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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武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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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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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马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生产队,大型的运输工具要数长辕木架橡胶轱辘大马车了,拉煤炭,拉粪土,拉庄稼,拉一个村社的日用物资都要靠这个庞大的家伙,动力来自于牲畜,一般都是骡马,灵活而有劲道,或三驾,或四驾,通常是一匹好马驾辕,两三头骡子挂稍,赶这样的马车需要胆识、经验和技术,一般的人不行,这样的马车,我父亲一赶就是十六年。

父亲是个踏实肯干,沉默寡言的人。

那个年代,“成分”不好的人在生产队里大大小小、各种名义的会上是不能随便发表意见的,就是在平时也不能随便说话。我爷爷凭着一手精湛的木工手艺和起早贪黑的吃苦精神辛辛苦苦地置下了几亩薄田,存下了两大木柜青稞,平时总舍不得吃,怕的是再来一个“饥荒年”,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便又没有了着落。记忆里,那积了厚厚一层尘土的柜面上总有虫子爬过的印痕,弯弯曲曲像图画一样。我爷爷又因为善良把邻居家一个13岁的孤儿认作干儿子,平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实质就是养活了他,因为我爷爷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根本用不着再拴什么干儿子,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些,我爷爷给我家“挣”下了一个“地主”名分,依据是贫下中农们家里穷得叮当响,日子都过不下去,我家竟然有地,有存粮,还雇长工。

那些年,我家因为“地主”成分,可真没少遭罪,挨批斗,戴高帽子,关牛棚,顶土块,游街示众……凡是“四类分子”们该“享受”的,我家、我的亲人都无一幸免,一家人日子过得风雨飘摇,提心吊胆,小心又谨慎。那样的岁月,父亲总是叮嘱家人要管好自己,外面多干活,少说话,多陪笑脸,少招惹人,少得罪人。记得,我们兄弟姐妹在外受了别人家孩子的欺负,回到家就是再有理也仍旧要被父亲训斥一顿,有时会很严厉,心里的委屈就别提了,更别说是父亲能为我们去“伸展正义”了。印象中,生产队那些最苦最累的活也总是等着我的家人,地主家的人就得好好改造。父亲为养活一大家子人,最终选择了去赶马车,按他的说法就是赶马车虽然辛苦、危险,但记得工分多,年低分的粮食多,再就是整天与骡马、货物打交道,不与生产队的人直接发生关系,省去了很多是是非非。

父亲是个赶马车的好把式。

瞧,夕阳下,五、六米长的马车满载而归,只见父亲很有架势的同行在马车左侧,扭肩耸胯,手持竹竿把子细皮条辫成的长鞭,在空中划一道圆弧再反向猛的一回,“啪!啪啪!”,那红樱马鞭便发出一声声脆响,随着他“喂,喂,喂”(左转)、“嗷、嗷、嗷”(右转)、“唆、唆、唆”(后退)的吆喝声,那个在别人眼里由牲畜驾驭而又笨重的庞然大物便会规规正正地按照父亲的意愿停在它该停的地方,挂鞭,刹车,解绳,卸货,一气呵成,甚是流畅。如果正好遇见其他社员下地收工,乡亲们便像观看演出一般看父亲的驾车“表演”。

牲畜往往是有灵性通人性的。父亲很爱惜他的那些“宝贝”、“战友”,或者说他的“兵”们。驾辕的一匹枣红马,父亲叫它“火焰驹”,一是因为它一身鲜艳的血红色,二是因为父亲喜欢听秦腔,有一出戏名正好是《火焰驹》;挂稍的三匹骡子——从左到右依次是“小不点”、“玉顶子”和“黑旋风”。它们各有特性,被父亲调教的很是顺溜,父亲依据它们各自的特点给它们分别取了名号。“火焰驹”个头大,正当年,英俊而帅气,也是生产队最贵的牲畜,一身溜滑的皮毛没有半点杂色,通体血红,它温顺、灵性而有力气,确实是驾辕的最佳选择。“小不点”身材虽然有点矮小但却极富灵性,好似部队的“排头兵”,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父亲一声号令,它便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配合驾辕的“火焰驹”行进、停止、左转、右绕,速度、角度控制得相当到位,可以说,“火焰驹”和“小不点”最懂父亲的心,与父亲配合的非常默契,这确保了很多时候行车的省时省力与安全。“玉顶子”的得名源于它脑门正中那一撮像个倒放着的桃子样的油亮的白毛,它身体其他部位都是褐色,脑门中央和四只蹄腕却是雪白色,很是特别,它个头健硕,四蹄敦实,就因为这,当初父亲跟队长在县城骡马集市上选中了它,还多付了卖主15元钱呢。“玉顶子”从不爱惜力气,父亲有意把它放在挂稍的中间位置是有目的的,越是关键的时候,它越会弓着腰、四蹄紧扒着地面全力向前拉车,不至于使车陷入泥塘或是在坡道上下溜。相比之下一身黑的“黑旋风”除了对马车外侧掌控得比较到位外,拉车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它年龄最大,曾经在耕地时受到意外的惊吓而左后腿受了伤,它的忠勇是在它年轻的时候,因为它耕地灵活又卖力气,生产队那些年轻的后生不懂得爱惜,过多过早地透支了它的体力,后来只好淘汰了来拉车。

父亲就是这挂马车的统帅。在平时,父亲用心调教他这些“兵”的同时总是精心的照料着它们,经年累月,这个以父亲为核心的团队已经形成了一种难得地默契和亲密关系。行车途中,父亲通常只是在空中打着响鞭,一般不会把鞭子落到它们的身上。父亲跟生产队的饲养员老张头也相处的很好,老张头很佩服父亲的为人处事,也常常被父亲爱惜牲畜的种种情景感染着,不用父亲叮嘱,老张头总是把父亲这几个“兵”喂养的很周到,有时它们还因为父亲会受到特别的“优待”,草料会更多更细一些,圈舍会更温暖更干燥一些等,人的本性总是善良的。

父亲虽是个农人却很爱干净,他总是把他自己、他的“兵”和马车行头收拾得利落又漂亮。父亲很爱他的“兵”,常常把它们的身体刷洗的油光滑亮,鬃毛修剪的齐齐整整,只要外出,骡马们都要统一佩戴上他亲手编制的皮质五花笼头,笼头上那些绳结疙瘩网得像花一样好看,正中脑门那个地方还要栽上一绺红缨,“火焰驹”屁股上的三角挂带扣眼处还要悬挂上几个铁链铜铃铛。总之,无论是人用还是牲畜用,无论是车排还是套绳,大到整个车体,小到一个环扣,都被为父亲那爱美的心思,灵巧的双手拾掇得美观又实用,这样一挂威武又精神的马车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总会吸引来好多围观者的目光。

父亲心地善良,和蔼可亲,人缘好。那时候离开生产队到外面去,好多人并不知晓父亲是“地主”成分,赶着马车走南闯北,经常往来于一些固定车道,沿途认识了不少知道名姓或不知道名姓的人,父亲总是热情的利用马车的便利为他们顺路捎带一些日常用品,大家对父亲也友好而热情。有时候那些熟识的朋友还主动邀请父亲吃顿便饭,甚至是借宿一宿,那样一来,父亲就不用再花钱住旅店了。在生产队也一样,只要不违背规定,父亲也总是热情地为乡亲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捎捎脚,带带东西什么的。小时候的我们,当然也能理所当然的跟着父亲的马车“沾沾光”,坐着马车去城里看看城市的新鲜与发达,坐着马车进深山欣赏欣赏大自然的风光,别人家的孩子就没有了这种便利条件,那时那地心里也就会涌起一种小小的自豪感和幸福感。在童年,我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想象与憧憬,对城市和工作人的爱慕和向往也正源于父亲和他的马车。

赶马车是辛苦的。夏天日子长,本可以迟一些出车,但为了那些得力而可爱的“兵”们少受些酷暑和牛虻叮咬的罪,父亲总是天不亮就出车,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让他的“兵”们歇歇脚,乘乘凉,养养精神,到接近黄昏天凉时再行车。冬天日子短,大多数时候,为了能在天黑以前赶回来,父亲也要早起。那时候农村还很少有钟表,好多农人都是根据太阳、星星的位置和鸡打鸣的遍数来估摸时间。儿时那些关于“启明星”、“北斗星”、“三星”(猎户星座)等最初的地理常识也都是父亲手指着夜空交给我的。“三星正南要过年,三星下午要种田”,最朴素的谚语,道明了四季星象的变化与农事的关系。农村的夜晚,星星很亮,无数个夜晚,总能看到父亲听到鸡叫以后披着衣服掀起窗帘一角再看“三星”位置的身影,鸡叫了,但不知道是几更,所以父亲还得根据“三星”位置来判断距离天明大概还有多久。冬天,当我们还光着身子在暖烘烘的热炕上睡梦正酣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起身出门了,手提马灯,戴着他的栽绒棉帽,系着他的褐色棉布系腰,穿着“军用”大头鞋,走向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黑魆魆的饲养场。

儿时的我无数次目睹了父亲出车时的情景。车库是土夯的,两扇铆着铁钉榆木制作的大木门十分笨重,每次,父亲总是双手把住门边,身体前倾,用右肩部用力抵住门板,一步一步地移开,那装在石窝里的转轴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父亲从容而细致地将套绳、皮拥、夹板、驮鞍等一一摆好,便扛着他那长长的红缨马鞭向马厩走去。年年月月,骡马们都熟悉了父亲的脚步声,远远的就打起了响鼻,算是对父亲的“问候”。打开马厩的门,父亲一个响鞭,他那些“兵”们便相跟着一路小跑来到马车前,转身掉头,各就各位,等待它们的“指挥官”一一给它们戴上笼头嚼子,扎上皮拥,掖上夹板,架上驮鞍……人畜之间配合的非常默契,一切井然有序,这取决于父亲精心的调教和天长日久人畜之间相处的那种感情。我清楚地记得,有几次牲畜病了父亲心急如焚,寝食难安的情景,也清楚的记得,骡马们每每见到父亲那种兴奋、亲昵、撒欢儿的情景。

赶马车又是孤独寂寞的。好多时候,父亲只能面对他的那些“兵”和漫漫长路,单调而乏味,一个人,白天黑夜,装车卸货,走走停停,风风雨雨,遇到麻烦和问题都要自己解决。有时出车要四、五天才能回来,一个人走,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好在上高中的哥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收音机,虽然有些旧但还能听,父亲总是把它带在身边,因为无聊,因为漫长,啥节目都听。父亲最爱听秦腔了,听得多了,有时没外人的时候和地方父亲也会哼唱两句,还挺像那么回事。有人说:秦腔是“吼”的艺术,也许只有那种原始的、站在天地间“吼”的艺术才能发泄性情中人那些心中的孤寂、郁闷和压抑吧。

父亲很疼爱我们。父亲不出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饲养场侍弄他的马车和骡马,我最喜欢跟着父亲去饲养场玩了,那是我儿时的乐园。父亲忙他的事,我便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瞅瞅这个,翻翻那个,鞭子、铃铛、马灯、割牛皮的小刀、网马笼头掏绳用的黄羊角,修车用的工具,个个都觉着新鲜。好多次,父亲把我扶上“火焰驹”的背,牵着它在饲养场的院子里走上几圈,那一刻感觉自己就像个将军一般,很威武的样子。饲养场里有很多鸟雀,父亲为我做了鸟夹子,我至今都记得它的模样,一对半圆形的铁丝圈对扣着,在其中带柄的那一片直角边上均匀的缠绕上从人力架子车擦圈上拆卸下来的细钢丝,再两头弯钩別着劲儿挂上另一片,就有了撬劲儿,拴一段一头削平的竹板在手柄的后端,再在中间做一个串着麦粒儿或是玉米粒儿的小线圈,拉起上半边铁丝圈用小竹板压着,另一头轻轻扣进小线圈,机关就设置好了,把它轻轻掩埋在鸟儿们(主要是麻雀)喜欢去觅食的地方,伪装好别的部分,只露出那麦粒或玉米粒,单等鸟雀们去啄食,线圈滑脱的瞬间两半铁丝圈在钢丝弹力的作用下迅速折合,便将鸟雀们牢牢地夹在中间了。因为父亲做得精巧,我的“战利品”总是多过伙伴们。而那种烧麻雀的香味儿也总能勾起我味觉的久远记忆。

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口多,开销大,生活的担子重。在那个生产力落后、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亲加上大哥大姐四个劳力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在生产队分得的口粮也非常有限,就是加上自留地的收成一家人也不可能放开肚皮来吃,实质上我们好多时候都处在半饥饿状态。父亲出车走远路的时候,母亲总是早早为他备下干粮,装在父亲随车用的那个用毛线编制的褡裢袋里。母亲心疼父亲,赶马车得时时处处操心,装车卸车又都是重体力活,一大家人要靠父亲这个主劳力来养活,因此,家里再省吃俭用也尽量要让父亲吃饱,平日里母亲和哥哥姐姐除了在生产队正常出工,也总是带领我们处理好家里的一切,尽量不牵扯父亲的精力。

清晰地记得,每到黄昏,哥哥姐姐们放学回来,做饭、喂猪、挑水、煨炕,一边饥肠辘辘地干着那些力所能及的活,一边让我站在家门口的那个柴垛上向村口张望,待到远处父亲和他的马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听到那熟悉的响鞭声和刹车声时,我们几个小的便一起朝着饲养场方向飞奔而去,一方面是去迎接一整天或是几天不见面的父亲,另一方面则更主要的是冲着父亲那个干粮褡裢袋,那里面有母亲为父亲出车前准备的干粮,还有父亲从外面的世界带来的好东西。我们几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马车前,一边呼喊着爸爸,一边迫不及待的在马车里翻找着父亲的褡裢袋,找着了,哥哥便先将里面剩余的干粮分给我们,再把那些父亲或买来或父亲的熟识们送的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出来与我们一起分享,干粮、饼干、水果、山豆、花生、牛奶糖,小人书、旧玩具……那时那刻,吃着“美味”,玩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香甜的,欢乐的。父亲收拾完一切,习惯性的蹲在一旁点上一锅烟,一边慢悠悠地抽着,一边看着我们高兴而满足的样子,他那满身的疲惫也便顿时烟消云散,脸上就会挂上欣慰的笑容。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起那情景,那个困扰我多年的疑问也终于有了答案——为什么三、五块饼父亲两三天还没吃完?那是父亲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不让我们在把小手急切地伸进褡裢袋的那一刻失望,哪怕只是一小半块饼亦或是几枚野果,他也尽量让我们能填饱肚子,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的不懂事啊……

父亲因为食道癌,在他64岁那年骨瘦如柴地走了,他的子女没有让他失望,都很有出息,也相继成了家,他走的很平静,没有缺憾。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相隔仅一个星期,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犯心梗离我们而去,那一年的冬天,天气格外的寒冷,我的天真的塌了下来……

特殊的年代,众多的子女,辛劳了一辈子的父母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今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让我那苦了一辈子的父母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如今,我们的儿女也已经长大,但对父母的那种思念非但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我至亲致敬的爸爸妈妈,您二老在那边还好吗?!……

恍惚中,我仿佛又一次听见那“嘚、嘚、嘚”的马蹄声,“啪、啪、啪”的马鞭声,“叮叮咣咣”的车具撞击声和父亲驾车时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星光下,暮色中,铃儿叮当,车轮滚滚,父亲和他的四驾马车正永不知疲倦地行进在故乡那崎岖蜿蜒、纵横交错的车道中……

 

2019年1月于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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