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外轻雷池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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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村，让老汉值得骄傲的不是他的几个子女全都走出大山，在城里安家就业，而是他有一头养了三十年的老牤牛。
这头牛是老汉在山那边的溪头镇牲口市买的。那时，这头牛还是刚满三个月的小牛犊。那时，老汉的腰也不弯，背也不驼，还壮得像头公牛。当时，老汉一眼就看上这头毛色黄里透红，油光滑亮的小牛犊。当老汉抚摸它的脊背时，小牛犊侧过脑袋蹭了蹭老汉的胳膊。老汉立刻就下了决定。
这头牛陪伴老汉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助力老汉支撑起这个家。老汉常对几个子女说，你们之所以能够进城安居乐业，老牛有一半的功劳。所以，你们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老牛。
子女们嘴上没说啥，心里却想：牲口和人相提并论，爹是越老越糊涂。
老伴在二十年前就走了。大山里人少，孩子们也都在外面。老汉就用着牛车拉着棺材把老伴葬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下。老汉哭了一场，然后拍着牛头说，老伙计，以后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那时候已经很老的老牛哞叫一声。
这一声承诺，老牛又陪老汉走过十年岁月。
现在,老牛老的已经耕不动田，老汉老的也扛不起一袋的山芋。
老了的老牛和老汉：
在春天向阳的山坡上，一个吃草，一个哼山歌晒太阳。在夏季夜晚的山塘边，一个反刍，一个抽旱烟看星星。
在五彩斑斓的秋风里，老牛驮着揣着老酒的老汉。两个老伙计行至水穷处，停看夕阳红。走着走着，老汉的眼就眯起来……听见鼾声，老牛也停下来打盹。在冬天大雪封门的日子，老汉把老牛牵进老屋，架起捡来的老树桩，老屋温暖如春。
子女们一年回来个三两次。每次都是一块来一块走。从没有那个子女单独回来过。就好像老汉也从不偏爱那个子女一样。
子女们这次回来要把老汉接到城里生活。
老汉说，我走了，老牛呢？
子女们说，老牛卖掉或者宰了。
子女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好像在处理一件废品垃圾一样。
老汉怒了，妈了个巴子，你们咋不把我也卖了宰了！有你们这样做子女吗？
子女们说，你是人，老牛是牲口，城里不让养牲口。
老汉说，放屁，老牛不是牲口，老牛是我兄弟。是你们大爷是你们叔！
不欢而散。牛棚下的老牛看到子女们走了，哞叫一声，像是说再见。
子女们说，叫什么叫，你个老不死的！
站在柴门前老汉气得头晕心慌，跌坐在地上好久……
老汉蹒跚到牛棚下，抚摸着老牛的脊背说，老伙计，我是不是该死了？可是我死了，谁养你？谁给你送终？我看还是你先死，你先死，我还能挖坑把你埋了。说着，老汉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老牛仰脖一声哞叫，声音老迈苍凉……
过了一段日子，子女们又回来了。
老汉很是纳闷，按惯例，这个时节不该回来啊？不但子女们回来了，而且儿媳女婿孙子们也都回来了。一大家人围着老汉嘘寒问暖，叫爹喊爷。
儿子们带来好酒，女儿们奉上美味佳肴。一家人争相给老汉敬酒夹菜。
儿媳说，还是儿女知冷知热最贴心……
女婿说，牲畜终究是牲畜，怎能和人比……
老汉晕晕乎乎，不置可否。
酒过三巡，儿子突然问老汉，爹，你听说过牛黄吗？
提到牛，老汉猛地警醒，正要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儿子说，牛黄就是牛身上的宝贝，比黄金都贵。据说，越是上了年月的牛，有牛黄的概率就越大。你看咱家那头老牛，一把年月了，瘦的一把骨头，只剩一个大肚子，保不齐就有牛黄……
老汉才明白今天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冷笑两声说，有没有牛黄跟你们有关系吗？
女儿们说，爹，我知道你跟老牛有感情，老牛也确实给咱家做了不少贡献。可是我们兄妹几个在城里也不易啊，吃穿住行，那那都用钱啊！还要给你养老，在城里买墓地……
老汉说，我不用你们养我，我更不会埋到城里。你们用钱自己想法，谁也甭想打老牛的主意。
儿子们说，爹，你年级大了，我们不能啥都听你的，这次绑也得把你绑走，老牛非宰不可！
一听此言，老汉怒不可遏，一把把饭桌掀了。从牛槽下抽出一把柴刀拦在胸前，说道：别说要牛黄，要牛粪都得问问我手中的刀！
子女们个个脸色铁青。儿媳女婿们诅咒起来，孙子们吓得哭叫起来……
子女们走了，走的很决绝，再也不回来。
看着子女们愈来愈远的车影，老汉双腿一软，天旋地转起来……
老汉醒来，已是黄昏。老牛粗糙的舌头不断舔舐老汉重重褶皱的脸。
老汉扶住老牛的脖子颤颤巍巍站起来。老汉说，老伙计，这下我们俩彻底成孤家寡人了……
从这天起，老汉在山坡下老伴的坟旁，开始挖坑。挖了半个多月，挖了一大一小两个坑。小坑里有一块石头，大坑里有一把青草。
这天，老汉牵着老牛来到坑前，指着小坑说，我的墓坑。指着大坑说，你的墓坑。
老汉解下牛绳，摘掉牛环。说，老伙计，下一世你牵绳来我衔环。说完，从怀中掏出半瓶老酒喝下，摸摸牛角，大笑一声，重重栽在自己墓坑的石头上……
老牛围着墓坑长哞，声声无限悲凉……
过了好久，老牛开始用头往坑里顶土，一下，两下……
顶着顶着，老牛的嘴鼻等被土里的石块砂砾擦破了，满脸都是血……到后来，血和泥土混合糊住了半个牛脸，牛角上沾满了泥土和脏污。
傍晚的时候，一座坟包和另一座坟包紧紧相挨。坟包之下，卧着一头满身血土的老牛，一动不动。
此时，残阳如血，山风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