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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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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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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一个清香的梦

初夏,我去拜访邓爱平老师。爱平老师的画室“兴容轩”在双流城南宜城大道文清古蜀农耕博物馆内,二百多平米的大房间,宽敞明亮,凉风习习,充溢着松墨的清香。一个轻巧的博古架、一张茶桌几把椅子、三通大小不同的画案分散其中,刚刚好。画案上堆着许多绘画用品,笔墨纸颜料,杂而不乱,像是随时等着主人铺纸挥毫。东、北两面墙上挂着几组裱好的画作,西边大画案后墙上用吸铁石贴着新近创作的一组春夏秋冬四条屏,那只紫藤下回首张望的雄鸡,尤为生动有趣。

南墙的一通展架,高低错落,玻璃高柜内的瓷瓶在LED灯光映照下,发出熠熠的青光。斜靠在中间矮柜上的一张放大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弯下腰,睁大了眼睛。

我的动作引起了爱平老师的注意。他走了过来。“这是1996年9月24日,我父亲作为四川唯一文史馆员和画家代表参加全国文史研究成果展在中南海紫光阁受到李鹏、李岚清、罗干等国家领导人接见时留下的,”他指着照片说,“前排左边第四个坐着的,就是我父亲。就在那次,父亲现场画的八尺墨梅《国魂》,被人民大会堂四川厅陈列收藏了,这是父亲一辈子最骄傲的事。”

他当然值得骄傲。

野梅坞主

奂彰先生画室墙上挂着一个匾,上面刻着“野梅坞”三个隶书大字。

这匾来自一次雅集。那是1993年夏,成都跳伞塔附近省博宿舍里,几位老画家正聚在一起品茗论画。围桌而坐的,除主人四川省博物馆馆长何世珍外,还有邓奂彰、周北溪、岑学恭、洪志存四人,谈着谈着,话题扯到了奂彰先生新搬的房子,周北溪笑着说:江南才子唐伯虎爱桃花有桃花坞,你邓奂彰一辈子爱梅花,自号“野梅坞主”,现在搬了新房,我们也没啥好送的,就送你一个匾吧。何世珍当即捉笔题字,之后由何的儿子何永明操刀刻匾。不久,野梅坞的匾额就挂到了奂彰先生位于双流县城的画室里。

野梅坞,典故出自宋朝画家扬无咎之“不画官梅画野梅”。据说扬家门前有株老梅,他每日临写,渐得其中真味。有人把他的画献给了宋徽宗赵佶,皇上本人就是一个大画家、大书法家,但久居庙堂的他却瞧不上扬无咎的画,鄙之为“村梅”。于是扬无咎学“奉敕填词”的柳永,自称“奉敕村梅”。

所谓村梅,正是与官梅相对应的“野梅”,其美绝非养在公园、庭院的官梅所能比,它们自幼生长在林边、河谷、山坡,长年经受风霜雨雪的捶打,身上自有一股粗砺之气和铮铮风骨。

爱上野梅后,奂彰先生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是“野梅坞”,另一枚是“野梅坞主”,随时携在身边备用。

茶桌前,我对着爱平老师坐下,边喝茶边聊。随着他对父亲的回忆,奂彰先生的艺术人生在我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奂彰先生纸上的野梅,有一个生长过程。1943年冬,奂彰先生从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四川美院前身)毕业不久,绘有一幅题名《玉骨冰肌》的梅花图。面画平淡冲和,墨色和构图颇有几分传统中国画的韵味。

此后,奂彰先生辗转于西康省立雅安中学、双流中心镇小学、双流县立初级中学等地任美术教师,建国后,又先后到崇庆县第二中学、新都师范学校、新都中学任教。二十多年间,他笔下的梅花,一直沿着古典的路子徐徐前行。

突破来自磨难后的顿悟。

就在新都,他遭遇到了人生最大的挫折:1967年,他在新都中学被造反派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关进了牛棚,围攻、批斗、威逼、体罚如三九天的风雪铺天盖地而来。奂彰先生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1968年,他被夺去心爱的教鞭,下放到新都马家公社中学敲钟打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直到1974年,几经周折,他才调回双流城关中学,重上讲台。生活的风霜雨雪,没有让他放弃,他一直用手中的笔,在一方宣纸上默默耕作自己的梦。

1977年,春天的脚步已经响起。奂彰先生在一幅《一树雪梅春雨中》的画上,第一次钤上了“野梅坞主”的红印。四个阴刻的篆字,标志着他的书斋由“旧雨斋”改为“野梅坞”,也宣告了“野梅”成为他的心爱。

1978年,春风吹遍了华夏大地。

戴在奂彰先生头上多年的“帽子”摘下了,他压抑了十年的心,在春风中绽放了。心境的突变,带来了艺术的突破。

是年5月13日,年过花甲的奂彰先生,应双流县总工会之约,创作了一幅里程碑式《暗约东风》。在这幅丈二的巨幅墨梅图中,他将自己十年来所受的磨砺,以及对春天的向往,随手中的墨汁倾泻而出。粗壮的树干,昂扬的枝条,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整个画面洋溢着勃勃的生机,一股凛然之气更是透纸而出。

经多年的探索,奂彰先生早已熟练地将书法融入画法,用钟鼎文的笔法表现枯枝的苍劲古朴,用隶书笔法表现苔藓的精巧,用草书笔法表现新枝的欣欣向荣。

笔下的花朵,更是删繁就简,一瓣,两瓣,三四瓣,意在笔先,见意忘型。而整个画面的焦点,也不再是朵朵梅花,而是经年的老桩,粗犷的枝干。

挥毫完毕,他点上一杆什邡叶子烟,端详着画案上的朵朵梅花,颔首笑了。他为这幅画钤上了“法大自然”“梅树知己”“野梅坞”“野梅坞主”“百花齐放”等多枚印章,其心境可见一斑。

奂彰先生的梅花,自此风格大变。

如果说在《暗约东风》里,他对老梅、野梅的喜爱还属半遮半掩,那1983年的《老干新枝》就算得上是“大张旗鼓”了:一株拦腰折断的老梅桩横亘在画面中心,断口尖锐峻峭,锋芒毕露,两束新枝斜曳而出,缀着疏疏几朵新花。画里画外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豪气。

到2002年,奂彰先生在去世前一年,写有一幅水墨《新春》,画面中心并排而立的两株老梅桩,有如一对老年伴侣,静谧地依偎在一起,端庄慈祥,早没了《老干新枝》里的嶙峋和锋芒。

奂彰先生一生爱梅,爱老梅。他曾借一首题画诗表露了自己的心声:“写梅爱写老横枝,乘兴挥毫不欲迟。借问因何到此境,爱她风骨已成痴。”

九畹灵根

九畹一词,源自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古时十二亩为一畹,九畹实则百亩的另一说辞。九畹灵根,后来就成为兰花的专属雅称。

奂彰先生写兰,传承于同乡刘咸荥先生。刘咸荥,字豫波,在民国初年的成都可谓是大名鼎鼎。一则他是槐轩学派的嫡传后人,其祖父刘沅开宗槐轩学派,荣列清史馆儒林传,在四川政商学界具有极大的影响。二则名列成都“五老七贤”之一,工诗词,好书画,尤以画兰见长。奂彰先生拜豫波为师后,经年熏陶,受益匪浅。1985年,他在一幅《兰石图》的题识中坦陈:自己画兰近五十年,布局构思“常取法于乡人豫老之精炼”。

奂彰先生擅画裸根兰花,一株两株空灵地悬在那儿,入眼无山无石,无土无盆,而心中却是有山有石,有土有盆。寥寥几笔,或舒展,或盘曲的“灵根”,成为审美的又一焦点,让人啧啧称奇。这样颇具特色的画,大都被题识为“九畹灵根”。裸根,是他笔下兰花的一大特色,那是有生命的根,有灵魂的根,有风骨的根。

当然,奂彰先生笔下的兰花大都还是与山石相伴,与梅竹为邻。对此布局,他在1972年的一幅《兰石图》题识中早有说法:东坡画兰,常带荆棘。板桥画兰,常带竹石。荆棘以示小人,兰卉以形君子。二者同居,使小人视君子之风肃然起敬。无小人不足以显君子,无君子又何足以范小人耶?夫若竹也者,风流潇洒,劲节虚心,石质坚凝,俨同君子。故板桥画兰,引以为伍焉。

东坡和板桥极大地影响了奂彰先生的美学思想,尤以板桥为盛。故他画兰,除前所述“灵根”外,大都以山石为伴,少见荆棘。

奂彰先生画兰,布局大都稀稀疏疏,一丛两丛,枯瘦精神,少见层层叠叠的繁茂景象。这个他自有理由:兰虽不茂,实君子也,君子又何必以茂盛为贵?所以其兰多为“瘦兰”“窘兰”。他在一首题画诗中进一步说:“画兰不在多,潦潦涂几笔,自然清清淡淡,何必重重叠叠。”稀稀几苗,自有“君子同而不群”的秉性。类似的文字在他84岁所作一幅画中再次出现。

意外的是,1984年《兰友》杂志创刊,奂彰先生闻知后,意气聊发,展纸泼墨,画了一幅丈八巨幅墨兰。画上,远处群山逶迤,近处兰花连绵,巉岩之后更有几支竹叶斜出。仰望之下,焕焕然清气满乾坤。

奂彰先生画兰叶,善用浓墨,提按反转,一波三折,一气呵成,至叶尖而笔力不散。有长叶斜出,有钉头老硬,有飘逸,有折断,有凤眼,有螳肚,有鼠尾,几笔下来,顾盼之间,自见精神。

所画花朵,尤为传神。瓣用淡墨写意,随笔赋势,重意而轻型。蕊用重墨点出,颇得古人画龙点睛之妙。简单几笔,就勾勒出一朵神采飞扬,乐呵呵的“笑脸兰花”。对此,奂彰先生曾特别强调,“花蕊好比人的眼睛,是传神的关键所在。”故而“只须心蕊两三点,便胜嫣红一万盆”。

诗画相映

奂彰先生作画,爱题识,尤爱题上自己的原创诗歌,或五言,或七言,即兴而成。诗书画相映成趣,被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史树青称为“真正的文人画”。

这一切,来源于他自幼打下的坚实的国学底子。

1917年1月21日,奂彰先生出生于四川省双流县双华乡一个俗名大茅厮(今东升街道清泰社区)的地方,原名官文。到了发蒙年纪,他被家人送入双流名士郑云卿的“萃英私塾”描红背书,后拜清末双流进士彭余三为师,读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入槐轩门下后,更是在豫波先生的教导下,对古典诗词的方法技巧作了深入的研习。

1940年春,年满23岁的奂彰先生,考入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第一班,师从李有行、庞薰琹、雷圭元等学习美术印染。也就是在美专,他听从恩师李有行的建议,改“官文”为“奂彰”。

美专三年,在国文老师罗玉君的熏陶下,奂彰先生的文学修养有了质的飞跃。罗玉君,四川岳池人,1933年获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担任山东大学、华西协合大学、四川美专教授,一生致力于法国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卓有成绩。留洋归来的罗玉君主讲的国文课,早已不是老夫子们酸酸的八股文。来自异域的文学名著,撞开了奂彰先生胸口那扇古典的窗。他眼界大开,审美视界拓宽了,审美能力提升了。中西文化的融合撞击,让他的灵魂迸发新的火花,为他以后诗书画融合的美学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美专三年,奂彰先生与玉君老师情同母子,真挚的感情持续了五十多年。后来老师的译著《红与黑》出版后,他作画题诗祝贺:“不用胭脂涂玉版,聊将余墨写幽兰。此中自有诗书味,何必随人说牡丹。”

美专毕业后,经罗玉君介绍,奂彰先生到省立雅安中学任美术教师。那时的他,青春年少,对未来充满了梦想。这从他所画《金蟾图》题诗中显露无遗:“满目疮痍一身斑,草厉风狂世路艰。应向广寒宫里去,不堪埋没在人间。”

这幅早期画作,弥足珍贵,它让我们看到了奂彰先生诗书画融合的源头。

1948年,他在《花竹》一图中的题诗更是古雅而富有韵味:“竹叶何青青,花枝何袅袅,恍向天台行,一枝斜更好。” 字里行间,隐隐可见乐府古诗十九首的影子。

此后,他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每作画,常题诗其上。到文革中被批斗时,已积累五百多首题花诗、抒情诗,抄录成三本诗集。可惜二十多年的心血,会同诸多收藏都被“小将”们当作“罪证”,或撕毁,或散逸,或付之一炬化为缕缕青烟。

奂彰先生的题花诗,并非为补白而强作,实乃情由景生。它们既是画面的有机组成,更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他有一首题梅诗:“癖性生来爱写梅,倩人惠我一南枝。当窗小试新溶墨,月映花蕾满纸飞。”著名诗人丁芒读后,就称赞它“意境高雅,诗意盎然”。

奂彰先生才思敏捷,常十步成诗。那是1993年,如日中天的歌唱家蒋大为慕名到双流,欲求先生一幅墨兰,为显诚意,随身带来一箱茅台。平素喜欢小酌一杯的奂彰先生看着那箱酒笑了:酒,我收,但只收一瓶,若要多给,我就不画了。

笑谈间,奂彰先生铺开宣纸,仅仅用了十五分钟,几株墨兰已摇曳纸上,幽香阵阵,扑鼻而来。蒋大为刚竖起大拇指,奂彰先生又说话了,“别慌,我再给您题首诗。”当即在空白处徐徐写就:君爱桃花我爱兰,兰香桃艳共相妍。赠君一幅清香远,伴尔歌声满人寰。

蒋大为大为感动,合上双手说:“我该唱兰花之歌了。”

谁说奂彰先生笔下的兰花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歌?那点点花瓣,不正是一群飞翔的音符?

诗书画相融,奂彰先生乐在其中。“笔墨如诗清瘦古,此中乐趣有谁知。” 两行诗句流露了艺术家融会贯通后满满的幸福感。

1991年,四川石油老年诗书画协会将奂彰先生的二百多首题画诗编为一册,题名《野梅坞题画诗集》,以内部资料的方式印行。1994年,成都出版社发行《邓焕章画集》,这本由冰心先生题写扉页的画集,将《野梅坞题画诗集》共240首附于书后,让世人见识了画家的另一面,作为文学的独立一面。

画为心镜

不论搬到哪儿,奂彰先生家墙上,总挂着一方石膏浮雕头像。浮雕大小盈尺,虽已陈旧发黄,却总被小心呵护,打理得干干净净。此人就是李有行。奂彰先生不只一次对人说: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是省立艺术专科学校首任校长李有行先生。李有行早年留学法国,成绩斐然,被誉为“东方色彩大师”。抗战爆发后,他放弃了优越的生活,在拳拳之心驱动下毅然回国,与书画同仁一道创办了“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艺专三年,李有行如一位严父,时刻注视着奂彰先生在艺术道路上披荆前行。有段时间,奂彰先生对绘画理论产生了兴趣,花费大量精力收集资料编写了一本书稿。李有行知道后,找到他,严肃地说:“你的书,有没有超过别人的东西?有,我支持你。但如果你的东西不如别人,或与别人相同,写出来何用?又荒了画业。人的精力有限,要集中使用。” 这事让奂彰先生受益终身,让他之后专注于花鸟,深耕于梅兰,终成一代梅兰大师 。

一个严寒的冬夜,李有行陪徐悲鸿查看教室,因为是周末,同学们大都早早回寝室休息了,教室里静悄悄的。却有一人冒着严寒在专心作画,仔细一看,原来是学生邓奂彰在创作一幅素描。两人轻轻来到他背后,瞧着纸上生动的构图和他埋头专注的样子,连连点头。许久。等奂彰先生抬头伸展腰肢,才发现静静地站在身后的两位老师。徐悲鸿当即感叹,“后生可畏!”欣然捉笔,画了一幅《墨竹图》送给奂彰先生,并题词“有志者事竟成”。前辈的鼓励,让奂彰先生前进的步子更有劲了。1942年,徐悲鸿在重庆主持举办第三届全国美展,奂彰先生凭一幅《双寿图》成功入围。一位在校学生能跻身名家云集的国展,这让奂彰先生大受鼓舞,对他人生的影响,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表达。

师长们的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了奂彰先生的人格。

1943年冬,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时期,冯玉祥将军第二次来到双流,在双流公园搭台演讲,宣传抗日救国,为前线将士募捐。时在双流民教馆任职的奂彰先生,当即决定将自己每月的薪水悉数捐出,一直到抗战胜利为止。冯玉祥得知后,非常感动,在县参议会会议室,挥毫手书一幅中堂“收复失地”赠与奂彰先生。

1991年秋,奂彰先生家住双流淳化街青少年宫附近楼上,一天,他下楼到一家镔铁铺门前,坐在一根小独凳上跟店主张师闲聊。就见一男一女两位老人,背着芦苇编织的小背包,沿街弯腰乞讨而来。两人走到奂彰先生面前,伸出了手。经询问,才知两人是安徽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夏天家乡涨大水,冲了房子冲了地,加上儿子不孝,无奈之下出来逃荒。奂彰先生被老人的遭遇触动了,但他出门不爱带现金,翻遍身上的口袋,才凑了二十多元。他把钱放到老人手上后,歉意地说,“太少了,你们等到,我回去一下再来。”几分钟后,奂彰先生捏着一卷纸回来了。展开后,是一幅三尺墨兰。看得出,两位老人有些失望。“来来来,”奂彰先生将画放到老人手上说,“你们把这个画拿到,走到大城市里,摆在地上,可以卖点钱。”两位老人迟疑了,满脸疑惑。围观的人群也在小声议论。正在这时,一位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快步挤进人圈,看了画上的题识和印章后,惊讶了:“你们咋个拿着邓老的画?”奂彰先生闻声站起来,向男子讲了事情的原委。男子听后,当即从包里掏出一千元交到老人手里,接过了老人手里的画。两位老人激动了,一时间不知所措,楞了几秒后,当场给奂彰先生跪下了。奂彰先生立刻扶起他们,说,“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奂彰先生又对那位男子说,“请你再做一件好事,带老人到银行,办个存折,钱带在身上不安全。”

高尚的人格,如山间的清泉,不为蓝天,不为白云,只为草木而溢。

1985年,女诗人王尔碑陪著名小说家张贤亮到双流拜访奂彰先生。当时奂彰先生住在少年之家一间狭小简陋的房间里,做饭的蜂窝煤炉子只能放在室外的阶沿上。在双流城关中学教美术的爱平老师下课后过来,恰好遇到两人前来。爱平老师给客人泡好茶后,坐到旁边听三位长辈闲聊。聊到后来,两位作家看着墙上的梅兰,触景生情,开始感叹奂彰先生艺术的高超和安于清贫的人格,说到激动处,张贤亮站起身子对着邓爱平,说:“小邓啊,你看你父亲的人品,对名利很淡泊,为世人所敬仰,你应该向你的父亲一样,做一个父亲这样艺高德馨的人。有句老话说得好,你追逐名,名离你越远;你追逐利,利也会离你越远。”

1993年,王尔碑陪南京诗人丁芒到双流拜访奂彰先生,同行的还有双流诗人刘允嘉。四人一同到双流工人俱乐部,一张小方桌,四把竹椅子,边喝茶,边聊天。就在这次,王尔碑被奂彰先生一生追求的艺术之梦触动,写下新诗三章,其中几句,深得奂彰先生喜爱,常挂嘴边:“你只想,织一个清香的梦,一半给山谷,一半给远方的平原。”

丁芒也当场题诗三首,赠与奂彰先生,其中两句,尤为感人,“乌丝万丈都裁剪,化作香魂缕缕烟。”次年,丁芒在为四川美术出版社《邓焕章画集》一书所写序中进一步赞叹说,“邓老把他毕生的乌发,都裁剪为兰草,织他的清香之梦。现在头发都白了,仍笔耕不辍,祝愿他以这一头银丝,继续织他的圣洁之梦。”

君子之交,如梅,如兰。

奂彰先生一生爱梅,爱兰。在他心目中梅兰就是屈原,就是岳飞,他笔下的梅兰正象征着他们的高洁和铮铮硬骨。这一点,奂彰先生在1992年冬所画一幅《双清图》的题诗中说得铿锵有声:“九畹灵根发远馥,孤山一遍寒花出。遥思屈岳两忠魂,才画兰梅同一幅。”

奂彰先生画梅,画兰,其实就是在画人。画别人,也画自己。

桃李不言

奂彰先生一生从教,诲人不倦。三十多年勤勤恳恳耕耘于三尺讲坛,自不必多言。

1978年秋,奂彰先生从双流城关中学退休后,谢绝某单位的高薪聘请,应学校要求继续留校执教,报酬是返聘补差的“16.12”元。

次年,奂彰先生应双流团委的邀请,由城关中学转到“少年之家”为孩子们服务。1983年,少年之家改造完成后,更名为“青少年宫”。在奂彰先生的建议下,青少年宫在暑假期间免费举办“少年书画班”,每期招收五十名左右小学生,从广告报名、编写教材到课堂讲授都是他一个人忙前忙后。

两年后,“少年书画班”名声大振,前来求学的越来越多,除东升附近外,成都、华阳、中和也有孩子慕名远道而来。奂彰先生将学生编为高中低三个班,并另请老师协助教学,每个学生仅收二元钱,以补笔墨纸费和老师辛劳。少年书画班共举办了五年,培训学生近千人,这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实在不容易。

一天,成都龙江路小学年仅7岁的杨连生牵着妈妈的手,找上门来。一见面,孩子口喊“师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孩子天资聪慧,加上奂彰先生的悉心指导,五年后作品先后参加七个国家举行的儿童画展,并在1986年西德举行的儿童画展中夺得一等奖。

彭涛是一个聋哑人,自幼喜爱绘画,每每捧着一本图画书不肯放手。成年后当工人,想学画又苦于求师无门。奂彰先生得知后毅然收下他,让他成为自己的一位特殊学生。奂彰先生每次都给他开“单灶”,给他写出绘画要领,并详细写出注解,手把手教他用笔、用墨。通过三年艰难的教与学,彭涛的绘画技艺飞速进步,作品得到行家认可,多次入选双流县举办的书画展,圆了一个“画家梦”。

川齿厂的曾思德和川棉厂的成立中,立志学画,却苦于没有名师指点。奂彰先生得知后,将两人收入门下。几年后,两人在成都画坛脱颖而出,曾思德的花鸟竹兰让人耳目一新,成立中的山水却是奔放浑厚。《成都晚报》在“画苑新人”栏目中对两人的专题报道,让奂彰先生乐开了花。

不一而足。

奂彰先生一生善教,弟子众多。吴勇、成立中、黄健、唐易文、徐才高、曾思德、颜滇、陈德明、谢世祥、肖朝德、冷蓉、方一帆、林国顺、黄长勇等人先后受益,至今活跃在巴蜀画坛,各领风骚。

成就别人,成就自己。

1993年,奂彰先生的“画兰技法”,编入四川省教育委员会师范处主编的教材《中师美术课外活动指导》。

1995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副委员长程思远,在上海题写“梅兰大师邓奂彰从艺六十周年”,作为当代文化名人系列,在上海邮政局发行首日封1000枚。

2000年8月,奂彰先生作品“梅兰竹菊四君子图”被选制作1000套纯金箔限量版纪念邮票在全国发行。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人民大会堂陈列和收藏《国魂》带给他的自豪。

奂彰先生倾其一生,耕耘于一方宣纸,自诩为“梅兰知己”。1994年,年逾古稀的他对自己的人生和艺术作过一个小结,“我的清香的梦,就是不图虚名,做一个两袖清风的人。”又说,“师古不如师造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取之于大自然,求之于丹青妙理,我愿终身于绘事,从心手相应而入心手相忘,物我溶一,此自为我法也。”

奂彰先生藏有三枚心爱的印章:“两袖清风” “梅兰知己”“我用我法”,红红的,滚烫的,正是他艺术人生最好的印证。

离开兴容轩时,已是晚霞满天,爱平老师送我一册书,是四川美术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梅兰大家邓奂彰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枣红的封面,烫金的字体,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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