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北方的天气开始变暖,春光明媚,阳气回升,山色朗润起来,万物沐浴在和煦的春光里,一切都让人感到是那么的舒畅和惬意。原野里那些向阳的地方,嫩绿的草芽已经拱破尘封了一整个冬天的地面,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外面新奇而温暖的世界了。街道两边、小河边沉睡了一冬的杨柳苏醒了,细细长长的枝条上泛出一层毛茸茸的新绿,舒展着身条随风轻舞。河水明显变暖,迎面的风中充满了潮湿的泥土气息,清新而怡人。
就在城郊的森林公园里,一面铺满了枯草的斜坡上,三只狗狗正头对着头、伸长了四肢,慵懒地躺在那里,尽情地享受着春日温润的阳光,样子很是受用。从它们脏兮兮的皮毛和嘴脸不难看出它们是一群无人照看的流浪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流浪狗,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悄悄地多了起来,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至于它们究竟有多少?为什么要流浪?还要流浪多久?没人知道,也无从知道。
二
火眼老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就地翻了个身儿,伸长舌头舔舔自己的嘴角,眨巴了几下眼睛,再次伸展它那有些肥胖的身体,长条条地又躺了下去,它想再晒晒自己臃肿的大肚腩。
这个老黑,虽然身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但那黝黑溜圆的身体说明它很健康,日子过得很是舒坦,也很知足。
老黑想继续睡却又一时睡不着,眼望着蓝天上一朵朵絮状的云彩,它懵懵懂懂地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那些遭人白眼,东躲西藏,脚踢棒打,忍饥挨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如今我虽然仍是一条流浪狗,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但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满足于自己当下逍遥的岁月。你看,吃的,我现在不用愁,城里那些个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垃圾桶、回收箱里是应有尽有。牛羊排骨,鱼虾美味,五谷杂粮,水果拼盘,只要我想吃,就可以吃个滚肚溜圆;喝的,我也不用愁,除了那些垃圾点外,城市的旮旯拐角,乡村的沟沟坎坎里,那些过期的,人们喝剩的,随意丢弃的可乐果汁矿泉水,洋酒啤酒二锅头,哪里都是,就看你想喝哪个味儿了。冷了,我可以找个靠近炉火、有暖气的地方穴起来,或者去一处向阳避风的地方晒太阳;热了呢,我可以在树荫下乘凉,风口处吹风,或者干脆在野地的湖泊沟渠里洗个冷水澡降降温,这日子有啥不好么?!
想到这儿,老黑无声的笑了,这神仙般的日子真美气呀,因为吃得好喝的好,老黑发现它发福的身体是越来越不灵便,越来越不耐压,连躺着也不舒服,它不得不再次挪动了一下它那肥胖的身体,复又躺下去,将身体拉得更长,眯起双眼继续享受它的日光浴。
三
大黄的身材很好,长得很耐看。
一觉睡醒的大黄悄悄地把身体向黑白小花靠了靠,最近,它正在追求小花,它觉得小花眼睛、鼻子、嘴巴、浑身上下哪儿都好,为了得到小花的芳心,它可是费尽了心机。就在昨天下午,它还把半瓶好闻的润肤露和一大罐黄花鱼送给了小花,要知道那可是它在垃圾场冒着被铲车碾压的危险才抢到手的,大黄觉得自己很勇敢,虽然它的左后腿有些跛。
几年前,大黄还是小黄的时候那可是出尽了风头。它曾是一个大户人家阔太太的宠小宝,因为乖巧伶俐,模样超萌而被女主人视为掌上明珠。那时候的大黄感觉每日生活在天堂里一般,时时处处都是满满的享受,所有人见了它都疼着它,宠着它,爱着它。那漂亮洋气的女主人更是白天黑夜地离不开它,一天一洗澡,皮毛干净柔滑,窝居漂亮华丽,吃食那就更不用说了,由女主人家的保姆按时定点为它做,一天三顿不重样,想荤是荤,要素是素,精致得都有点奢华。
那时的小黄跟着女主人可真叫一个风光,一起坐宝马兜风,一起下泳池戏水,早上逛街购物,下午遛弯散步,累了,女主人会像抱着孩子一样地抱着它,病了,它会第一时间被送去宠物医院输液打针,那小日子舒服得让小黄感觉都有些不真实。至今,大黄还时不时会想起跟女主人一个盘子里进餐,一个被窝里睡觉的情景。
后来,小黄慢慢长大了,变成了大黄,就有了很多想法,它开始喜欢成天混在像黑白小花那样的年轻母狗狗群里,打诨说笑话,倒立翻跟头,已经长大的大黄喜欢出风头,喜欢被别人关注,尤其喜欢在母狗狗们面前卖弄,以博得它们的欢心。记得每次到公园去,大黄总会遇到另外一些不知名目,或俊或丑的狗狗们,它们体型各异,毛色不同,叫声也是千差万别,它们的主人除了一小部分是老人跟孩子外,大多数跟它的女主人一样,同样雍容华贵,派头十足,举止优雅而傲慢。这里面往往会有几只娇羞可爱,花枝招展,叫声甜甜的母宠们,逗得大黄兴奋不已,大黄便在草地上来来回回地疯跑,变着声儿地叫,到处撒欢儿,不知疲倦,也不顾女主人的声声召唤。
终于有一天,花心而任性的大黄为它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就在女主人出国旅游的时候,大黄竟然与别墅区里另一户更有钱的土豪人家的母狗狗谈起了恋爱,一发而不可收拾,得空便黏在一起,直到后来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要知道,那母狗狗可是那位土豪太太花了近两万块钱,托人从德国买来的纯种名犬,哪能随便让大黄这样一条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狗狗占便宜?于是,那家男土豪便在心爱女人的哭诉之下,怒不可遏地打瘸了大黄的腿,还找上门来质问刚刚旅游回来的女主人,态度蛮狠,言辞激烈,搞得女主人是又羞又怒,一气之下竟然把宠爱了三年多时间的大黄赶出了家门。
大黄从此便流落街头,四海为家。有几次大黄试图再次回到那个温暖的家,都被女主人狠心地赶了出来。再后来,有一次,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的午后,大黄竟然发现女主人怀里也多了一只和它曾经恋爱过、和它发生过关系、让它幸福难忘的、和那土豪家一模一样的名贵狗狗时。大黄这才意识到那个曾经让它无比留恋的温暖而幸福的家,它是永远回不去了,那样的逍遥安逸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四
黑白小花是个孤儿,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它对大黄的殷勤持模棱两可的态度,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这些时日它几乎天天跟大黄在一起。
微风拂来,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忽然,一股熟悉的烧土豆味儿钻入了小花的鼻孔,让它一个激灵,小花抬起头清醒了过来,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它想起自己刚才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老奶奶,那个让它活下来的善良而慈祥的老人。
小花转过头,向土豆味儿飘来的方向望过去,远处,曾是一个破旧的村子,如今已经变成了所谓的城中村,前些年,村子里拆除的拆除,翻新的翻新,建筑越来越多了,天南海北操着各种口音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空间也就越来越狭小了,望着那个已经变了模样的村子,小花的眼神突然间就变得悠悠的、凄凄的,内心蓦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往事不堪回首。
四年前,一个落雪的黄昏,瘦弱的黑白小花饥肠辘辘,寒彻肌骨,它摇摇晃晃的行走在雪地里,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它清楚地记得,前一天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因为饿不知道吃了啥东西,自己的身体就开始由不得自己了,感觉心慌气短,浑身没有了力气,它本就弱小,这一下更可怜了。对于从没有感受过父爱母爱,一生下来似乎就注定要过流浪生活的小花,它只知道要尽力活下去,活着总是美好的。小花拼尽了全力向远处的村子走去,它想,在那里也许会有一户农家的炕洞、窝棚什么的,总可以避避雪,取取暖,或者还可以觅到些意外地吃食,可以充充饥吧。
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暗,小花眼前的村子渐渐地模糊起来,它实在也撑不到村子里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小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发现自己趟在一个火炉旁边的纸盒子里,身下铺着一团破棉絮,感觉软软的,暖暖的。屋子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响动,窗户里照进一缕融融的太阳光,正照在它面前的一个掉了好多漆的饭盆里,里面放着几块掰碎了的烧土豆,香味扑鼻,小花一下子意识到了饿,顾不得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便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那是它今生吃过的最美味儿的东西,那股烧土豆的味儿从此便也深深地印在了小花的脑海里。
吃饱了肚子的小花开始重新打量栖身之所,破旧的屋子里若不是因为那束太阳光,怕是黑得啥也看不见,顶棚的一角似乎能看到外面的一线天,窗户上除了两块有玻璃外,别的窗格都钉着硬纸板,拐角炕的一边堆满了破衣烂衫,一床黑乎乎地破棉被卷成一大卷,斜躺在靠墙的一边。对面墙边摆着一组老式木柜,缺胳膊少腿,有两只脚是用砖垫着的,上面满是油污,凌乱地摆放着锅碗瓢盆、瓶瓶罐罐,大都没有盖,有不少都掉了漆,磕碰出了坑,要么就是缺了边沿儿,裂了缝。屋子的一角堆着一大堆饮料瓶子和废纸箱,占去了屋子很大的空间,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啥东西。小花收回目光,蜷缩住身子,火炉的温暖和纸箱里的绵软让小花开始犯困,不知不觉间,小花睡着了。
“吱嘎”一声响,房门被人推开,小花一下子惊醒了,立起身,竖直耳朵,惊恐地望向门口,不自主的“汪汪”了两声。
一个伛偻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是一个老者,她愣了一下,显然对小花的叫声感到有些意外。屋子里已经暗了下来,来人关上房门,打开昏暗的灯,寻声望了望火炉边箱子里惊慌失措的小花,慢慢取下头巾,露出了面容,是一位老奶奶,她笑了。
小花见老奶奶一笑,就不那么紧张了,因为害怕而发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老奶奶将身后一大袋捡来的废品扔在墙角后便来到了小花跟前,她蹲下来,嘴里嘟嘟喃喃地自个儿说着什么,便伸手要来摸小花,小花怯生生地将身子缩在纸箱一角,仰望着老奶奶,表情很复杂,待到老奶奶那枯瘦的手由小花的额头顺着脊背滑下去的时候,小花感觉到了亲切和温暖。小花先是趴下身子让老人再行抚摸,继而竟然伸出舌头开始试探着去舔老人的手,小花意识到,眼前这位慈祥的老奶奶没有恶意,是她救了它,让它活了下来。
从此,小花和老奶奶便相依为命,一起生活,一起度过岁月,老奶奶很疼爱小花,自打有了小花,老奶奶好像就不再那么孤独了,她心里有了念想,生活有了精神头,而小花也因为有了老奶奶,感觉就有了一个家,有了亲人,有了依靠,有了被疼爱的期盼,小花总是吃不够老奶奶的烧土豆,那四年的时光岁月,小花和老奶奶的日子就过成了难以忘怀的烧土豆的甜香和幸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秋来,在老奶奶的精心照料下,小花越来越壮实,越来越漂亮,老奶奶却越来越老,越来越健忘,有时候一发呆就是老半天。只要是天晴的时候,老奶奶总会带着小花走街串巷去捡拾破烂,天气不好的时候,老奶奶和小花就一起待在屋子里,睡觉,吃烧土豆,老奶奶一遍遍抚摸着小花,小花一个劲儿地舔老奶奶的手脸,老奶奶怕小花被风雨淋着,被冰雪冻着。
某一天的早晨,小花醒来的时候,面前没有了老奶奶为它准备的吃食,老奶奶在土炕上一动不动,任凭小花怎么叫,怎么挠,老奶奶终究没能醒来。
后来来了一群人,抬走了老奶奶,小花一路紧跟着,不停地跑,不停地叫,但没有人搭理它,直到后来老奶奶被埋在了一处荒地上,小花就再也看不见老奶奶了。小花清楚地记得,它在那个土堆上一连守了三天三夜,叫了又叫,刨了又刨,老奶奶终究再没有出来。不甘心的小花又跑回到村子里的老屋,日夜守候了二十多天,也终究还是没有见老奶奶回来,自此,小花便再没有吃到过记忆力甜香的烧土豆了。
再后来的一天,小花看到一大帮人开着几十个轰隆隆价响的大家伙,两三天功夫,便把整个村子夷为了平地。
从此,小花又没有了家,它又成了孤儿,又得四处流浪,渐渐地,漫漫地,小花也就断了对老奶奶的念想。
……
小花嘬起鼻孔再次嗅嗅顺风而来的诱人的烧土豆味,望着不远处几株粉红的桃花,眼里禁不住泪花闪闪。
五
起风了,一股携裹着尘土、草屑、纸片、废塑料袋的龙卷风一路旋转着吹过来,惊起了老黑、大黄和小花,打断了它们纷繁的思绪,吹皱了它们尘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