敢的走出去。不要老是和自己的生活纠缠,这样很没劲,肯定写不出好作品。”

不对,碧红还在照片里,我和谁在说话呢?窗外漆黑的夜,床头灯照耀着灰黄色的墙,墙角的桌子上有碧红和我上次一起参加文学讲座的一张合影,照片中碧红脸上灿烂的笑容在向所有人宣告文学在她心里神圣高贵。她的右手虔诚地指向石碑上深红色的“文学依然神圣”几个大字。

海森发信息问我工作的事考虑的如何。我不知道海森心里忠于哪种,但我知道他希望我尽快拿出注意。不过我已经有了决定,只是现在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海森。

我要明天去看悠悠,我希望今晚能梦到这张稚气可爱的脸。

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原来我梦见了李想,他已经是冲出牢笼的灰鸽子。他的画已被很多人看中,他的创作已经受到画界的认可。可李想竟然在我的梦里坐上了飞机,去了哪里我也不晓得,但他衣着鲜亮,步履优雅,就连发型都成了当下最时髦的。我的男神,我心中的男神,可是他怎么没有搭理我?我还告诉他是我文学作品《灰鸽子》里的男主人公,可是他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大步流星地朝登机口走去。我似乎身有千斤重,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拽着我,我越是拼命身体越是往下沉,只好在他后面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是他始终没回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了机舱,我难过得竟然醒了。是梦,这样的梦令我好伤心……

“李想怎么了?”我坐在床上默默地问自己。“莫非我要按照这样的结局写下去?”可是我对李想接下来的做法和选择都非常清楚。算了,这只是梦。但我一边整理床,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梦回想了一遍。

安顿完,我就直接去了姐姐家。

正好姐姐苔米和悠悠都在。

 

                                                        苔米

抓着悠悠软软的小手,我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温柔可亲。我喜欢悠悠,这一点我姐姐也知道,悠悠也很喜欢我,只要我一去,他就粘着我说这讲那。姐姐就会时不时抛出一句:“不好好学习,整天竟瞎想。”悠悠看看她的妈妈就会低着头,直到我摸着他的头,他才会逐渐和刚才一样又给我叽喳个不停。姐姐见我和悠悠玩,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给我倒水,茶几上放着两根被风干的油条,她时不时拿起来啃一口。我把悠悠带到房子,把买的好吃的拿给他,他只是摇头。后来才给我说是老师告诉他们吃甜食牙齿会被虫蛀了。我又告诉他少吃一些没关系的。他就拿起一块夹心面包吃起来。我问悠悠最近爸爸回来了没。悠悠说爸爸是昨天回来的,也是昨天走的,回来后和妈妈吵架了。她还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爸爸打了妈妈两巴掌,然后提着包走了。我没说什么,只是认真地听。接着我把给悠悠买的书拿给他,他喜欢的不得了。开心地坐在床上翻看着。还时不时冲着我笑。最后我见他困了,给他拿来小被子拍着他的身子,片刻他就睡着了。

我轻轻地关上门,来到了客厅。

“睡着了,是吧?”

“嗯。看会书就困了。”

姐姐咬了一口油条说道:“我想离婚,但是他不同意。”

离婚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

“没吃早饭吗?油条干了,别吃了。我们一会和悠悠去外面吃。”

姐姐没接我的话。

“你们决定了吗?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我支持你离婚。”

“可是他不同意。昨天走了后就拉黑了我,至今电话也打不通。”

“结婚和离婚都是两个人的事,他不离,那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姐姐拿着遥控器随意按了几下。然后关了电视机,将遥控器给茶几上一撩。

“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不就是怕钱落在我手里?你想想,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我帮他抚养孩子,如果不是我帮他攒钱,买房子,他即便挣钱再多也是一穷二白。”

“姐,那我问你,他如果真的离婚,你愿意?”

“我,我肯定愿意。昨天让去民政局,他竟然不理睬我。哼,这家伙,准是心里盘算着呢。”

“既然盘算,那你想,如果他真的同意离,他也有条件的,比如说房子,车子和存款都归他,还有悠悠也不让给咱,那你还愿意吗?”

“怎么?怎么可能都归他呢?这些归我才是对的,除了悠悠我可以不要。”

“你啊,糊涂,悠悠是你的孩子,你不要,你难道就为了那些钱?”

“钱可保障我后半辈子平安,要悠悠还是累赘。”

看着姐姐这样说话,我不知该如何规劝。这婚是一万个也离不了的。

“不要提及离婚了,以后也不要说这话了,姐,姐夫尽管再不好,他挣钱全部上交,对不?再说了他也不愿意离。如果一个人铁了心离婚,什么都不是理由。你舍不下房子和存款,以后就不要再提离婚的事。悠悠还小,把心思放孩子身上比什么都强。就当没他,咱自己拿着钱和悠悠过想要的生活,难道不行吗?”

她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说的我也口干舌燥,我拿纸杯也倒了一杯水坐在她身边。

“照你这意思,不离了?”

“姐,离婚,铁心离,是什么都可以放弃的。不离,不想离婚,是什么都能接受的。千万不要摇摆着,姐夫这个人起码我知道他的脾性,他是一个粗人,但心眼好,比起外面那些花花肠子的男人好多了。可你总是吆喝着要离婚,你都不想想,多少年了,离了吗?”

“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自私,有多粗暴,还动手打人呢。哼,这个王八蛋只要一回家就跟我吵,我们一见就起火。”

“婚姻的样子有很多种,换一种方式,好吗?多看看他的长处,那些你看着极好的男人,只是没一起过日子罢了。跟谁呆久了,都会腻,人最终是要懂得自己取悦自己。”

“你整天都是书本里的理论,我不信这些。婚姻是很真实的。你根本不懂,何况你也没结婚。”

人总是认定他人没有经受过一些事是不能断然下结论的。好在我和海森在一起这么久了,婚姻这事情,我想各自不同,但到底要幸福,还是自己得有幸福的能力。

“日子慢慢给前过,别想不开心的事情,既然婚离不了,也做不到放下一切,就想着把生活打理好,我想,你也可以找个事做做。”

“我也想过,可是孩子怎么办?谁帮忙带呢?我不想找一个离家近的,我想去较远的城市。”姐姐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法子。

“依我看,你不能离家太远,至少每天晚上要见到悠悠。”

我觉得悠悠像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反而这个当妈的倒无所谓。

“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把生活改变一下,首先你的态度要改变,要重新开始,把之前不好的情绪和想法全部扔掉,对于悠悠即便学习不好,也不要只是批评,要多表扬。”

“你说的轻松,他哪里做出了我能表扬的事情?学习不好,将来这社会如何混呢?你都不想想,正因为小,将来大了更发愁。”

“我相信悠悠身上还有别的闪光点,只是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孩子的可塑性很强,你不要老是用固定的目光去看孩子,评判孩子。哪怕将来真的学习不好,他也会有自己的出路。”

“不跟你争了。悠悠就跟他爸一个样,我也不想指望他什么。”她不屑一顾地又拿起油条啃了两口。

“我看你是真的饿了。你们早上吃的什么?”

“没吃,给悠悠冲了一袋油茶。吃了一根油条。”

“姐,以后少吃些油条,也不要将就,楼下超市买菜不是很方便吗?”

“你知道吗?人有时候真的会倦,觉得一切都好没希望,我昨晚给你打电话那会,也不知怎么,就觉得什么都不顺。生活在我心里是那么的无聊和没意思。除了你,也没法再给谁说了。”

我心想谁的生活到底有多少趣味呢?

姐姐最后的笑声像是被无情生活捉弄后的一丝苦笑,又像是把希望全部寄托给我最终失望的无奈。她这么一说让我觉得自己就是她今生唯一的依靠,不免心里生出了一些辛酸。姐姐凡事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当年妈妈活着的时候,她三番五次惹妈妈生气,妈妈总是无法摆脱姐姐给她的那种难言之苦。妈妈曾说她带姐姐来这世上就是给自己多了一个死对头。包括姐姐的婚事一次次让妈妈伤神费心。也许因为姐姐让妈妈太操心了,到我这里,妈妈几乎很少过问,幸好我从上学到找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独立完成,即便有天大的困难我也不愿意说给妈妈。

“姐姐,你知道吗?生活无论怎么过都会苦,只是各自苦的方式不同而已。既然都会苦,我们为何不让自己过的快乐一些?”

姐姐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

我问道:“你觉得我,苦吗?还是不苦?”

她看了看我说道:“你们上班的,每天起早贪黑,没劲。”

“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家里有大把的时间很好呢?”

“也不是吧,会无聊的。”

“人怎么着都会无聊的。你看,那窗台上的花今年开了,明年开,开了再开,无聊吗?可是一到春天,它们照旧开。我们吃了早饭、吃午饭、明天继续,后天还继续,无聊吗?日月星辰不也是周而复始?可我们就是在无数次的重复里过着。”

姐姐似乎有所顿悟,默默地盯着一处。片刻,又用两只手托着腮帮。好像在沉思。

当然我没有想着改变她。我知道让任何一个人改变就意味着让她重新脱胎换骨一次。谁愿意痛苦地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认知去接受他人的观点,哪怕自己是错的。

“姐,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和悠悠快乐的生活,其他的不要想那么多。你再考虑考虑,如果想找个事,我希望每天晚上能回来陪悠悠,如果不想找事,你就在家做一些自己喜欢的,让自己有事干,哪怕是很不起眼的事。”

看着姐姐默默地点头我也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

“我们带悠悠去外面吃饭。”

“不去了,我给你们做,你想吃什么?”

“有什么做什么。”

姐姐朝厨房走去。

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阳台上的花草长势极好。周围蜷曲的落叶七零八散。我去看悠悠,他正酣睡。一缕阳光照在床上,他像是躺在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我走近将被子的一角拉了拉,谁料他的黑眼睛忽然睁开了,看见我便冲着我笑。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给我说:“我刚梦见你了,梦见你带我去了月亮上,那里有好多的玫瑰花和兔子。”

“是吗?玫瑰花漂亮吗?”

“漂亮,各种颜色。可是……”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朝门口看了看。

“我妈妈来了,那些兔子都吓跑了。因为她举着一块石头呢。”

悠悠爬起来又抓过书。

“还喜欢什么书?告诉小姨。”

“我也不知道,你给我买的书我都喜欢看。”

我冲着悠悠笑了笑。

他又问我他妈妈去了哪里。我告诉他,他妈妈在做饭。他惊喜地看着我。

“做什么好吃的呀。家里昨天都没菜了。”

“这是大人要操心的,快看书吧。”

姐姐做的面条,吃了饭,姐姐问起我和海森的事情。好像她不太关心我们的事,唯独这次很认真地问我。我也认真地回答她。

临走时,她叮嘱道:“把别的事情都放一放,结婚可是头等大事,不能马虎,你们也都不小了,以后还要生孩子,回去了好好商量一下。争取这个十月一,最迟年底啊!”为了不让姐姐操心,我点点头,亲了悠悠一口就走。

“有空了过来吃饭。”

“知道了,姐。”

悠悠圆圆的脑袋探出门,黑亮的眼睛不舍地看着我,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使劲给我挥着。

                                                

                                                       李想

结婚,我又不是没和海森提及过。海森那天也说了,等我们都想结的时候就结。我想起我妈说她们那个时候,都是刚和对方认识就结婚了,基本上都过一辈子。我们这个时候,认识了很久,爱了很久,一旦谈起结婚,却都迟疑了。

沿着老路,我又一个人回到了家里。我想,我要把《灰鸽子》写完。写之前,我想给海森打电话,可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打。也许他很忙吧,也许他也一个人吧。

今天我才体会到,我宁愿一个人也不愿意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其实,我和李想,碧红,还有海森,不都是没有那么一个从内心里感觉亲近的人吗?我以为是海森,碧红以为是我,李想呢,关于他,我还没有给他安排那个人,至于海森,我能如何?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

李想成名了,他成了圈里知名度极高的画家。但他似乎比以前更忙碌了。这两种忙碌截然不同,从前他忙着画画,如今忙着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参加不完的画展、做不完的报告、讲不完的学画经历、没完没了的巡回展……从前他缩在地下室的经历竟然成了每个人通往成功路上的必经之路。他的任何一句话都成了每一个求画者的箴言。

如果李想没有像此刻一样光芒四射呢?人们照旧可以拿起石头扔给他,就连从前对他笑的那些人也会即可变了脸色。李想不是一个糊涂的人。

站在窗前,李想吸着烟,朝着窗外看去。

有几个蔬菜商贩经过。

一辆公交车开启了。

有几家店铺开了门,主人和往常一样在门口的架子上摆放不同的物品。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正拿起一个水晶玻璃球欣喜地看着。

三五个学生背着书包朝学校走去。

报刊亭开始接收报纸,脚步匆忙的大人偶尔会停下买一份报纸夹在胳膊下离去。

一家面馆开始摆放碗碟。

李想将烟头捏在手里,他是期盼有人来到,还是希望自己不要受人打扰。瞬间,他觉得眼睛湿漉漉的,他转过身看着墙上的画,像是一个要放开所爱却又于心不忍的人。他觉得自己太过感性,身体瑟瑟发抖,原来他忘了关窗户。他即可走过去关窗户。眼睛又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个身着绿格子棉衣的妇女一只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另一只手拽着身后的小车,在看似不太结实的麻绳间连接着坐在小车上被棉帽子遮盖住耳朵的小男孩,他正双腿朝前稳稳地坐在小车上,他的母亲拉着他和他的姐姐朝另一条街走去。

生活,别人的生活!有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叹息的。瞧瞧生活,活在这个世上,谁有权利说那么多?长叹一声,李想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喷嚏。直接躺在椅子上,摇晃的椅子将他的身体带进了梦里,他感觉妈妈来到了他身边。

“孩子,是不是累了?”

“妈妈,妈妈!我累了,我想回到以前,我想躺在你的怀抱。”

“傻孩子,你不是要追求梦想吗?你不是要成为一个大画家吗?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难道你都忘了?”

“妈妈……”

李想只觉得浑身抽搐。他太想念妈妈。他曾在一本书上看过,即便去了天堂也不会和自己想念的人相见,因为喝了孟婆汤的人们会把这一世的所有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身子随着摇椅前后摆动,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摆钟,就这样在人生漫长的路上,希望着、梦想着、追寻着、拥有着、无聊着……

忽然敲门声响起。李想打开门,从前要画的人走了进来。李想换了一种方式,跟他心平气和地谈。最终将对方需要的作品数量降到了最低,对方才离开。

黄昏,李想冲了一杯咖啡。他品咂着咖啡,想起自己这么多年,似乎连一杯咖啡都没有真正品过,他用勺子慢慢搅拌着咖啡,一丝丝香味飘溢空中。当他静静地品完这杯咖啡,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可是又能如何,咖啡就是用来品的。看着杯底,残余的浅黄色咖啡停留在一处,像是垂暮的老人。李想呆呆地看着一处,他明白了一个人从生到死就是一个过程,明白了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只念着将咖啡喝完,终究喝完也是没有体会到咖啡的滋味。或是加速喝完,依旧觉得百般无聊,倒不如,一杯咖啡、一碗饭、一幅画、一次展览、一次讲座……都用心去体会,去感受……

写《灰鸽子》前倒了一杯白开水忘了喝。这会摸杯子已经彻底凉了。喝了水,关电脑。我明白李想,更明白自己。每个人都有权利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包括爱情和婚姻。这么多年,我对工作没有好与不好的感知,好在这份工作我还攒了一笔钱,完全够我新工作未着落之前的开销。

窗外已逐渐暗下来,夜来临了。我觉察到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回头,是海森。

                                                       海森

“你没有关门。”

我赶紧去客厅朝门那边看了看,门关得严严实实。

“我已经关好了。”

我想起自己刚进门时只是将门随手带上,可能是在想别的,门竟然没关上。

“太大意了,如果你不来,这门估计要开一晚上。哦,你……”

海森拿出红酒和一些食物。

“门知道我要来的,自然不会关的。你莫非要问我怎么来了。约你去我那里,你不一定去,那我就来你这里,你不会生气我没经过你同意吧。至少门是欢迎我的。”

“怎么会呢?你来我当然是高兴的。”

我拿出盘子将牛肉和小菜分配好。尽管我现在很少晚上吃东西,但海森带来的,我还是要和他一起吃。

“写完了没?我来时,你还在写,我就坐在这里。”

我冲着他笑了笑。

“基本完了。”

“一起喝酒,顺便给我讲讲。”

我想起来了,海森的确不知道李想后来的事情。当我给他讲完后,他惊讶地看着我问道:“这和你的灰鸽子有联系吗?”

“当然有,灰鸽子挣脱出去了。”

“可是最终呢?”

“最终如何是灰鸽子自己的选择,如果能寻找一片森林生存下去何尝不好?”

海森想了想说道:“有点感觉。”

见他看着我,像是从来没见过我一样。我忽然怔住了。

“如果又一次重新爱上同一个人。”海森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的回答。

“无数次的爱上同一个人,恩,你想听什么呢?”

海森笑了笑,端起酒杯。

“为我们的重生举杯。”

红酒那股涩涩的甜随着口舌渗进喉咙直到身心。

“去你那里,如何?”

海森惊诧地看着我问道:“我不是已经来了吗?干嘛要去那边?”沉默片刻他又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去,走吧。车就在下面。”

我一句话都没说,穿好衣服。海森直接下楼开车,一会功夫就到了海森的住处。

男人的地盘一向是杂乱无章的,好多天没有来过,自然到了先是收拾卫生。海森比起一般男人好多了,除了电脑桌上的物品显得有些凌乱,其余的都算整洁。阳台上洗好的衣服散发着淡淡的香。我将晾干的衣服全部取下折叠好放在衣柜里。随即我们一起洗澡,海森和往常一样给我的搓澡巾上涂了沐浴乳,可是我今天不想搓,只想清水冲洗一下。他却用澡巾在我的后背上轻轻地摩挲着。果然海森给我搓澡像是对待婴儿一样。当我拿起他的澡巾,才发觉他匀称健美的身躯像是大理石雕刻的一样,我似乎从来没有认真看过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反而觉得他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本来那天从塬上下来就该来的,可是我没来,你也没让我来。”

海森猛地转过身,却又极轻柔地抱住我贴着我的耳朵说:“怎么是我不想让你来?我这里随时向你敞开。”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地说:“快洗吧。”

他这才将我放开。将花洒朝我这边动了动。

我冲好后,他将浴巾递给我。

上了床,这一次,我们和往常不同的是一直在说话。当然更多的是回忆,回忆我们曾在一起的许多时光。大多我都忘了,海森似乎比我记性好,他把一些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我们竟然不由自主提到了碧红。

“你觉得碧红怎么样?”

“挺好相处的。”

我似乎被这话噎住了,便不再做声。

“不过她对文学的理解和你不同,你们尽管都是搞文学的,但还是不一样。就像是灰鸽子和白鸽子。你明白的。”

“可事实上碧红的确比我在文学上更有影响力。”

“难道你要改变自己?”

“我嘛,估计改不了。”

“一个人想做什么都是先有想法才有行动,你也无需改,是吧!”

“我只想做自己。”我对着海森,对着这空荡荡的夜说。

他摩挲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说:“就希望你永远是自己。”

觉得眼睛湿漉漉的,他知道我想哭。

“若是想哭了就哭吧。”他轻轻地说道。

“没有,我觉得自己从前误会了你。”

“傻啊,你能误会我什么?你要知道我是男人,只要你快乐就好。我爱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你。”

“可你说我们并非是最亲的人。”

“可是今晚我已经感觉到你我亲近了很多。”说着他紧紧地抱着我,像是要把我融入他的身体里。

“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一个男人,难道还不算亲吗?”

“那不一定的,亲近是心灵和灵魂的靠近,不只是身体的交融。”

我既惊喜又激动。只是点点头,一行热泪又洒在海森的臂弯。

他一直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像是放下了所有重负的孩子在星空里畅游,只觉得尘世有一双手将我拥抱的很紧,很紧。后来又像是一条鱼,畅游在一湾碧绿清透的水里。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对着众人讲话的人提及到海子,说海子写诗像井喷一样,到最后江郎才尽也只好选择那条不归的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美好有几人懂?我和一个像极了海子一样的男人相视而笑。任凭后人去说吧,我和他一样,尽管他在那个世界,我们有着一样的伤心,为诗歌、为文学、为每一个纯粹鲜活的生命……

天亮了,我和昨晚一样躺在海森的臂弯里,这一夜我果真实现了在一个人的怀抱里睡得和太阳月亮一样安稳踏实。

                                                      结尾

一天,碧红打电话告诉我她的新书发布会日子推后了。可能是下周吧,但具体没有定。

次日黄昏我和海森站在大桥上,我想起我要给他念一首诗,他问我是不是关于《灰鸽子》的结尾。我说不知道,那个我还没想。他笑着说想看完整的《灰鸽子》。

我笑而不语。

那一天的晚霞特别美,我们对着金光闪闪的西方,看着日头一点一点下沉仿佛我们自己一样。我的内心非常知足,海森拉着我的手,看着夕阳缓缓地对我说:“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如果能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和自己最爱的人在最好的状态里该是多么美好的事。”红日落下,我们似乎看到了下一个黎明的朝阳升起。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夕阳。”

“可是它一直在。”海森说。

就在我们回头的刹那,天空里出现了一群灰鸽子,它们舒展着翅膀飞向远方。

我想到了《灰鸽子》的结尾:

用心去看月亮,月亮温柔的光芒给世人披上各自的衣裳。水波温柔,你说这珍贵的人间值得。轻盈的灰色羽毛飘在天空,落在青草上,雨水飞溅,和梦想一起旋转。用心去看一朵花、去看日落、去看森林、

还有蚂蚁在地上赶集,有大象在草原上散步,无数个黑夜和黎明交替,

无数个男人女人生生不息的交融和相爱。爱和露珠一样圣洁,粮食和雨水一样迷人,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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